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成绩出来那天,我约着孙晓一起去看,结果成绩榜前被家长围得水泄不通,我和孙晓怎么都挤不进去。
许凡一个子高,站在人群里十分扎眼,我和孙晓几乎是一瞬间就同时看到了他。
我向他挥手,“这儿,这儿!”
许凡一费了九牛二虎的劲挤过来,自告奋勇,“我替你们看。”
他来来回回扫了好几遍,“向然,你好像是全市一百一十五名,孙晓,你是九百二十一,我看看我自己啊,找到了找到了,哈哈,正好九百七。”
当我听到孙晓的成绩就瞬间把自己的抛到脑后了,她这成绩简直可以算历史新低,“九百多可以进一中吗?”
孙晓也不安起来,“去年一中招了多少人?”
“六百多一点!”许凡一插话。
“啊?”我不敢相信,“一中每年招生人数都差不多吗?”
“今天全市要招一千多人呢,我肯定能上,你也能。”许凡一安慰孙晓。
“为什么招这么多?”孙晓眼睛又亮了。
“扩招啊,初中都扩招了,如果还是那么一丢丢招生名额,家长不得去闹事啊。”许凡一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啊!”我又高兴起来,“你可以去一中了!”
“走走走,小爷请你们吃饭。”许凡一无比阔气,大手一挥把我们俩一人一边拖出人海。
许凡一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偏僻胡同的路边炸串摊前,“随便点,小爷请。”
我看他刚刚豪情万丈,还以为要去吃什么高级大餐,结果,就这?
许凡一看着我和孙晓的表情,十分不爽,“你们尝一尝就知道了,这阿姨做的炸串哟,那是一绝!”
炸串阿姨热情地和许凡一拉家常,看来他是这儿的常客。
我和孙晓象征性地点了一些,许凡一却要了满满一盘。等到炸串进嘴我才发现,许凡一真不是吹的,这家炸串做得异常美味,软的软、脆的脆,酱汁也唇齿留香。
“怎么样,没骗你们吧?”许凡一的尾巴快要翘到天上了,“东街的炸串,解放路西的小馄饨,还有步行街的烤鱿鱼,建材市场南的鸭血粉丝,还有还有,铁道边的凉皮……”他数不下去了,“总之,那都是一绝。”
我第一遇见许凡一这样的人,对他好奇起来。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吃出来的啊。”
“你自己吃出来的?”
“那倒也不是,小时候肯定是和兄弟们出来吃,那现在不就和你们出来吃了吗?都是兄弟都是兄弟。”
我觉得这个人太有意思了,孙晓也有点吃惊,“许凡一……我跟你同班了一年都没发现你这么厉害。”
许凡一大为受用,“是吧,别看我长得帅,其实我是个内秀的人,内外兼修吧。”
我被他逗笑了,“我以前以为你是走高冷路线的,没想到你是喜剧人。”
许凡一立刻不笑了,突然变成杂志脸,“向然同学,希望你不要搞错了,我本质上还是个高冷帅哥。”
我们三个人早晨出来看榜,一直逛到晚上才决定回家。
回家之前,孙晓想再去学校看一眼成绩榜。
其实我早注意到,虽然孙晓和我们一整天吃吃玩玩,但她的心始终没有放下来,总归要自己亲眼看到榜单名字才踏实。我们三个人决定再回学校一趟。
天已经黑了,榜单前早就没有人了,借着路灯的光,孙晓在榜单上仔细数起自己的排名来。我不想再看了,和许凡一坐在马路牙子上。
“你确定不再去看看?”许凡一问。
“不看了,再看也还是那样。”
话音未落,从学校东侧的胡同里燃起烟花来,“啾——”一声上天,再“噼里啪啦”炸开。
许凡一转头看,不以为意,“不就是出个成绩嘛,至于这么庆祝吗。”
我也转头看,是那种最便宜的烟花。
烟花?我突然想起来了,站起来向那个胡同狂奔。
“哎哎哎,你去哪儿啊。”许凡一在后面追。
是赵亦君!
