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学校前,外婆试图缝补好我的校服,可最终还是因为破损严重宣告失败。
我只能穿自己的衣服去上学,早晨我翻箱倒柜地找宽大的衣服,却怎么也找不到。因为这一件小事,我急得哭起来。
外婆也慌了,“乖乖,怎么哭了?不想去上学咱们就不去。”
说来奇怪,本来是自己偷偷抹眼泪,外婆一出现,我突然委屈得无以复加,大哭起来,“我找不到合适的衣服……”
听到我这话,外婆明显松了一口气,“我来找,我来找,你想要什么样的?”
以前我从未注意,外婆和妈妈给我买的衣服都如此合身,我的衣柜里竟然连一件宽松版型的衣服都没有。最后我还是只能穿一件自欺欺人的贴着的外套出门。
沈鹿鸣在楼下等我,扫过我刚哭过的眼睛,哗啦一下拉开自己的黑色夹克,披在我身上,“穿上吧。”
我默默穿上,他又一伸手把衣服的帽子盖在我头上,有些遮视线,我只能看见眼前的地面,他伸手攥住我手腕,“走吧,我给你看路。”
校长在班级门口站着,他看我走近,又打量了一下我眼角还没拆的纱布,“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你可以直接来校长办公室找我。”
我蚊子似的“嗯”了一下。
校长继而端详旁边的沈鹿鸣,“你是沈鹿鸣?跟我进来吧。”
我走进班级,径直走到位置上坐下,发现赵飞已经被调到距离我很远的地方。
同学们的视线很快就从我脸上转移到后面进来、站在校长身边的沈鹿鸣身上。
“大家也都知道了,你们班主任孙老师因为身体原因,这段时间没办法继续教学,你们班由七班的班主任暂时代班,这位是新转来的同学,沈鹿鸣。……你坐那儿吧。”校长说完,指着第三排最左边的一个空位,“行了,晨读吧。”
他匆匆离开教室,全班同学看着站在讲台上似笑非笑的沈鹿鸣,议论纷纷。
沈鹿鸣还没有领校服,把外套给了我就只剩下叠穿着的圆领卫衣和束脚卫裤,这种穿搭不仅在当时过于潮流,还在快十二月的天气里显得“清凉”得过分了,和全体蓝白校服的同学们格格不入。
不过这对也没穿校服的我来说,是件好事。
校长一走,沈鹿鸣走下讲台,并没有去第三排,而是来到我同桌面前,“麻烦起来一下,我坐这。”
我同桌搞不清状况,规规矩矩地说,“刚刚校长让你去第三排。”
“对,但我想坐这。所以,你去第三排吧。”
整个班级都炸了锅。我却有点不认识沈鹿鸣了,他的个头比小学蹿了一大截,八点的晨光整个儿被他挡住,逆着光,我看不清他。
我同桌慢吞吞地收拾东西,毕竟第三排是个不错的位置,他没什么损失。
沈鹿鸣一屁股坐下来,得意洋洋地看我,“怎么样?硬气不?……呆住啦?”
显然,所有人都能看出来沈鹿鸣和我认识,我赌两块钱现在全班都在讨论我们俩是什么关系。
但沈鹿鸣一副吊儿郎的样子根本不在乎,他掏出课本,假模假式地读起书来。
不到一周,沈鹿鸣就已经在班里混得风生水起了。
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小道消息,每天都十分卖力地跟我分享。
“你知道你们之前那个班主任为什么不带课了吗?”
“为什么?”
“她回家保胎去了!还有还有,你看咱们班这么乱却迟迟没有新班主任,你猜为啥?”
我已经不想搭理他了,可沈鹿鸣丝毫没有被我的态度影响,继续兴高采烈,“因为马上就要全市初三统考,这届扩招了这么多人,学生质量实在太差,影响了学校风气,校长怕初三同学受影响考不好丢他面子,把所有人力都调初三去了,那当然就人手不足啦!”
