天色已黑,宇文府各处都挂了精致的宫灯,上面皆描了花好月圆的吉祥图样。

    丫鬟执着六面孔雀羽扇在前,宇文修多罗以团扇掩面,同李福一同自她的闺房行至正堂之中,拜别寿光县主。

    寿光县主坐在上座,殷殷叮嘱道:“戒之敬之,宫室无违命!勉之敬之,夙夜无违!”

    这就是在叮嘱她嫁到夫家后要小心顺从。

    随后,在六面羽扇的仪仗下,二人一同走出挂满了红色帐幔的宇文府大门。此时的天色已然黑沉了下来,一弯新月嵌在了夜空之中,洒下一地清辉。

    她的面上蒙着一块青色蔽膝,为的就是莫让他人见到新妇容颜。她的面前看不见,自有丫鬟扶着她登上了婚车。在她坐稳后,李福则骑在马上,围着婚车绕了三圈,整个亲迎的队伍才开始向前行去。

    回赵王府的路上,自然又是吹吹打打,一派热闹之态。此时的接亲队伍中又添了宇文修多罗丰厚的嫁妆,数个箱笼中分别放着钱财金银,绢帛绸缎等物,一列队伍浩浩荡荡地朝着赵王府行去。

    中间还有人拦住了迎亲队伍,说着“儿郎伟!总担将归去,教你喜气扬扬。更叩头神佛,拥护门户吉昌。要夫人娘子贤和,会事安存,取个国家可畏忠良!”一类的吉祥话,讨要吃喝,称为“障车”,倒也热闹。

    宇文修多罗被颠簸了一路,这一路上,她还在继续思索着,该如何逃避洞房。

    她又想了些方法,像是在洞房的时候布置一些陷阱,砸一桶水下来。不过再想了想寿光县主讲的昏礼种种礼仪,她发现,在唐朝结婚,她没有一个人在洞房坐着的机会。

    种种方法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却无一可行,她又气又急之时,婚车已经停下,热闹的哄闹声传来,她不由哀叹怎么走得这么快。

    赵王府的正门处,同样是一派张灯挂彩之景,大红色的彩绸挂在牌匾上,满是喜庆。

    此时,一群丫鬟自赵王府正门之内走出来,将手中的毡席铺在车前。而宇文修多罗手持团扇遮面,走下了婚车,青色翘头珠履踏在了毡席之上。她每每向前走去,就会有旁的丫鬟将她身后的毡席拿走,再在她面前铺上毡席,让她的鞋履不沾地,此为“转毡”。

    青衣传毡褥,锦绣一条斜。

    踏着毡席一路行到了赵王府正门之下,门楣之上放了三支箭,想到了寿光县主先前叮嘱她关于昏礼的规矩,她自箭下走过后,拜了府内的炉灶后,这才与李福一同走向府内西南角搭建好的青庐。

    路上,李福见她自拜了炉灶后便面色不虞,欲要询问几句,却碍于规矩与排场,不得开口。

    青庐之内,宇文修多罗与李福并肩坐在了帐中,称“坐帐”。

    此时,李福自是又要吟却扇诗一首,让宇文修多罗移开团扇,让众人得见新妇真容。

    想到宇文修多罗比画像上还要惊艳的容颜,他对宇文修多罗笑了笑,声音中也隐隐有了几分期待,吟道:“嫦娥羞怯明月来,莫以玉轮掩光彩。谁道牡丹园中有,合欢扇后一枝开。1”

    听到李福将自己的容颜说得这般美好,宇文修多罗原本因为拜炉灶而极其不好的心情也略微晴朗了一些,缓缓放下了团扇,露出了让那令牡丹失色的明媚容颜。

    其中便有娘子夸赞道:“螓首蛾眉,美目盼兮。新妇子果然是一等一的佳人。”

    此刻,傧相又吟诵道:“一双同牢盘,将来上二官。为言侍娘道,绕帐三巡看。行同牢礼——”