他说等我中考完给我放烟花的,是他!
我开心得五脏六腑都要炸了,用最快的速度跑过去。可是等我到了放烟花的地方,那儿一个人都没有,烟花也放完了,只剩一个空盒子。空气里都是火药味。
赵亦君呢?
他不是回来了吗?
他在哪儿啊?
我不死心,又在附近跑来跑去,空空如也。
许凡一看我发神经一样到处乱跑,“你到底干嘛去啊?”
孙晓只知道赵亦君走了,她并不知道后面有这么多复杂的缘由。她虽不理解,但她站在一边耐心等着,等我跑累。
我真的筋疲力尽了,回到烟花空盒的地方,掏出手机,播出赵亦君的电话,不是空号,很快就接通了,一个男人雄厚的声音,“喂?你找谁?”
“我找赵亦君,你告诉他,我看到烟花了……”
“打错了。”对方立刻就挂了。
我看看孙晓,她好像明白了,不声不响地看着我,许凡一也没有说话,他们俩陪着我默默走出巷子。
回到家,我给沈鹿鸣发了短信,“今天看榜我看到烟花了。”
沈鹿鸣又是很迅速地回,“赵亦君回来了?”
他也这么认为,可是,没有。
“应该不是。你确定航班了吗?”
“后天一早。”
我盯着这条短信,攥到手心里全都是汗。
接下来的两天里,我一直在捣鼓怎么用skype。网络还没那么发达的时代,能让我直接联系上沈鹿鸣的工具只有skype,我开了一个卡,把所有零花钱都充了进去。沈鹿鸣的飞机一落地,我就拨过去了,“沈鹿鸣!”
“干嘛干嘛,这么大声耳朵要聋了。”沈鹿鸣还是那种在我面前说话的语气,“已经落地啦,还没取行李呢。”
“那你什么时候到寄宿家庭?”
“这我也不知道,等我到了再给你打电话。”
“好的好的,那我就不浪费电话费了。”
沈鹿鸣在电话那头笑,“小气鬼,以后我把零花钱都给你。”
我捏着手机一直等一直等,从晚上七点等到晚上十一点,沈鹿鸣还没打来。我慌慌张张地起来坐下,起来坐下。
终于在十二点钟的时候,沈鹿鸣打回来了,声音很小,“我到了寄宿家庭,刚刚和他们吃过饭,等他们都出门了才和你打电话。”
“那你现在要干嘛?”我不自觉地也降低了声音。
“准备休息,当然你要是睡不着,我就陪你聊天。”
“那你快休息吧!”我担心沈鹿鸣坐了这么久的飞机太累,想让他去歇着。
“好吧,那你也快睡觉吧,有事可以□□留言。”
我放下电话,却有点怅然若失,一天时间,沈鹿鸣已经到了美国了吗?
假期里,我接到沈鹿鸣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他八月份出国,在九月开学前,除了前两日他都给我打了电话,后面一个月我一共只接到他的三个电话,虽然他在□□上发了一堆信息,可我们的联系却总是有时差似的,断断续续。
外婆的关节炎越来越严重,整个人都走不了路了,吃饭也吃不下,外公和我决定带外婆去医院做个检查,医生拍了片子,说没有什么大问题,又拿了药,还说让外婆定期去医院治疗,我和外公这才放下心来。沈鹿鸣周末跟外婆视频通话,外婆叮嘱我们谁都不许跟沈鹿鸣说她去了医院,我和外公只好守口如瓶。
沈鹿鸣的视频通话刚刚结束,孙晓的电话就进来了,听筒里传来她的哭声,“然然,我没办法和你一起去一中了。”
我一下从沙发里弹起来,“为什么?”
