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马蹄街水井巷,  老字号药铺后堂小楼内。

    为确认“狐女”是否确有其事,燕赤霞再次问道:“仇道友,马陵山一代,  彭城旧地,又或是两浙这一路,有无跟脚为狐的道友?”

    仇永安点头道:“要说有,也是有的,旧年鹞仙王仍居马陵山共主时,仙王座下妖将中,有一位修出六尾的老狐,人皆称他六尾居士。”

    鹞仙王,是马陵山上一位妖王,据说是位周朝时就得了道的地仙,猛禽跟脚、神通广大。

    亦是因这位鹞仙王神通早已超乎常理之故,即使是仇山羊这种成精多年的本地老妖,  也说不准这位地仙究竟是兵解转世,还是远去海外了。

    燕赤霞眼睛一亮,  忙道:“这位六尾道友,  如今何在?”

    “正在徐州城中,他虽不常与我等打交道,  但亦恨极了那班贼子,  收到了信,定会赶来与我等汇合。”

    介绍完,  仇永安又补充道:“六尾道友乃是公狐得道,他早年有过奇遇,  得一道子(道家弟子)口封人身、助他化得道体,  之后便拜入了那道子门下,  修的是道门正教,持戒守身,未曾繁衍子女,你们打听的狐女,与六尾道友估计是扯不上什么干系。”

    燕红忍不住道:“咦……成道的狐狸这么少的吗?苏北这么大的地方就一个?”

    仇永安既然知道她只是个刚及笄的少女,自然不会计较太多,笑着解释道:“小燕道友有所不知,如我等这般天生天养自然衍化的灵物,本就是夺天地气运而生,一地一族能出得一个,已经是了不得了。除非是传说中的狐丘圣地、蓬莱圣山这种灵山宝地,又或是得道的道友将修为分予后辈,不然是见不着同跟脚的灵物扎堆的。”

    燕红不确定地道:“呃……那我在猛虎妖寨看到的那些披毛戴角的小妖算是……?”

    “那等连道体都不曾化出的蠢物,休要与我等并提!”仇永安忽然生气起来。

    燕红:“……”

    燕赤霞咳了一声,尴尬地从旁补充道:“燕师妹,人乃天生道体,得一抹灵性便可修行。如是天生地养的灵物,则须化出人身道体方可算得入道。”

    又暗暗冲燕红挤眼睛,让她少说几句——人族才分大妖小妖,妖修却重视化形与否,也怪得他没有想起提前与燕红说个明白。

    燕红连忙装乖巧,连连点头:“哦哦,我懂了。”

    虽然没看懂燕赤霞的眼色,但想到在猛虎妖寨时那些大妖之间的微妙关系,燕红也能想通——果然妖怪间是有鄙视链的,化形的和没化形的不能放一块说,会得罪人。

    仇永安见她确实不懂,倒也没继续追究,只继续道:“我等化形不易,就算是那等一方气运被恶业所污之处,也断不会像读书人臆想的故事那般,一窝窝的狐狸精跑出来祸害世人。”

    燕红若有所思地点头,当初金华府北郊事件时,看到的鬼倒是蛮多的,妖怪就真没几个,那树姥姥只得一棵,给她剥了皮的老黄狐也只得一条。

    “这般说来,‘狐女’一事便可断定为人为了。”燕赤霞总结道,转向燕红、关歌行二人,“既然这传言最早自徐州城传出,待马陵山事了,我们就去一趟徐州城吧。”

    燕红、关歌行两个自是没有意见。

    仇永安有些奇怪他们怎么抓着个狐女传言不放,但也没探究太多,这便为三人细细介绍起他能联络到的正道妖修来。

    四人围坐茶炉细数妖修时,与这间老字号药铺只隔着一条河、两条小路的士林路,闹中取静、清静幽深的独门小院中,位于后院的库房内,董慧正悬浮半空,用她那双纤纤玉手紧扣着个虬髯大汉的脑袋,“碰、碰”地往房梁上撞。

    那双指尖冒出了寸许长指甲、惨白若纸的玉手极其有力,大汉奋力挣扎不得,反倒被那狰狞的长甲扣进血肉更深,未被撞击到的头皮、面颊,亦渗出不少鲜血来。

    连续撞击数下,被紧扣着脑袋的大汉双臂软软下垂,再不动弹。

    董慧一手提着这大汉脖子,另一手扯下大汉腰带、甩到房梁上,在灵活飞舞的头发协助下单手打了个死结,将生息渐无的大汉脖子套了进去。

    挂好人,董慧往后飘出两步,欣赏了下自己的劳动成果,满意地略略点头。

    “好的,那么……下一位。”