    他话音刚落,自有丫鬟奉上了一个盛了肉与饭的盘子,宇文修多罗与李福各持一箸,一同用了三口肉与饭,丫鬟这才将盘撤下。

    随后,傧相又唱道:“取合卺,一盏奉上女婿,一盏奉上新妇。行合卺礼——”另一对丫鬟则奉上了一对被分成了两半的匏瓜瓢,分别倒了酒进去,奉与夫妇二人。

    宇文修多罗以广袖遮掩,喝了一口合卺酒,却被苦得五官都紧皱在了一起,她实在没有想到这匏瓜瓢跟苦胆一样又苦又涩。

    李福借着袖子的遮掩,悄悄侧头看了一眼宇文修多罗,见到她五官紧皱的模样着实可爱,唇角也不由扬了起来。

    待到合卺礼成,傧相接着唱道:“系本从心系,心真系亦真。巧将心上系,付以系心人。”言罢,自又有人上前,用一根五色丝棉系在二人的脚趾上。

    随后,便是最后一道大礼了。随着傧相的一声“撒帐——”,一众郎君娘子手中捧了果子,金钱及花钿,扬起手,朝着二人身上撒去。而后,便听到傧相欣喜地唱《咒愿文》,祝二人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今夜吉辰,宇文氏女与李氏儿结亲,伏愿成纳之后,千秋万岁,保守吉昌。五男二女,奴婢成行。男愿总为卿相,女即尽聘公王。从兹咒愿以后,夫妻寿命延长!”

    待到《咒愿文》念罢,那一群观礼的郎君娘子一拥而上,几个郎君径直脱下了李福穿在最外的青衣,一边脱一边笑着喊着:“既见如花面,何须着绣衣。终为比翼鸟,他日会双飞。”

    看到李福青衣被褪,宇文修多罗的第一反应就是转过头去,用手捂着眼睛,强忍着没喊出“辣眼睛”三个字。

    一旁围着她的娘子则调笑道:“既见君子,新妇子何须羞怯。”说着,去掉了她发髻上的各类花钗珠翠,笑着道:“一花去却一花新,前花是假后花真。假花上有衔花鸟,真花更有采花人。”

    而后,她原本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便落下来了几撮。这些前来脱衣祛簪的人又剪下她的一缕青丝,和李福的一缕头发系在了一起,收入锦囊之中。

    这一套繁琐的礼仪行下来,宇文修多罗只觉浑身疲惫不堪,只想倒头就睡一觉。此时,傧相终于唱道:“天交织女渡河津,来向人间只为人。四畔旁人总远去,从他夫妇一团新。”

    众人这才哄笑着离开了青庐,先前的热闹终于被寂静所取代。

    宇文修多罗方才一直在想着该如何逃避洞房,加之紧张不已,此时见到所有人皆散去了,便忘了李福的存在,睡意袭来,她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欲要打个盹,谁知她发上戴着的博鬓与花钗太过沉重,一下子就将她带倒在了床榻之上。

    躺下的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还在青庐之内,睡意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倏得惊醒,直挺挺地坐起来。而李福侧过身转过头,本想说些什么,看到她这副模样,也不由笑出声来。

    因着她的动作,厚重的博鬓朝着一边倾斜去,花钗也是摇摇晃晃的,听到李福的笑声,她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手忙脚乱地将博鬓扶回去,另一只手赶紧将花钗复又插进浓黑的鬓发之中。

    看着眼前女子慌乱的模样,李福不由惊讶——这与他想象中端庄知礼的宇文家小娘子截然不同,或者说,与长安城中的大家闺秀皆是不同。只是他又觉得,这样灵动的女子,也不失可爱。

    李福伸出手去,欲要为她理一理耳边散落的鬓发,却停在了半空中,最后,他的面上染了一层可疑的绯色,收回了手。

    “本王见你方才拜那炉灶时面色不虞,可是身体不适?”

    而宇文修多罗觉得自己方才太过失态,此时已经正襟危坐,像寿光县主平日里教她的一般,低着头,端庄地回禀道:“回大王2,妾未曾不悦,许是天色太暗,大王看错了。妾的身子也无不适,多谢大王关心。”

    看着她板正端庄的模样,李福却蹙了蹙眉,他还是觉得她刚才慌慌张张的模样更可爱。

    只是这是二人第一次见面,到底是拘束,李福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宇文修多罗就更不会开口了。

    而宇文修多罗与他面对而坐,只希望这样尴尬的气氛快点结束,偷偷瞟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看起来已经将近凌晨了,她真的好困。

    好半晌,李福才道:“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你真的很美,如曹子建诗中的洛神一般。”

    宇文修多罗:“”是不是唐朝人都喜欢夸女人的外貌。但是自己的长相被这么夸,她的内心还是受用的。

    而此时,她才有机会仔细看清楚李福——面如冠玉,剑眉星目,风姿隽秀,气度高华如月,不论是通体的气派还是言谈,都如一块润泽的美玉一般。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仔细看清楚了李福,她不由凝神了片刻,这在现代就是分分钟出道的大帅哥啊,还那么有气质。思及此,又花痴了起来,连李福的手放在了她的肩上,她都未曾发觉。