孙晓只是哭,却不说话。我只好跟外公外婆打了声招呼向孙晓家跑去。
到了她家,只孙晓妈妈在。我从没见过她,她眉眼里都是沧桑,脸上的皱纹也不像刚刚四十岁的样子,我一心想快到见到孙晓,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阿姨,我是向然,孙晓呢?”
“在屋里。”她很和善。
我赶紧奔向孙晓屋子,她已经哭得眼睛都肿了,“然然,我没办法去一中了,咱们没办法一个学校了。”
“为什么啊?不是说一中今年招一千个人吗?你的分数够啊。”
“是招一千个,可是一中今年分了榜,前六百名是一榜,可以直接就读,六百到七百是二榜,七百到八百是三榜,八百到一千是四榜,每榜交的钱都不一样。”
一中还有这种操作?
“四榜要交多少钱?”
“两万。”孙晓刚刚止住哭声,说完哭得更凶了。
两万不是小数目,在那时有相当的购买力,“那……叔叔阿姨不想给你交钱?”
“不是不想,是他们没有钱……”
“没有钱?”我们家虽然不富裕,可我相信两万块的积蓄还是应该有的,尤其是我妈妈让外婆给我存了一个教育储蓄金,好像是从小到大他们给我上学攒的钱。孙晓家里拿不出两万块?
我并不知道孙晓家里是做什么的,只知道她爸爸上班,妈妈开了一家小超市,还羡慕过她的零食多。
我试探性问,“是不想交钱还是真的交不出来呀?”
“是真的没有钱,我听到爸爸妈妈算账了,我爸爸就是一个工厂里的工人,工资不高,我们家那个小超市还是贷款开的,每月都不够还利息……”
我诧异孙晓和我差不多年纪,却对家里的账一清二楚。有点明白她为什么明明也有点喜欢王天元,却还是毅然决然拒绝了他,在初三一年只拼命学习了。
“我爸妈几乎每周都要因为钱的事情吵架,我怎么可能不清楚家里什么情况……”
我的眼眶也红了,“那我去问问我爸爸妈妈好吗?”
“我可能真的不能和你一个学校了。”孙晓抱着我哭。
赵亦君消失了,沈鹿鸣出国了,孙晓也要和我分道扬镳吗?我也慌乱,可这一次我学会了压抑和冷静。
我拨通了爸爸的电话,“爸爸,我想让孙晓和我一个学校,她要交钱才能进一中,可他们家拿不出那么多……”
我爸明显是在忙,我能听见电话那端有人汇报工作,他敷衍我,“好好,爸爸知道了,你把孙晓家里的电话给我,等爸爸忙完打电话过去问问情况。”
我不知道这样是可行还是不可行,却安慰孙晓,“没事,就算你真的去了十六中,我也会经常去找你的,我们可以写信,可以打电话,可以网上聊天。总之,你是我一辈子的好朋友,最好的朋友。”
我们当时不觉得那是肉麻的话,抱头痛哭成了泪人儿,在十几岁的时候,不在一个学校读书的分别对我们来说,是全世界最可怕的事。
最后孙晓还是去了一中,我不知道我爸有没有跟孙晓爸妈打电话,但孙晓说他父母凑够了钱,可以给她交学费了。
这算是整个暑假所有事情里,唯一一个还不错的结局。
我说的另一个让我的世界彻底瓦解、坍塌的,是外婆病了。
她前所未有地快速消瘦,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外公害怕了,一定要带外婆去医院看看,医生一看到外婆的情况,立刻安排了外婆住院检查,大夫在走廊面色凝重地说,“咯血了吗?那恐怕不太好,要有点心理准备”。我整个人缩在一旁,世界天旋地转。
检查结果一时半会出不来,外公让我先回家,自己锁好门,关好窗户。
其实他不嘱咐我我也知道的,他忘了我十来年里有那么多时间都是自己在家的。
我自己回到家,不管时差,不管美国现在几点,执拗地给沈鹿鸣打电话。
我拨了一遍又一遍,可就是没人接。
我把家里的灯全部关上,四点多钟并不黑,只是光线暗了,我坐在地上,想,如果外婆真的查出问题怎么办呢?随即不敢深想。
