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裴迎得了回家的机会,经历了佛堂事件,她以为陈敏终不会轻易松口,没想到陈敏终不曾在这件事上卡她。
裴迎登上马车后,殿下紧随其后,她正诧异间,他道:“我与你恰好同行一段路,不必再唤马车,走吧。”
他原本也要去卫营,正好顺路。
裴迎一笑,眼眸觑向他,无心地逗他:“不过回一趟家,殿下便舍不得了。”
她在揶揄太子故意找机会与她独处。
胆子越发大了,她就是这样不记苦头。
头天晚上还怕得在被窝里眼巴巴瞧着他,可怜极了,今日便有说有笑,好似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
不过她这样的性情,或许会活的很自在。
“女儿家,惯会口头占上风。”他面上神情不见懈动。
很快,裴迎笑不出来了。
她发现往日眼熟的下人尽皆被替换了。
马车前头坐了一位带刀的青年指挥使。
裴迎满腹疑惑地打量着这名指挥使,他行礼道:“见过娘娘,在下上直卫指挥使小宁,奉太子旨意护送娘娘。”
此人一抬头,赫然是一副年轻又和善的脸庞,他生得端正,牙齿整齐洁白,必定不会是贫苦出身。
裴迎一下子便对他的身份有了数。
上直卫是隶属于皇室的亲军,比之其他的卫所更为清贵,京中常有武侯世家将子孙送入上直卫镀金,能进去的人,若不是才能出众拔尖,便是家世贵不可言。
而这个自称小宁的人,年纪轻轻便位居指挥使,恐怕家世深厚,这个位置仅作为战事前的一个跳板罢了。
“这倒是奇怪了,我不过回家而已,这等青年才俊为何会屈尊来护送。”她问陈敏终。
陈敏终淡淡道:“我忙于月底围猎要事,一时难免疏忽你,正好叫他护送你,我也安心。”
安心这两个字,被他咬得微重了些,分明是不安好心。
裴迎面色有些难堪,不自觉地咬牙。
她一下子明白过来,这哪里是保护?这分明是监视。
自从小佛堂事件后,陈敏终便对自己提防有加,如今回家一趟,他还要派出这个心腹,盯着自己是否有出格行为。
裴迎愈来愈惊疑,倘若自己对他构成了威胁,恐怕,这个小宁便是取命封口之人。
怨不得他连一个指挥使都舍得派出来。
他陈敏终作为赝品太子的秘密,可不就是顶天的大事。
想到这一层,裴迎望向陈敏终那副云淡风轻的神情,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那日赵太傅赠与她的骨笛中有一封信纸。
赵太傅是与两个太子都深入接触的人,他辅导两个孩子多年,对他们的心性体察入微。
直到三个月前赵太傅发现不对劲,但他不敢妄加揣测,这个秘密令他惶恐不安,他只好求助于昭王。
赵太傅与她约定了今日正午时刻,将一个证物由小绢娘送到布行,再让她取走。
裴迎本不敢再涉险趟浑水,可是这个证物牵扯到裴家,她不能耽误。
倘若晚了,证物很可能会被他人取走。
如今陈敏终跟上了马车,又派了一个叫小宁的讨厌虫盯她,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躲不过他们的视线。
他们严防死守,恐怕就等着她露馅,再狠狠顺着她揪大鱼呢。
这帮人敢偷天换日,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偷换太子,哪个不是狼子野心之辈,装得再如何和颜悦色,一旦扯破脸皮便是不死不休。
陈敏终图谋皇位,可裴家是无辜的,裴迎不能拿家族跟着赌。
她想好了,若是陈敏终赢了,她自然跟着沾光,一跃为大骊凤凰。
一旦阴谋败露,便是满盘皆输,死无葬身之地。
若是他输了,她不能跟着他一块儿输。
说她心狠也好,如有必要,她宁肯背叛陈敏终,也要保全家族。
“停车,停车!”
裴迎一掀开帘子,喊道。
陈敏终微微皱眉,问:“你又有何事。”
裴迎怯怯地笑了笑:“这几日我身子略有不适,太医来看过三四回了,喝过药还是老样子,凑巧我想起这里有家医馆,不如我去请一副脉,看看究竟是什么毛病。”
陈敏终瞥了她一眼:“你身子矜贵,宫中御医多用温和的方子调理,是以见效较慢,市井之中鱼龙混杂,难以辨认,你怎么敢信他们。”
裴迎:“幼时爹爹便常叫这里的医师替我调养,他们虽不是什么杏林圣手,但是却知悉我的状况,殿下若是不让我去,才是真的误了我。”
陈敏终的眼里充斥着不信,她面容生得稚嫩娇俏,一股子生龙活虎的野气,哪里是个生病的模样。
他眼帘微垂,似乎厌倦了她的拙劣:“让小宁跟着你。”
裴迎下了马车,婢女跟着,她转过头,天光下衬得皮肤通透,唇脂莹莹润泽,她抿起嘴角,盯着陈敏终。
“女人家瞧病,他跟着不方便。”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陈敏终即刻明白她要瞧什么病,自成婚以来他没碰过她,她怎么会生病。
陈敏终没再说什么,不知是因为她的信口开河而生出愠恼,还是想到了别的东西,耳根子上清淡的粉色,无人察觉。
裴迎转过身,眼底是狡黠的笑意,不过胡诌几句话,她未曾料到会如此轻易地堵住太子。
她换上另一辆马车,顺着一溜儿白墙乌瓦,拐过两三间绒花铺子,在菱角汤飘起的香味中,进了一家不打眼的布行店面。
日过三竿,半个人影也瞧不着,她心急如焚,又隐隐担忧,难道东西出事了?