    从天窗飘出库房,董慧避开路上仆人,沿着房檐不紧不慢地飘向西耳房。

    她出来时,那个将她送来的青衣小帽家丁刚拿着钱袋子从耳房内走出,正顺着游廊往外走。

    董慧将身形隐入游廊飞檐下,静静地、耐心地跟着青衣家丁。

    到这家丁走出中庭、四下无人了,董慧才扑上前去,一手捏着这家丁的口鼻、一手从后抱住了这家丁的两条胳臂,拉着他腾空飞起。

    家丁骇得亡魂大冒,奋力蹬腿。

    奈何……这个时代的人们没有白日里没事儿时就抬头看天的习惯,这家丁再挣扎也毫无作用,被董慧托着越过院中洒扫仆人头顶,从天窗送进后院库房。

    “凌空飞行”本来就把这家丁吓得不轻,再看清库房中情形,家丁险些没有当场晕过去。

    离地一丈半高的房梁上,竟排排挂了两个人!

    挂上去的这两人,还都是家丁的熟人。

    董慧可不管这人心中所想,径直把人托到房梁前,腾出只手来扯下他腰带,便往房梁上甩。

    “饶、饶命!大侠、大仙,饶命则个,小的、小的给您磕头,立长生牌……”

    被董慧从后面抱着的家丁眼见漫天飞舞的头发竟然会娴熟地系死结,三魂七魄都吓飞了大半,嘴巴能活动了也喊不出求救来,只磕磕巴巴地求饶。

    “嘻嘻……”

    家丁听到耳畔响起女子嬉笑声,又有阴冷至极的气息喷到他耳后,冻得他激灵灵打了个哆嗦。

    不等这家丁回过头,他脑袋便被股蛮力摁着,套进绑好的套索内。

    原本他拼命挣也挣不开的、那条紧箍着他的手臂,亦在此时松开。

    “救……命……”

    家丁顾不上其它,双手死死抓住吊住他脑袋的套索,拼了命地摆动身躯、蹬舞双腿。

    裤子垮落到膝盖上,又滑到脚踝上。

    挣扎中,吊着家丁的腰带缓缓打了个转。

    临死前的家丁,终于看到是何人将他置于如此境地。

    飘在半空、视线与他平行的董慧正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似乎正期待着他能坚持多久。

    “要不是你,姐姐还找不到这一处拐子窝点呢,就让你死痛快点好了。”对上家丁视线,董慧体贴地一笑。

    “……!!”

    家丁更加奋力挣扎,原本还有几分清秀的面目憋得狰狞若鬼,指甲将自己的脖子抓出道道血痕了也浑然不觉。

    很遗憾,这个大约在某个大户人家混得还算体面的家丁并没有学过杂耍,也委实无法靠几根手指就吊住全身体重;拼命与脖子上的套索抗争了数十秒、将那条腰带抓出数道脱丝后,手上力气一泄、体重拉断颈骨,眼睛一闭便当场了账。

    董慧耐心地等到他断气,方才从他怀里掏出那个钱袋子,又悄无声息地从天窗飘了出去。

    这座藏于闹市之中的二进小院,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很普通,守门的是个老眼昏花、说话漏风的老门子,外院只有个十三、四岁的童子在喂马;进了二门,所见的洒扫仆人、浆洗仆妇,也都平常得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这院子的主人张姓,徐州府人,常年在怀源县做皮毛生意,与四邻街坊相处和睦,本地人见了多要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张员外”。

    如果是燕红、燕赤霞几个在街头与人打听县上有什么可疑人家,张员外绝不会出现在任何路人口中——这位员外可从来不做什么违法的勾当,连跟人脸红都少有。

    但被扛进这座宅院、还被那虬髯大汉关进库房的董慧,就绝不可能放过这个人人称善的张员外了……

    董慧穿墙闯进书房时,年过五旬的张员外正与亲信的老仆低声商量着新来的“红货”教乖了送到何处去合适。

    董慧咯咯地笑着,一手一个,将这对主仆的脑袋重重磕到书桌上。

    “我还以为只是主家犯事,仆佣无辜呢,看来是我想多了。”

    董慧笑着将两人提起,从窗口飞出。

    再度从天窗进了库房,望见横梁上那三具排排挂着的尸体,年老体虚的老仆当场晕死过去。

    张员外不愧是主事人,到这当口居然还能冷静下来,极力忍着恐惧、貌似镇定地试图说服厉鬼:“冤、冤有头,债有主,我不曾见过小姐,是否、是否有什么误会在?”