我几乎是外公外婆养大的,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爸爸妈妈的怀抱是什么样的,却能清晰地想起外婆身上的味道,小时候她哄我和沈鹿鸣睡觉时,那种让人安心的洗衣皂味。
我知道她的手掌是什么样的,她稍稍佝偻着腰站在学校门口接我和沈鹿鸣的身影,她笑着把我和沈鹿鸣分开时常用的语气,她煮的饭我吃了那么多年,她给我做的手工娃娃还在我的床上,她从没有对我和沈鹿鸣说过重话,她在沈鹿鸣临出国前还拄着拐追下楼去,她看到我被同龄人欺负时,哭的比我还厉害……
那是我的外婆啊,我和沈鹿鸣的外婆。
我坐在客厅地上,哭,只剩下哭。
如果沈鹿鸣是我和世界的关联,那外婆就托起了我整个世界。
门铃响了,我哭着不情不愿爬起来,从猫眼往外看,许凡一。
他看到我的样子惊呆了,“你怎么哭得这么厉害?我就是来给你送资料,这是我爸专门问一中老师要的,多打了一份……”
他不说了,我哭得太凶,他进来也不是,走也不是。
“我外婆,我外婆生病了……”
许凡一一下沉稳了,他关上门进来,打开客厅的灯,静静地坐在我旁边,看着我哭。
“怎么办,如果外婆出事,我就没有家人了,我……”我从来没有过那么害怕过。
许凡一还是不说话,他知道我现在并不需要听他说什么。他察言观色的本事并不比我的少。
我哭累了,去卫生间洗了脸。许凡一站起来,“你今天自己在家吗?”
“嗯。”
“我觉得我在这也不合适,毕竟咱们也没那么熟,免得你担心引狼入室。先说好啊,我肯定不是,所以我先回家,你打开电脑,我在□□上陪你聊天。”
我像个机器人,生硬地点了点头。
“对了,你吃过晚饭了吗?应该没有,你会做饭吗?应该也不会,我看看你家有什么吃的。”他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有水饺,我给你煮点水饺,留你晚上吃,哪个是煮锅?算了,你肯定也不知道,我自己看着做了啊。”
他喋喋不休,并不需要我回答什么。
“我教你啊,水开了你再放水饺,煮沸后加三次水分别再煮沸就能吃了,这是生活必备技能,技多不压身是不是?咱们要是野外求生,那保不齐就能救命呢……”
我看着他絮絮叨叨地讲解,盛出水饺放在餐桌上,“我走啦,你一定得吃饭,外婆肯定不想你这样不吃不喝地折腾自己身体。还有,别忘了把电脑打开啊。”
我坐下来,盯着那盘水饺。
许凡一看我不说话,也不理他,轻轻叹了口气,出去了,轻轻带上了门。
我还是盯着那盘水饺一动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想起许凡一的话,大口吃起来。
吃完饭,我把电脑打开,登上□□,消息立刻跳了出来。
“你终于上线了!我吓死了!”
“……”
“你要不要看电影?我有好几部觉得不错的呢,我们可以同一时间打开,假装一起看。”
“不。”
“那你要不要听歌?”
“不。”
聊天框很久没有弹出消息,过了许久,我收到语音通话邀请,接通。
“向然,我发现你一个小姑娘还挺难缠的。”
“你再说一遍。”
“好啦好啦,那既然你什么都不想做,那我就跟你说说话吧。”
他一直在说话,竟然能一直说三个多小时,说到我昏昏欲睡,一夜无梦。
后来我才懂,为什么我会和这几个人做朋友,沈鹿鸣、孙晓也好,赵亦君、许凡一也罢,那是因为他们身上都有一种最原始的善良。
那些淋了雨的孩子,没有大人撑伞的孩子,自然而然就抱成了一团,试图为彼此遮风挡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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