我淡淡地听,大部分时间在做数学题,偶尔搭理他一下。
我不再做纪律委员,赵飞虽然对我没有好脸色,但她自我回校后就没有跟我说过话。
班级里的大部分同学都被周瑞和赵飞欺负过,他们对我产生了莫名的同情。而这场舆论就像一阵风,等我摘掉脸上的纱布后,这阵风早就不知道吹向了什么地方。
周瑞也难得安静,听沈鹿鸣说,他在校外惹了大麻烦。这个消息我并不知沈鹿鸣从哪里听来的,可信度存疑。但所有事实都表明,我终于过上了安稳又普通的初中生活。
初一的第一个学期在我的“度秒如年”里缓慢挨过了。
期末考结束的放学,我如常把一些杂物放进教室后面的储物柜,正准备收拾书包回家,周瑞从后门进来了。看见他,我不自觉地全身一抖。
“我就想问问你,你有完没完?”周瑞声音喑哑,火气里还透着不耐烦。
“什么意思?”我鼓起勇气抬头正视他的眼睛。
“是你叫人堵我的吧?几次了?你他妈可真有意思,还在这装。”
我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想要走,却被一把拽回来。这一拽太使劲,我“咣当”一声撞在铁皮储物柜上。储物柜顶上的一摞作业本噼里啪啦掉下来,砸得我眼冒金星。
今年和作业本犯冲。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沈鹿鸣就从外面冲了进来,把周瑞抵在墙上,一拳就抡了上去。
周瑞条件反射地也回击了一拳,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教室后排还有几个准备去打篮球的男生,赶忙冲上来把两个人分开。
“你别碰她!”沈鹿鸣吐了一口血水,“你不是问谁堵的你吗?我堵的。老子今天还告诉你,你他妈再靠近向然一点,我就找人弄死你。”
他们在骂骂咧咧地相互攻击。
我从没有听沈鹿鸣说过脏话,但我想都没想就扑过去看沈鹿鸣到底伤哪了,脏话不脏话的,我脑子里已经自动忽略了这个信息。
整个学校环绕着青春肆意的放学音乐,所有同学都在欢天喜地地迎接假期,音乐声、喧闹声掩盖了这一场闹剧。
周瑞盯着沈鹿鸣,沈鹿鸣也回盯着他,两个人沉默了一分钟,周瑞什么都没说,走了。
班里的人都走了,沈鹿鸣伸手摸了摸我的后脑勺,“没鼓包。”又把自己的校服脱下来,给我穿上,“别抖了,没事儿。”
他回到座位,把我的书包收拾好,又拎着自己的空书包,过来攥住我的手腕,“走了,回家。”
一路上,我脑子里不停跳出各种想法,直至走到单元二楼,我停了脚步。
“不走了?”
“先去你家。”
我家在三楼,沈鹿鸣家在二楼,丁阿姨给他请了个钟点工,大部分时间他还是在我家生活,我外公外婆一起照看我们。
“行,那先回我家。”
沈鹿鸣打开门,钟点工阿姨已经做好饭走了,空荡荡的房间。我去电视柜里翻出药箱,拿出碘伏给他嘴角消了消毒。
沈鹿鸣不老实地乱动躲我,“哎呀,什么事都没有,刚刚是嘴里破了。”
我一听,赶紧捏住他的下巴,想让他张开嘴看看。他别开头,推开我的手,“向然同学,我去北京前你还满心期待地迎接你的初中新生活,就连我走你都没工夫送。这就是你期待的新生活?”
沉默。
他的问题包裹着太多就连我自己都不明白的情绪,一时半会理不出头绪。
沈鹿鸣换了一副面孔,嬉皮笑脸得像是刚刚他灵魂出窍了,“哎呀,就知道你大脑还没发育。算了,比起小时候,你现在胆子越来越小了。不过不赖你,以后哥罩着你,谁来咱们都把他打回去。”
他说,不是我的错。
我依然不知道说什么。
后来长大后,我才明白那个当下的自己在想什么。
我庆幸沈鹿鸣没有告诉我“你反击啊”“你要学会强硬”“别人欺负你,你就欺负回去”这些话,因为那些暴力带来的伤害,更可怕的是让我变成了一个习得性无助的人。
我不再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孩,甚至,在力量悬殊的压迫面前,我开始连还嘴的能力都渐渐丧失了,我曾经一遍遍咀嚼那个场景,试图想出我自己错在哪了,才让周瑞和赵飞盯上我。
而沈鹿鸣说出那些话的那刻,我知道沈鹿鸣懂。
那些噩梦,一看见赵飞和周瑞就全身发抖的恐惧,被太多人关注就容易惊慌的不安,还有耻辱、委屈、自尊……他都懂。
他懂得我的软弱,看到了我的逃避,甚至理解了所有没有受过伤害的人都不能理解的无助。
那一刻,我原来是在感激,感激他无条件地站在了我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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