    董慧眼珠一转,索性把他扔地上,麻利地将老仆挂到梁上与家丁做了邻居,又飘到地面来,饶有兴致地对面色镇定、实则站都站不起来的张员外道:“你我之间确实没有冤仇。”

    张员外“咕噜”一声咽了口唾沫,强做镇定道:“小姐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必肝脑涂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吧,那我先问你几个问题,看你是不是真像你说的这么愿意配合。”董慧柔柔地一笑,抬手朝上一指,道,“那个家丁将我带来此地,嘴上说是交给你‘教乖’,实则是把我卖给了你……像这样从别的拐子手里接手人的事儿,你不是头一次做吧?”

    张员外本能地想否认、想咬死自个儿这是鬼迷了心窍第一次做这事,脑子里闪过面前女鬼二话不说吊死老仆的画面,终究没敢嘴硬,咬牙点头承认。

    董慧微微一笑,道:“我刚才去旁边的柴房看过了,那里面还关着个女子。你家的下人拎我关进来时,也半点不见做亏心事儿时的紧张,显然是早就习惯了。”

    张员外脑门上的冷汗唰一下就下来了,手脚也忍不住颤抖起来……一念之差,他差点就要被挂起来了。

    给了个下马威,接下来的盘问便简单了许多。

    这张员外对怀源县人口称的皮毛商人是假,他真正操持的行当是……牙人。

    为徐州府大户人家介绍、买卖仆妇、健仆、丫鬟书童、家丁小厮的私牙。

    经他手卖出去的人丁倒不全是拐来,大部分还是活不下去的人自卖自身,或是父母亲属卖出。

    而这,还属于“合法”营生——这年头,官员花个几两银子买个小儿做书童,只要契纸上写明了是认来的义子,便连皇帝老儿也管不着。

    不“合法”的部分么,就是董慧,以及小庄村那老汉家里飞出来的金凤凰六娘所遭遇之事了:自民间寻觅天生姿色的民女,卖与有贿赂需求的豪商。

    张员外从不与闫姓公母那类一手拐子、或是丘老大这种二道贩子直接接触,而是刻意培养出如青衣家丁那种“中间人”来从中过一道手;既省去了亲自“鉴定”民女姿色的功夫,又少了许多暴露风险。

    若是出了什么纰漏,引来公门中人调查此事,遭殃的也往往是闫姓公母那种直接下手的拐子、或是丘老大那种二道贩子;待查到青衣家丁这一步时,张员外收拾细软跑到外省去的时间都够够的了。

    董慧单手托腮,听张员外磕磕巴巴、满头冷汗地将个中细节一一道来,神色颇有些古怪。

    张员外停下来擦冷汗,董慧悄悄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了一句:“哇哦,刷新了我的世界观……”

    听到拐卖人口,来自现代位面的董慧难免会联想到新闻上常见的拐卖村去。

    显然,古代的拐卖,跟现代还真不是一回事——至少在收买人口这个环节上没乡村什么事。

    仔细想想,倒也不奇怪……毕竟古代社会,层层压迫的末端就是农民。

    干着最沉重的农活,负荷着各种税收,每年还要应付地方官摊派下来的徭役;在这个时代,大部分农民连保证自己活下去都要拼尽全力,是没有余力去死磕什么“老x家决不能绝后”的。

    就算是小有薄产的富农,从牙关里硬抠出几个银钱来“典妾”生子或是养个童养媳,也就是极限了。

    享受到时代进步的红利、得到工业进步的反哺,肩膀上的大山不那么重、至少在生存上的压力与古代农民不可同日而语了,才可能有余力去执着于传宗接代、去坚持所谓的“传统传承、祖宗规矩”,去变成压迫他们祖先的人那样可憎的嘴脸,将暴力、私欲加诸于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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