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二十岁时,  谢子焘是备受天庆府街坊喜爱的谢氏小郎君。

    三十岁时,谢子焘是终于有机会大展雄图的天庆府太守。

    四十岁时,谢子焘是……刑部天牢里的阶下囚。

    通灵到这一部分的交感内容,绕是心志坚毅、神经如铁的燕红,  也忍不住心中抽疼起来。

    励精图治、一心一意要将天庆府打造成天府之国的谢郎君,  盘膝坐在暗无天日的大牢里,  形容枯槁,  面若干尸。

    他终于修好了天庆府畅通南北的官道,  他终于扫平了天庆府境内大小十余座山寨,他终于厘清了天庆府开国二百余年来为各士族隐匿的田亩、人丁,  他终于消除了绝大部分层层转嫁、层层摊牌到草民头上的苛捐杂税、让无数百姓家有隔夜粮。

    他终于……把所有能开罪的人都开罪了。

    可谢子焘还是想不通。

    他清楚天庆豪族恨不得他死,可他也不是毫无准备——他自己手头就握着只听命于他的强军。

    不惧刺杀,  不畏强袭,  藏富于民,一心为国——他如何还会落到如今这般下场?

    他是世家的背叛者,  可也是大燕朝廷的忠心门下走狗,  十年太守兢兢业业、尽忠职守,皇帝为何……助世家豪族为虐、反视他如仇寇?!

    当谢子焘咆哮着吼出不甘时,  隔着囚牢与他对饮的刑部老大人叹了口气。

    “谢郎君,你还是不懂啊。”

    曾经亲笔点了谢子焘三元的老大人放下为谢子焘送行的上路酒,  叹息着道:“若留你,  则天庆亡。若你亡,  则天庆存。你且说说,  何人还敢留你?”

    “天庆如何会亡!”谢子焘嘶吼道,  “天庆,  如何会亡!天庆如何会——亡!”

    连续喊了三声,  他自己就明白过来了,  紧抓着栅栏的枯瘦溃烂手掌无力地缓缓松开,颓唐跌坐在地。

    老大人怜惜地望着谢子焘。

    天庆谢氏不世出的大才,自然是不需要处处点明才能想得通的。

    沉默良久,老大人轻轻提醒了句“好好上路罢”,起身离开。

    独留天牢内的谢子焘,底底轻笑几声。

    笑声渐大,如癫似狂,又似野兽悲鸣。

    饱受折磨、早已不似活人的谢子焘,在笑声中断了气。

    亲历者心境如何,外人难以得知;只是从通灵中交感到这些片段信息的燕红,哪怕有通灵状态下的内层隔膜守护自身心境,也差点儿难受得喘不上气来。

    “居然是……这样啊。”

    燕红用力捏紧拳头。

    谢子焘以为他的敌人只是无视民生艰难、夺走草民碗里最后一粒米的世家豪强,却没有想到他在天庆府的“独夫”之举,于大燕皇帝而言如何触目惊心。

    不过二十年养望,便民间声望无两。

    能钳制他的地方大族被他杀个人头滚滚。

    天庆一地说一不二,还手握强军——远在京中的皇帝老儿,如何会不忌惮他谢子焘?

    便是天庆豪族弄不死他,大燕皇帝也留他不得……天庆百姓是家有余粮还是朝不保夕,皆不如皇权统治要紧。

    当天庆百姓人人只知谢家郎君而不知有大燕皇帝时,谢子焘便注定了死无葬身之地。

    百姓于世家豪族如草芥,于皇帝亦如家畜;安有家畜拒绝认主而得宽容者?!

    做梦罢!

    燕红这个后来的旁观者都难免心中震荡,谢子焘这个当时的亲历者更不用提。

    他的交感内容并未因生机断绝而中止,反倒是更加清晰起来。

    他的尸体被送出天牢,有在京城做小生意的天庆商人收敛走他的尸骨,一把火化了灰装坛,千里迢迢送回天庆。

    游魂归乡时,天庆府人出城二十里相迎,一路白皤遍地,哭声震天。

    他的骨灰被葬进谢氏族墓,街坊为他立碑“谢氏子焘府君之墓”。

    之后……天庆豪族世家便死灰复燃、重握权柄。

    不过短短两三年功夫,谢子焘十数年间废除的苛捐杂税尽数恢复如初,谢子焘在任时收敛了爪牙的乡间贤达故态复萌。

    天庆人若不曾过过那十来年的松快日子倒还罢了,可既然已知晓无人哄抬物价时灾年本不应受饿、无人操控粮价时丰年本不会欠钱,又有多少人还甘心忍耐无尽苦楚?

    谢子焘去世第三年,大丰,粮商拒绝收粮,满车粮米倾覆街头,而税官逼民纳税,敲骨吸髓。

    遂,反王四起,烽烟遍地。

    谢子焘去世第四年,席卷大半个天庆、导致无数人殒命的战乱波及天庆府,无数府民被迫举家迁离逃难。

    逃难的府民自谢氏族墓附近官道经过,有个头发花白、细眉肉鼻头的老妇人忽然挣扎着从儿子拉着的板车上跳下来,跌跌撞撞往林中墓地奔走。

    “小郎君,小郎君啊——”

    “你回来罢,你睁开眼睛看看罢,天庆府没了,街坊们没了,都没了啊——”

    老妇哭,同路人亦哭。

    “造的什么孽啊,偏偏就谢郎君死了,留那些牲畜祸害人!”

