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时与二人离开落花谷之后,又过了好几个时辰,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落花谷中微风阵阵,白色花瓣随风飘落,在皎洁月光映照下,美的别有一番韵味。蟋蟀夜鸣之声响起,时不时有几只萤火虫飞过,恰巧照出了一个身影正在不急不缓地朝谷内走去,那身影走起路来听不到丝毫声响,不一会儿就穿过了花林,来到了竹林。

    那身影也不通传,直接就走进了林中院落,悄无声息地站在中间最大竹屋的门前。这时,云神医那苍老的声音从竹屋内传出:“进来吧!难道还要我去迎你不成?”

    那身影叹了叹气,推门而入,屋内的灯火照在他身上,显示来人是一个笑容可掬的胖大老者。这老者穿着一袭灰褐色的锦缎长袍,须发已经花白,满脸皱纹,看年纪只怕已过古稀之年,只是他年岁虽老,可双目非但不见浑浊,反而隐隐笼罩着一层晶莹如玉的光泽,看得出此人内功已臻化境。

    锦衣老者朝屋内一打量,便见到云神医正坐在竹桌前,笑眯眯地看着他。于是,他走到竹桌边,一屁股坐了下来,有些古怪地盯着云神医,感叹道:“云老哥,你是怎么知道我来了?就算是内功深厚之人,都未必能察觉。有时我真怀疑,你到底是不是真的不会武功?”

    云神医笑而不答,倒了一杯茶给锦衣老者递了过去。

    锦衣老者接过茶饮了一口,赞了一声“好茶”,接着说道:“云老哥,你要是有什么吩咐,传讯给我便是,为何要我亲自前来与你一见?”

    云神医答道:“闻老弟,最后一块惊天令已到我手。”说着便取出了从陈时与处得来的铁片,放在桌上,原来那铁片叫“惊天令”。

    锦衣老者略感吃惊,奇道:“记得两日前,我才传消息给你,最后一块惊天令出现在一个少年手中,那少年正在被陆氏六虎追杀。怎么这么快就落在你手里了?”

    云神医答道:“那少年被张正明所救,却中了钻心丸之毒,来找我解毒。”

    锦衣老者低声自语道:“这就难怪了”,接着对云神医道:“那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云神医道:“闻老弟,你让听风阁通知曹、江、吴三家,说我手中已有两块惊天令,让他们做好准备,七日之后在紫烟城汇合,前往陆惊天陵墓。还有,后日天明,我们也出发。”

    这锦衣老者名叫闻惊风,正是那位颇为神秘的听风阁阁主。

    闻惊风知道事关重大,答应道:“好,此事我立刻去办。”略一犹豫,问道:“真的要将江、吴两家也牵扯进来吗?”

    云神医道:“当年叶家之事,与江、吴两家的默视也不无关系。此次,他们也该出些力了,况且此事若成,对他们并非没有好处。”

    闻惊风稍加思索,点头称是。

    云神医道:“多谢你了,我还有一事要劳烦你。”

    闻惊风郑重说道:“云老哥见外了,先不说当年你对我的救命之恩,就是这些年来你救治我听风阁门人的恩情,我也无以为报。有什么事,你只管吩咐便是。”

    云神医也神色郑重,说道:“请闻老弟日后替我照拂两人。”

    闻惊风奇道:“两人?”他猜到其中一人定是云神医的徒弟,可对另一个人却是没有头绪。

    云神医道:“一人是我那小徒,另一人是给我惊天令的少年,陈时与。”

    闻惊风听到另外一人是陈时与时,倒是有些诧异,但也并未多问,直接答应了下来。

    二人之后又商议了许多细节之事。云神医在议定后,感叹道:“此去寻找陆惊天陵墓,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再有归期了。”

    闻惊风听了这话,神色变得颇为复杂,有伤感、有惋惜、有不舍,最多的还是即将失去好友的落寞。但他知道好友的计划和夙愿,因此并未多言,便毅然转身走出竹屋,告辞一声,展开轻功,几个起落后便不见了踪影。

    竹屋内,云神医盯着桌上的惊天令,渐渐地,他的神色变得有些激动,呼吸也有些急促,自言自语道:“十年了!我云深筹谋十年,成败在此一举,此次若败,我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原来这位云神医名叫……“云深”。

    随着夜色加深,云深的情绪逐渐平复了下来,他又取出一块铁片放在桌上,正是另一枚惊天令。这两枚惊天令虽材质相同,但形状却不相同,他仔细凝视,脸上露出陆若有所思的神色。

    半晌之后,云深长叹一声,闭上双目,心中百感交集,这十几年来的往事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

