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年后,我的表妹刚刚在北京升入高中,大大方方跟我说她有一个男朋友,我惊呆了。
即便我经历过那些阶段,知道初高中一定会有孩子早恋,但我们当时绝对不可能让别人知道,至少不会让家长和老师知道。可我看我的舅舅、舅妈并没有对我妹妹的这件事大惊小怪,突然发现,他们这一代和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了。
我的高中是省重点,校风一向严明,但恰恰因为是省重点,反倒比那些不太好的高中在对“早恋”“校服”“卫生”这些硬性规定上没那么死板,开放的风气相对更好一点。而那些想要成为重点的学校,在抓早恋、卫生、头发、迟到、校服等等纪律上才真的是苛刻,我和许凡一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我听说另一所高中因为查出两个孩子早恋,家长和老师逼得两人跳楼了。
或许是因为这个新闻,家长和老师不怎么敢管我和许凡一了,即便是班里的同学,他们也开始对“我和许凡一待在一起”这个画面熟视无睹。
许凡一反抗反得最夸张和幼稚的一件事,是把所有社交媒体的状态改成了我的名字,加我爱你,他孩子气的举动只是为了对抗家长和老师,等所有人不再关注我们的事情,他却不改回来了。
我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带给了我们某种程度的影响,因为许凡一后来在学校开始我行我素,大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状态。
有时候我去找乔禾舟,许凡一跟着我;有时候我上体育课不想和大家一起玩,他也跟着我,只要不是上课,许凡一都跟着我,即便我去上厕所,他都要站在女厕所不远处等我。
我发现,许凡一真的很幼稚,心智还没我成熟。
“你老是这样,我感觉咱俩这事就敲死了。”我开导许凡一。
“敲死拉倒。”许凡一不理会。
“别啊,不合适不合适,我们这不是还没高考吗,这么高调不行……”
“干嘛?你不想理我?”
我发现,许凡一不仅幼稚,他闹起来还有点不可理喻。
高一一过就要分文理,我自然选了理科。而最夸张的是,许凡一也报了理科。虽然他每一科都差得很均匀,但我还是觉得他应该选文。
“你得选文科啊,你确定要学理?”
“我算了算,咱们这个校区一共就六个班,等文理一分,理科实验班一个,文科班一个,剩下四个班,我就有四分之一的概率和你一班,那肯定选理啊。”
我没想到许凡一打的这个主意,“你的理科……”,又怕打击许凡一,只能把后半句话吞了进去。
“你别瞎操心了,我又不打算高考,我就在国内边申请学校,边陪你到高考结束。”
自从早恋事件后,许凡一不再像以前那样松弛,他像一个手里攥着糖果的小孩,一直处在怕被人掰开手心,准备随时“与世界为敌”的警备状态。
我心疼他,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在不停消耗我的心力,尤其是我马上要去北京参加数学竞赛培训。
因为集训是封闭式的,我只有晚上回到宿舍才能用手机,每到这时,我都能看到许凡一发过来的一堆消息,内容重复单一,不是“你吃饭了没”,就是“你什么时候下课”。
乔禾舟跟我一个宿舍,她本来就不喜欢许凡一,看我回到宿舍还要回那么多消息,气不打一处来,把我手机没收了。
我在心里感慨,果然是只有乔禾舟才能干出来的事……
但这也给了我一个光明正大可以专心集训的借口,我那个“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的倔强又回来了,每天吊着一口气和乔禾舟比赛。
乔禾舟在这个集训里表现得实在太出色了,以至于某个很好大学的招生老师竟然来问乔禾舟考不考虑直接去他们学校读书,而乔禾舟非常牛气,她义正言辞地拒绝了,说自己要去清华……当然了,乔禾舟的确有牛气的资本,等第二年她以自招省状元的身份提前进入清华时,我总是会想起集训时候乔禾舟一副理所当然“我肯定是要进清华的”样子,这都是后话了。
集训期间我的表现不好不坏,因为有乔禾舟的存在,几乎掩盖了其他所有同学的光芒。
等我们培训结束乘大巴回家时,我看见许凡一在小区溜达,其实就是为了等我。
他一见到我就生气了,或许,我推测,我和其他同学有说有笑地从大巴上下来,让他觉得自己像个被遗弃的小孩。
在我们都迅速长大、懂事的时候,许凡一却越来越委屈巴巴的像个孩子。我想起以前那个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许凡一,竟然有点怀念。
“你集训这一个月,为什么不回我消息?”许凡一情绪不高的时候,会有一种冷漠的气质。
“我学习太忙……”
“你不觉得这一听就是借口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他身上竟然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可我要高考的呀,你不是也一直在上托福课吗?”我只能耐心哄他。
“好吧,咱们分班名单出来了,我真的和你一班,我的筹划厉害吧。”许凡一又开心起来。
我觉得他就是小孩,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就又能欢天喜地起来。
“好啦,要不要一起去吃点东西?”