    直到李福欲要将她穿在最外的青色翟衣自肩膀处褪下,她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就挣扎开来,欲要跳到了床下。结果她忘记了二人的脚趾上系着五彩丝线,不仅没能跳下去,反倒倾身摔在了床沿上,发上的花钗已经是摇摇欲坠了。

    她忽得觉得,今日自己是出了大糗了。顾不得那些花钗,她赶忙解开了脚趾上的丝线,确保自己不会再摔倒。

    看到她的种种模样,李福自是惊讶,眸子瞪大,神情中却未曾见恼怒之色。心中暗道这宇文家的小娘子,还真是与常人不同,也不知这小脑袋都在想些什么。

    她灵机一动,当即戏精附体地倒下了,双手抱着腹部,面上做痛苦难受状:“啊,我的肚子好痛。”

    瞧着她面色红润,方才还活蹦乱跳,哪有半点生病的模样,李福也明白,面前的女子是在找种种理由逃避。他一言不发,就那般平静地看着她,一双黑眸平静无波,如无风之湖面一般,却不知湖水之下深几许,让人心生怯意。

    宇文修多罗一面装着腹痛,一面偷偷瞟了一眼李福的神色后,便心道不好,装病果然行不通。想着自己方才已经那般失态丢了面子,此时此刻也坐了起来,豁出去一般,对李福道:“妾委实不愿,若是妾接下来说的话冒犯了大王,请大王答允,绝不怪罪。”

    不管怎么样,还是先保住小命要紧。

    “好,本王答允你。”李福答允了下来,想来这出身宇文氏的小娘子纵使跳脱,却也不会说出如何大逆不道的话。

    谁知这出身宇文氏的小娘子却语出惊人:“妾与大王并非情深意重,两心相知。虽是因一封敕旨结亲,确实非妾所愿。妾斗胆,请大王日后予妾放妻书一封,另觅窈窕淑女。”

    宇文修多罗一面说着,一面看着他,她想着,就算是用别的方法,也只能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还不如直接了当地告诉他。

    李福的眸子登时瞪大,似是被气笑了一般,却还是耐着性子对她道:“我倒是第一次见到,在新婚之夜向自己夫君要放妻书的娘子。你不会不知,这长安城中多少家结亲,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宇文修多罗斟酌着词句,试图用古代人能听懂的话,给他讲男女平等,自由恋爱:“别家是别家,可是妾委实不愿。妾心中所想的,结亲前,不论男女,都该有‘之死矢靡它’3的坚定,而结亲后,则该为琴瑟在御,莫不静好4。女儿家也该有选择自己夫君的权利,不至落个弃予如遗5的下场。妾想要的婚姻,便是两心相知,一生一世一双人。妾知自己今日所说的话惊世骇俗,但还是要说了。若是大王执意为之,妾宁愿一死,以示决心。”

    死是不可能的,她还是很惜命的,就是为了吓唬吓唬这个古代人,好让自己能跑路。

    她又忽然觉得自己成了奇葩说上的嘉宾,长篇大论,侃侃而谈。自从学会长安话后,寿光县主又每日要她背《诗经》等书卷,如今终于派上用场了。从女子对于嫁自己心上人那“之死矢靡它”的坚定,谈到遇人不淑,被抛弃时“弃予如遗”的悲惨。

    李福的眼角抽搐了两下,不知该作何回答,似是在接受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一般。看了看宇文修多罗强自镇定却微微颤抖的模样,半晌后,他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本王虽不知你是如何有这些离经叛道的想法,但本王从不屑于强迫他人,你好自为之。”说罢,拂袖而去,离开了青庐。

    虽说他性子极好,却也自有皇族之傲气,此刻被一个女郎如此坚决地拒绝,心下自是气愤。

    只是李福不知道,宇文修多罗看着他恼怒冷淡的模样,心下却充满了欢喜。

    她对于和古人谈恋爱结婚着实没有兴趣,方才忽然想到,在保住小命的前提下,李福愈发厌恶她,放了她的可能就越大。届时她就可以此为借口,借机溜走,寻找自己的一方自由天地。

    她连婚服都没有褪去,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地,这才钻进被窝里,沉沉睡去。虽说她也害怕紧张,但是一天的各种大礼行下来,她实在是累的够呛,刚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青庐外,夜幕黑沉,月明星稀,一派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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