    云深如今所在的国家名叫楚国。十五年前,他跋山涉水来到楚国,恰好在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身患不治之症的闻惊风。当时,云深见到那闻惊风所患之症颇为奇特,便一时技痒,将他给治好了,闻惊风感激不已,二人自此结为刎颈之交。

    云深来楚国是为了寻找一件东西,有闻惊风这种消息灵通之人的全力相助,寻找起来便容易了不少。可话虽是这么说,但云深还是花了整整五年时间,用尽手段查阅了各种各样的秘闻典籍,多方打听查探,耗费了极大精力,才终于找到了他所寻之物的消息,并且确定了此物是在陆惊天的陵墓之中。

    据典籍中记载,陆惊天陵墓位于楚国南部的紫烟岭中。别看这“紫烟岭”名字好听,但却是一处险地,此岭绵延八百余里,岭内地势险峻,毒物丛生,瘴气更是终年不散,越往深处,瘴气越浓。陆惊天陵墓的位置便是在紫烟岭的核心地带,那里的瘴气已是剧毒无比,常人根本无法在其中生存,也不知那陆惊天当年是如何将他的陵墓建在其中的?

    陵墓所在的地方环境险恶,陵墓之中也是机关重重,以一人之力根本无法进入。最为关键的是,进入陵墓必须要那五枚惊天令。

    自此,云深便开始了布局,他继续全力探查紫烟岭和陆惊天陵墓的消息,终于找到了紫烟岭地图和陆惊天陵墓地图,同时尽力救治江湖中人,并以此为引,秘密发动了几乎半个江湖来替自己寻找惊天令。纵是如此,也足足花了五年时间,才终于找到了四枚惊天令,只差一枚,便可集齐五枚。

    云深知道《九极录》事关重大,一旦出世,江湖必起纷争,他不愿将不涉江湖纷争的听风阁牵扯到此事中,况且闻惊风自己也对《九极录》无意,因此他便决定另找一处势力合作。

    当时,江湖中有叶、曹、江、吴四大武林世家,其中,以叶家家主叶崇最是守信重义,且与他私交颇深,于是云深便找到叶崇,与他说起了陆惊天与《九极录》之事,并给了叶崇一枚惊天令,想与他合作找到第五枚惊天令,一起进入陆惊天陵墓,并且答应在事成之后,这《九极录》归叶崇所有。叶崇对《九极录》神往不已,又深知这位云神医的才智人品,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谁曾想这惊天令的消息被曹家家主曹钦探听了去。曹钦此人阴险毒辣、武功极高,又与叶家势同水火,便勾结叶家叛徒,暗中集结了大批高手,里应外合趁夜偷袭,将叶家满门连同那叛徒尽数杀死,惊天令也落到了他的手里。

    待云深收到消息赶至叶家时,见到的是满地尸体,他深悔自己算漏了曹钦这一环。其实,此事也怪不得云深,这世事发展千变万化、殊难预料,又有谁能真正做到算无遗策,万事尽在掌握之中?

    云深不死心,希望可以找到活口,便一一查验叶家众人的尸体,终于在死人堆里找到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那小姑娘是叶崇的小女儿,名叫叶霜华,她当时重伤垂危、奄奄一息,如此重伤想要救治,对于常人来说可算极难,但对云深来说却不算什么,他救回了小姑娘的性命,告知她事情原委,并把她带在了身边,悉心教导,将自身所学倾囊相授。

    云深至今还记得,那小姑娘被救醒时那副茫然无措、想哭却又哭不出来的可怜模样,当时他觉得是因为自己,才害得这小姑娘家破人亡,心中悔恨交加,暗下决心:曹钦,我云深一定会为叶家讨回一个公道!

    从那时起,云深便更改了他的计划。先是使巧计,将他手中的两枚惊天令,不着痕迹地送到了四大世家中江、吴两家的手上,然后又把惊天令的部分秘密传入江湖,举整个江湖之力寻找最后一块惊天令。

    谁曾想,这一找就又找了五年。直到前一段时间,第五枚惊天令才随着陈时与重现江湖。

    云深有听风阁相助,自然第一时间便知道了消息。也是天意,陈时与就偏偏中了毒,还偏偏找到了云深,于是最后一枚惊天令就顺理成章地落入了云深手中。其实,对云深来说,这最后一枚惊天令落在谁的手中并不重要,只要它现世,云深自有办法让它出现在它该出现的地方。