正当她探出脑袋张望,一下子瞧见靠墙站着的指挥使小宁,吓得险些惊呼出声,腿都软了。
小宁抱着剑,静静靠在墙角,似乎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他手里拿着油纸包的山药馅饼,白雾热腾腾,认真地咬着馅饼,一点儿也瞧不出清贵公子的架子,无端的温柔敦厚,却令裴迎心下讨厌。
“娘娘,您办完事儿了?”小宁一笑便露出雪白的牙齿。
眼见是等不着东西了,裴迎面色青一阵白一阵,别扭地踏出门槛。
马车上,光影清浅,陈敏终的面色多了一分净。
他等得随意,并没有将她掩藏踪迹的事情放在心上,反正他总能找到她。
陈敏终没有兴师问罪,裴迎却感觉自己的小把戏被他看透了,他要盯住一个人轻而易举。
“殿下,您的指挥使一身好本事,拿来看住我,真是大材小用了。”她微微咬牙切齿。
陈敏终心想,她竟然还敢忿忿不平。
裴迎半躺在马车的软榻上,将脸埋进去,闷声道:“杀鸡焉用宰牛刀呀。”
“哼。”裴迎恼羞成怒地将脸埋得更深了。
车辙轧过路面,骨碌碌的声音中,陈敏终的声音不轻不重地掷落下来。
“任性也没用,你得给我一个交代,方才做什么去了,”他嘴角有讽刺的意思。
“不是看病吗?”
裴迎将头抬起来,小脸蛋已经憋红了。
“我想起来在玉福祥给嫂嫂定了上好的湖绸,所以绕了一趟路,怎么,您不信我。”
她才十五岁,打起谎来面不改色,她没指望陈敏终这个心机深沉的人会信她。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反正,她已经好几次挑弄他的底线了,早晚有这一回,忍无可忍獠牙相见的时刻。
裴迎脸上那副倔强的生气模样,仿佛在说你又能拿我怎么办?
“嗯。”陈敏终回道。
裴迎有些出乎意料,他用了简简单单的一个字,没再追究,这件事便这么过去了。
“有件事要告诉你。”陈敏终的声音蓦然轻下来。
“赵太傅已经有两日不曾上朝,请辞的奏折递交上去,得到陛下允准,昨夜,赵家十四口收拾细软离开京城了。”
他在静静端详裴迎的脸色。
裴迎心头一颤,赵太傅告老还乡了?
为何如此突兀,可他明明在骨笛的信纸里与裴迎约好了事宜,她紧紧咬着下唇,面色泛白,一霎时什么都明白了。
赵太傅这个眼中刺被他拔走了。
自从赵太傅在东宫给裴迎传递消息,看画、赠笛,一切都在太子的监视之下,他不会允许有意外之数,赵太傅若想保命,只能离开京城。
裴迎问:“您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良久,陈敏终缓缓开口:“裴氏,希望你怜惜你自己的性命。”
这会是他说出来的话吗?
裴迎有些不明白了,他将她弄糊涂了。
陈敏终说这些话时,仍旧没看她一眼,他自顾自地说下去。
“你没想过,若是你不明不白地死了,您父亲会伤心,你哥哥嫂嫂也会伤心。”
他的话锋暗藏杀机,语气却恍恍惚惚地温润。
裴迎正出神间,他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手从她怀里拉过去,然后,慢慢地放在他的膝上。
她尚未反应过来,来不及瑟缩,也不敢挣脱。
他的两只手掌,漫不经心地拿住了她的小手。
陈敏终指腹的薄茧,若有若无地摩挲过她柔嫩的手背,他握得不紧,两只手掌半开半合,没有完全合拢地将她的小手围住,似乎还给她留了缝隙,等她自己逃出去。
殿下闭上眼眸,不知在沉思什么。
殿下他是在装睡吗?
她明白,他可清醒着呢,他清醒的时候,总是克己复礼,一丝也不容侵犯的模样。
眼下,是他先拉过了她的手,又热又叫人无可适从。
他似乎是无意地握着她的手,又无意地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腿上,将他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殿下真狡猾。
“殿下……”她唤道。
“别闹了。”陈敏终紧抿的嘴唇忽然吐字。
他这句话本应该是一句威胁。
本该说的是:别闹了,再闹宰了你。
可是在裴迎听起来,他的语气像是一个丈夫的无奈。
像是在说:别闹了,好好过日子吧。
裴迎怔住了,她是真的有点糊涂了。
马车内静默无言,小宁往里头瞧了一眼。
小宁又想起了自己曾在太子面前,表露过对太子妃的杀机。
小宁认识陈敏终十二年,深知他一向冷酷到无懈可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陈敏终什么都舍得,是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的人。
他对风月□□也无兴趣,那日却踏进了宝烟斋,在小宁诧异的目光中,俯下身仔细选了一对耳坠。
“姑娘会喜欢吗?”他认真地询问小宁。
小宁笑道:“我也不懂。”
那是一对玉兔捣药的耳坠,通体白玉,药钵莹青色,镶嵌了两粒红宝石,小巧可爱。
他挑得那样用心,一定是很重要的女子。
小宁问:“您要送给谁?”
他想了一会儿,说:“送给母妃。”
他说是送给母妃,小宁却在裴迎的耳垂上看到了这对坠子。
马车平平稳稳,小宁仰起头,心想:或许娘娘死了,殿下也是舍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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