许凡一又变成回了他,“走,小爷又挖掘到一个宝藏烧烤店!”
我和孙晓很久不联系,并非是我不联系她,而是她实在太刻苦,刻苦到我不忍心打扰。
假期里我去她家找她,她选了文科,每天早晨起来背那些书,然后做题,笔记写了厚厚一摞。我心里暗暗觉得这种学习方式不可取,却没办法打击她的积极性,只问她要不要一起研究研究几套题,可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拒绝了我的好意。
说来我的成绩也不突出,只有数学和英语不错,上了高中后我又迷上了物理,喜欢的科目自然就学得不错,至于不喜欢的,我从来没研究过。对于孙晓那些学科,我也提供不上什么帮助,只能任由她去了。
陈瑶瑶和孙晓都选择了文科,初二一开学,我发现班级里除了许凡一,我一个也不认识。但这对我并没有什么影响,我的目标很明确,努努力把自己不温不火的成绩提上来。
我一直记得许凡一爸爸跟我说话时的语气,那成了我心底的介意。我想要用学习成绩来让这些人看到,我很好,而且可以更好。
许凡一在班级里格外显眼——只有他几乎是完全不学习。
我看着他除了学英语,其他科目都趴在桌子上睡觉,想让他振奋起来,课间走过去,“许凡一,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做题?”
许凡一刚刚睡醒,“做什么题?”
“英语呀,你总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学吧。”
“学什么?我不是马上就去考托福了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你了解过出国申请的时间节点吗?”
许凡一清醒了,把盖在身上的校服穿上,“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我什么意思?他似乎是误会我了,“许凡一,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觉得你每天趴在这,对骨骼也不好的……”
这也算我的真心话,他手长脚长,每天窝在座位上一定也很不舒服。
许凡一默不作声。我觉得自己说多了,可我又不知道哪里说多了。
下午放学,天阴沉沉的,同学们都去食堂吃饭了,许凡一把校服脱下来拿在手里,来我面前,“咱们去校外吃吧。”
我想起课间的对话,点点头。
许凡一和我并排走着,他个子比沈鹿鸣还高些,却为了配合我的步伐,故意走得很慢,“咱们学校对面的胡同有一家小餐馆,我前几天才发现,很好吃。”
我笑,还是那个爱吃爱玩的许凡一。
“终于看见你笑了,真的,我已经好几天没见你笑过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很久没笑过了吗?
那是一家很干净的小餐馆,却因为开在胡同里面没有几个客人。我要了一份汤面,刚刚端上来,发现这份汤面加了香菜,皱了皱眉,许凡一立刻拿出干净的筷子,细心帮我把上面的香菜摘掉了。
我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情感,“你怎么知道我不吃香菜?”
“我很了解你啊。”许凡一得意,可我却明显感觉到他这个得意和以往那些张扬的,不同了。
“课间时我那么说,你别多想,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也是为了我好。”
“你为什么喜欢我?”我突然想起来,问他。
“不知道,这种事情怎么说得清,就像……你为什么喜欢我?”