    云深深吸一口气,从往事中走出,睁开双眼,站起身来打开窗户,望了望那美少年所在的竹屋,想到自己还有一件事要做。

    第二日清晨,云深将那美少年唤到竹屋内,温和说道:“丫头,我要走了,此一去,你我便是永别。”

    这美少年就是当年的小姑娘叶霜华,原来她竟是女扮男装。

    云深之言对叶霜华来说,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她不禁茫然失措,心乱如麻,呆呆地叫了声“师父”,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云深见少女茫然失措的模样,便想到当年的小姑娘并未辜负他的期望,小小年纪便聪颖好学、坚毅倔强,短短五年时间便得了他的真传。此时,云深虽有些不忍,但还是说道:“你不必勉强叫我师父,毕竟当年是因我之故,你家才发生了那样的惨事。”

    叶霜华心中一痛,想到叶家被灭的始末,反而冷静了下来。忽然跪倒在地,含泪道:“不,您永远都是我师父。当年就算没有您,那曹钦狗贼也不会放过我叶家,冤有头债有主,我叶家满门被灭,皆是那狗贼所为,此事无论如何也怪不到师父头上!况且当年您救我性命,又养我成人、授我医术,此恩此情,霜华永志不忘。”说得异常坚定。

    云深看着叶霜华,心想:“这丫头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倔强。”站起身来,走到少女身旁将她扶了起来,擦了擦少女眼角的泪水,接着慈爱地摸了摸少女的脑袋,说道:“丫头,你可还记得当初我教你医术时的约定?”

    叶霜华点了点头,说道:“徒儿记得,当年您说,只要我十年之内不寻曹钦复仇,就教我医术。”叶霜华当时就明白,以她的能力,想要复仇无异于痴人说梦,于是便答应了云深,十年内不复仇。她当时自然是想等到十年后,自己学好了本事,才有能力计划复仇之事。

    云深道:“如今已经过了五年,你已得我医术真传,只是经验上还有所欠缺,这没有捷径可走,只能由你日后慢慢积累。现在,我要你再答应我一件事。”

    叶霜华道:“师父请说。”

    云深盯着叶霜华的眼睛,缓缓说道:“我要你忘记仇恨,一生一世只为研习医术而活。”

    叶霜华闻言一呆,想到当年家人被杀的惨象,这几年来,自己从无数个噩梦中惊醒,要她放下仇恨实是千难万难。但是师恩深重,师父这些年来待她如父如友,师父的悉心教导、疼爱珍视,就算是当年的父母待她也不过如此,师父的话在她看来就是天经地义,万万不可违背。叶霜华心中委实难以决断,只能紧咬嘴唇,一言不发。

    云深看着少女为难的模样,在心中暗叹:“这些年来,我虽尽力开导这丫头,但始终无法将她心中的仇恨完全消除。”接着说道:“以你如今的能力,能报的了仇吗?”

    叶霜华毅然道:“现在或许不行,但是十年,二十年,终有一日我可以报仇的。”

    云深叹气道:“就算你几十年以后报的了仇,那你岂不是浪费了这几十年的大好年华?你认为一个几十年都活在仇恨中的人,能将我的医术发扬光大吗?”其实,云深根本不在乎他的医术能不能发扬光大,他只是希望这丫头能忘记仇恨,快乐的活着。

    叶霜华一时语塞,过了好久,才凄然说道:“那我爹,我娘,我的哥哥姐姐,我那么多的家人,都白死了吗?”

    云深道:“就算你杀了曹钦、灭了曹家,你的家人能活过来吗?若是你的家人还活着,他们会希望你为了报仇而虚耗一生,甚至赔上自己的性命?”

    叶霜华又是半晌不语,皱眉思索。

    云深续道:“逝者已矣,活着的人终究还要活着。人生匆匆数十载,百年之后皆是枯骨,到了那时,什么血海深仇、什么宏图霸业都是一场空。我是过来人,一个仇恨深种之人就算报了仇,所剩的也只是空虚,那人注定成不了真正的医者。所谓医者,要常怀济世救人之心…”说道此处,加重语气道:“医与仇,你只能选一样!”

    叶霜华这些年在云深的教导下,仇恨已经消除了不少,而且她对医术的热爱也不在云深之下,否则也不可能仅用五年就学到了医术的精髓。她是个坚毅果决之人,思来想去,又看了看师父苍老的面容,终于下定决心,银牙一咬,坚定说道:“我选医。”

    云深大笑数声,欣慰道:“好!好!好!”道了三声好之后,他语气一转,说道:“那曹钦会在一月之内死去,曹家也会随之覆灭。”

    叶霜华原本已经决定听师父的话,放下仇恨,用一生来钻研医术,济世救人,将师父的医术发扬光大,虽然终究会有遗憾与不甘,但她即已做了决定,就绝不后悔。可是此时听见师父这么说,不禁大为不解,只能疑惑地看着师父。

    云深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若不是自愿放下仇恨,那么纵然曹钦身死,你也难以真正将仇恨忘记。只是你要答应我,曹钦死后,那血海深仇便与你再无半分瓜葛!你可答应?”