    “天爷啊,你怎么就不长眼啊……”

    “达官贵人不想咱们好过,皇帝老儿也不想咱们好过,小郎君啊,你睁睁眼罢——”

    万民齐哭中,谢子焘墓前,不知何时……多出来一颗圆溜溜的、灰白色的石头。

    这石头有拳头大小,看上去有些粗糙。

    谢子焘坟前哭诉的众人皆未发现这颗石头是何时出现的,也未曾发现这石头是如何消失的。

    只有与谢子焘通灵的燕红,张大了嘴巴,眼睁睁看着这颗处处透着诡异的石头悄无声息钻进墓中,投入谢子焘的棺材,穿进装着骨灰的小坛子里。

    “这、这是——”

    震惊之下,燕红险些又动摇了心志,连忙强做几个深呼吸、尽量冷静地去辨别谢子焘亡魂变化。

    冤魂不散的谢子焘确实还在人间,只是他的魂魄很弱小、至多只到恶鬼程度,比燕红当初在马家集见到的那个浑浑噩噩的寡妇亡魂还虚弱些。

    而这石头一来,谢子焘那虚幻的亡魂竟迅速凝实起来,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便成了个栩栩如生的活人模样!

    而这,还不算完。

    当谢子焘亡魂凝实之时,燕红又从通灵中望见……整个天庆府一地,有无数亡魂、冤魂,皆源源不绝地横跨天际,往谢子焘涌来。

    就像是——那万民悲哭召来的石头、“求回来”的谢子焘,成了此地众生万鬼的愿归之处、应归之地一般!

    成千上万的亡魂蜂拥而来、聚在谢氏族墓上空,星星点点魂火辉映之下,便连太阳都黯然失色。

    通灵者状态之下,以燕红拉胯的感知,也能感觉到——有一股奇异的、前所未见的、浩瀚无尽的、仿佛跨越亿万时空而来的神秘力量,降临在了此处。

    还未等燕红理解这股诡异古怪的力量究竟是何物,她便看见了……时间被逆转的模样。

    这是极其奇异的体验,但对时间和时空基本谈不上太明确认知的燕红,就是能够在看到这一幕时,脑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这样的认识:以谢子焘的亡魂为核心,那股神秘的外来力量,正在试图逆转整个位面的时空。

    目之所及的天空中密布着丝丝缕缕的、奇异华美的时间线条,如同巧手织娘编制的细密网纱、往四面八方蔓延开去。

    但似乎……不顺利。

    呆滞地张大嘴巴的燕红,看见那些蔓延开来的时间细线,被某种不可知的力量阻扰,无法编织成网,总会在某处断开、露出个显眼的大洞,而这破开的洞口又会与周围的时间细线展开争夺。

    燕红咽了口唾沫,将注意力集中到神秘力量此刻的核心、谢子焘亡魂之处。

    此刻,谢子焘的亡魂已经恢复成她从天都城倒影被拉进地狱废土时,看到的那副凄凉模样。

    编织时间细线逆转时空对他而言似乎是有压力的,他的鬼躯凝若实质,可却无法像董慧那样改变外形……至少不要看上去那般不忍目睹。

    不知僵持多久,谢子焘,以及拥护着他的那数不清的、遮天蔽日的亡魂,似乎终于明白过来——靠万民同心召来的神秘力量,不足以让他们逆转这个位面的时空。

    谢子焘周围的亡魂太多、执念太杂乱,即使是通灵状态下燕红也难以共鸣到他的心绪,只能看见……谢子焘大约是做出了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放弃逆转整个世界的时空,只将那神秘石头给予的力量,作用于天庆一地。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谢子焘别无选择。

    围聚在他身周、将期望寄托于他的众生万鬼是如此密集、哭求他复生的万民意愿是如此强烈;亲眼目睹到这一幕的燕红,实在不觉得他能抵挡这般汹涌的意愿裹挟。

    往四面八方蔓延的时间细线收了回来,朝上空延伸。

    上方的天空上,渐渐被编织出天庆境的……倒影。

    燕红看见谢氏族墓外,那遍地叩头哭诉的万民,被转移到天上那个虚假的、编织出来的倒影中。

    围聚在谢子焘身周的那密密麻麻的、自战乱后不幸殒命的无数亡魂,也争先恐后地投进了倒影之内。

    呆呆地半仰着头的燕红,看见头顶上那个无比巨大的倒影里,复刻出了谢子焘年幼时熟悉的天庆府,复刻出了市井气息浓厚的街道。

    那位绝望之下领头奔到谢子焘墓前哭诉的细眉肉鼻头老妇人,也出现在一座临街的小宅子里,中气十足地指挥儿子媳妇做开店前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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