我一愣,我那种肤浅苍白的好感跟他比起来,显得轻飘飘,没有什么分量。
吃过饭,我到处寻找纸巾,一低头,许凡一递了过来,我没来由的愧疚起来。
“外面下雨了,不过,小爷有先见之明,带伞了。”
他把手里的折叠伞扬给我看。我那种无以复加的愧疚之情又出现了,伸手挽住他的胳膊,“走吧。”
许凡一被我的举动弄得一愣,随即很轻快地说,“走吧。”
我们刚要迈出店,一个惊雷在天边炸响,我整个人缩了一缩。我讨厌打雷,一如鞭炮、气球爆炸的声音。
“你害怕?”许凡一低头看我。
“有一点。”我不想示弱,“没事,走吧。”
到了校门口,我自然把手从他身上放下来,许凡一沉默看了看我,装得不以为意,我却感觉到他的失落,只能说些废话,“你别淋湿了。”
许凡一依然把伞大部分撑在了我这边,“我没事,一会就干了。”
“往你那边撑一撑!”我命令他,“不然,你淋感冒了……”
“你干嘛,心疼我啊?”许凡一半开玩笑。
我几乎是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许凡一一瞬开心起来,像个被糖果哄好的小朋友,张牙舞爪地跑上楼。
我却在这个雷雨天里,趴在位置上想哭,莫名其妙地想哭,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我担心许凡一,在每一个挑灯夜读的晚上,我都担心得要命。
我怕他因为那句气头上的“我就在国内陪向然”就真的耽误了自己,而我,负担不起另一个人的人生重量。
我拐着弯儿地想提醒他,还是要学习的,即便要出国,也不能全靠中介催着他向前走。我以为许凡一听到了我的煞费苦心。
他看起来还是一样的乐天派,可他眼睛里的光渐渐弱了,于是我的不安又变成了“我好像现在才是害了许凡一”的情绪。
我一边学习,一边在这种不安里,小心翼翼地和许凡一保持着说话的分寸。
直到有一天下午放学,我们还是一起去校外吃饭,许凡一刚刚吃了一口就跑了出去,吐了。
他蹲在路边的垃圾桶,不停呕吐。
我慌乱地跑过去,拍着他的后背,拿出纸巾给他擦嘴,又回到店里要了一瓶水。
在整个过程里,我发现洁癖的自己完全没有嫌弃许凡一,我强烈的担心只让我顾得上他的身体状态。
许凡一吐过后,整个人看起来无比虚弱,脸色苍白。我不顾他的反对,逃了晚自习带着他去了医院。医生检查过后说没什么问题,大概是最近情绪太焦虑和紧张。
听到这话,我缓不过来神。
许凡一焦虑什么?他不是每天都不学习吗?
我心思转了几个弯后反应过来,或许许凡一自己心里门儿清,是我增加了他的焦虑。
我拉着他在医院走廊坐下来,“对不起,以后我不时时刻刻催你了。”
许凡一努力笑出来,“我知道你为我好,没事儿。只是,你总让我有一种追不上的感觉,这种感觉挺糟糕的,哈哈。”
我看着这个男孩,忽然觉得自己真残忍。
“我现在觉得,你像以前一样健康开心,比什么学习都重要。”我十分真诚地跟许凡一说。
“哈哈哈,像是父母跟儿子说的话。”许凡一整个人摇摇欲坠的,我心里一紧,把他的头靠在我身上。
他靠着说,“向然,小爷三天没怎么睡了,你真是个难缠的小姑娘。”
“你为什么不睡觉?”我心里一阵疼。
“因为你啊,你一会让我学习,一会又拐弯抹角地说我对申请不上心,我琢磨来琢磨去,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想着想着,天就亮了。”
我泪都快要落出来了。“没事,别琢磨了,以后我想什么都会全部告诉你。”
十六七岁的少年,那样真诚热烈的情感什么打动不了呢?
青春大概就是,你明明知道这事挺蠢的,那些青春里的孩子却还是义无反顾的一头陷了进去,你拉不住他们,也叫不醒他们,看着他们那样盲目的热忱,像一个信徒般心无旁骛,你却偷偷羡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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