    叶霜华想到若是曹钦死去,家人的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她又何必再执着于仇恨,自然可以一心一意地研习医术,治病救人,于是她郑重地说道:“我答应。”

    云深转过身去,双手背负。叶霜华看着师父的背影,忽然想到:“曹钦那狗贼怎么会无缘无故的死了!”她毕竟跟随云深多年,知道师父虽然不会武功,却智计过人,现在师父如此说,定是想好了计策,要亲自对付曹钦。心中一跳,吃惊道:“师父!难道你要……”

    话还未说完,便被云深打断,他说道:“此事尽在我筹谋之中,你不必担忧,你只需记得今日答应我之事。”

    叶霜华实在不愿师父去冒险,心中焦急,哽咽道:“可是师父,您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何况又这么大的年纪,怎么能……”说到这里,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云深道:“明日我便要启程去陆惊天陵墓,不论成败,都不会再回来了。此次我去那陵墓,是为了找一件东西,对付曹钦不过是顺手为之。找到那件东西是我一生的心愿,那陵墓也将是我这一生的终点。”顿了一顿,接着说道:“我今年已八十有三,还能有几年好活?以此风烛残年之躯,了却心中之愿,我无悔!”

    叶霜华虽然知道师父如此说是为了安慰自己,但想到师父确实年事已高,这又是师父一生的心愿,实在不忍阻止,心中难过,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哽咽着叫了一声“师父”,却说不出什么来。

    云深温声道:“傻丫头,天下无不散之宴席,纵然我不去那陵墓,也总有寿终正寝的一日,你我终会诀别,只不过是早晚的问题罢了,何必执着?我走之后,这落花谷中的一切便交给你了。对了,我还有一事要你答应。”

    叶霜华哽咽道:“徒儿一定答应。”

    云深道:“前日来到谷中的少年陈时与,你可记得?倘若他日后再来,一年内你不可赶他出谷。”

    叶霜华想起了那日的蓝衫少年,虽然有些诧异师父为何会有此吩咐,但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云深见叶霜华答应,便摆了摆手,说道:“你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叶霜华极为不舍,但还是强迫自己告辞离去,回到了自己屋内。

    云深从药柜中取出一个药箱挎在肩上,走出中间竹屋,转身来到了右侧的一间竹屋,推门走了进去。只见屋内陈设一目了然,一尊药鼎、一个蒲团  、一张竹床、一张竹桌,除了竹桌上摆放着许多药瓶药罐外,屋内显得极为单调。

    云深将屋门关上,把药箱放在竹桌上,又从桌上选了几个药瓶置入药箱内。做完这些,他便盘膝坐在了那张蒲团之上,双手捏了个指诀,阖上双目,缓慢吐纳。屋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看起来云深只是静坐不动,可是他周围的气流却隐隐有些变化,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流入他的体内。

    云深这一坐就坐到了天黑,他睁开双眼,眼中精芒一闪,站起身来,伸了伸手臂,感觉神清气爽、精神旺健,丝毫没有静坐蒲团、一日不动的疲累,还好似变年轻了一般,可是云深却脸现无奈之色,轻叹一声,走到竹床边,解衣就寝。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云深便已起身,挎起药箱,打开屋门,却见叶霜华已经站在了院内,发梢之上还有几点晶莹露水。

    叶霜华看着师父,很是不舍地说道:“师父,你要走了吗?”

    云深道:“你一整夜都守在这里,就是为了见我最后一面?”

    叶霜华忍不住哭了出来,流泪道:“师父,你走以后,我就又是孤身一人了。”

    云深听她说得可怜,眼中不由得流露出几分不忍和慈爱,上前摸了摸她的头,略有深意地说道:“放心吧!你不会是孤身一人的。”说罢又深深地看了叶霜华一眼,便毅然转身,向谷外走去。

    叶霜华呆立片刻,刚迈出一步,想追上师父,却听见云深的声音回荡在谷内:“止步!人生在世,终有曲终人散之时,你回去吧。”

    叶霜华听着谷内回声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消失,她满脸呆滞的停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仿佛下定决心般,转身走向自己屋内……只留下了两滴清泪。

    第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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