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傅金池自己选的衣服, 还是他自己选的道路,合不合适,外人无权置喙。
严子书想, 他现在就是这个外人, 不对,他本来就一直是外人。
这些都随便了。严子书在预展的展厅转了一圈,今年的春拍果然浮皮潦草。大面上看着过得去,细节上的问题一堆一堆,跟ben说得差不多。
他向服务台索要一本拍品图录, 准备回家慢慢看。
工作人员年轻,不熟于世故, 有点拿不定主意,暗道图录印刷成本也挺高的, 又不是随便发的宣传页。他既不是内部员工,看起来也成不了自家客户吧?还给吗?
还是展厅经理过来说:“让你拿你就给严总拿一本呀, 愣什么?”
工作人员忙不迭翻了一本出来,双手递上。
随后展厅经理给严子书带话, 说傅三叔请他到附近的茶楼喝茶。
这一带商铺店面林立,两层的茶楼夹在其中鹤立鸡群。空气中充满若有似无的清苦香气, 窗外清风吹拂, 树叶飒飒作响。环境清高得很, 看着跟铜臭味毫不沾边。
见了面,场景倒似曾相识,傅三叔和蔼可亲:“小严啊, 晓羽那孩子听说跟你吵吵了两句?他要是说话不太好听,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他不想想,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
严子书扯了扯嘴角, 心道这是又有什么目的要利用自己。
他也熟练地给了个礼貌而虚伪的微笑,这次直接说没有的事。
“现在经济下行,工作可不太好找吧。”傅三叔从八仙桌上推了杯茶过来,“听说你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下家是不是?其实要我说,你原本就不该忙着辞职,年轻人就是太冲动。”
说得好像倒是严子书的错了。
而并非他是被迫辞职、丢了工作还被业内封杀的。
严子书收回打量茶牌的目光,捧起闲饮一口:“不知您有什么高见呢?”
傅三叔觉得他不太恭敬,但口中继续:“我觉得,咱们英瀚的宗旨,也不是不近人情的。尤其你还是接受傅家资助,培养出来的优秀人才,虽说一时冲动甩手走人,但除了这个,也没犯什么大错不是?就是出去反悔了,我也可以做个保,让你继续回来工作,还跟原来一样。”
“只怕傅总未必能同意?”严子书指出。
“我去说和,这点薄面他还是要给我的。”傅三叔老成自信。
恩威并施,又是什么话都让他说尽了,好像对方真的很苦于回头无门。
傅三叔絮絮叨叨,严子书只是听,慢慢听出了门道。
原来,傅三叔想从傅为山手里夺取好处,已是司马昭之心,人人皆知。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选择跟傅金池合作,站在了临时的统一战线上,然而,又没法完全控制这个小辈。
忌惮之下,傅三叔意外看中了严子书对他们两个的影响力。
因为各种原因,严子书引咎辞职,傅三叔倒觉得正好是时机,把他拉拢到自己船上。
物尽其用嘛!
这老头真是,永远都有天才的想法。
然而竟也不无道理。严子书确实可以说,在不同的意义上,既是傅为山的人,又是傅金池的人。于公,他了解傅为山的各种事,于私,又不声不响地跟傅金池暗通曲款上了。
不管能不能上得台面,但此种“人才”,除了他,还真找不到第二个。
因而傅三叔认为,若能拉拢严子书为自己所用,对那兄弟俩都能形成掣肘。
身为资深实用主义者的傅三叔开了个自认公道的价格。
严子书提着装图录的纸袋起身,表示回去再考虑考虑。
老头儿慈眉善目地说不送了,让他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严子书刚走没多会儿,椅子还没凉,傅晓羽又被叫到这儿。
茶楼到底不是年轻人的场所,傅晓羽就很不耐烦,落了半个屁股问他爹有什么事。
傅三叔看到这儿子一脸疲懒,就恨恨地觉得不是自己生的。但他要这么说一句,他老婆第一个跳起来上演三板斧,只能叹气,再不成器,也得手把手带着。
傅三叔敲敲桌子:“你最近别和傅金池走得那么近!面子上亲热一点就行了,听到没?”
“干嘛突然又为这个教训我?”傅晓羽不理解,他倒不是多喜欢和傅金池来往,只是被这人的糖衣炮弹收买得够够的,傅金池刚刚又给他介绍了个当红的流量小花,他正温柔乡里乐不思蜀,“我也没和他走得很近……再说你和他关系现在不是挺好嘛?”
傅三叔恨铁不成钢地敲打儿子:“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说金池哥啊。”傅晓羽想想,“我本来也算不上待见他啊,有时候感觉挺吓人的,但又说不上是哪儿吓人。但不是你说的吗,跟亲戚来往,喜不喜欢的不重要,主要看能不能有利益上的合作。按你说的,他现在能给我带来利益,所以就来往着呗。我们面子上倒是挺亲热的呀。”
“这时候你想起我的话了。”傅三叔哼道,“但就你这脑子,你跟他来往,被他卖了几回都不一定知道。我再告诉你一遍,他野心太大,连我都不一定拿得住他。遇到这样的人,就得给我严防死守着,他跟你说什么做什么,你都随时来告诉我,懂没懂?”
“你拿不住他?不会吧。”傅晓羽挠头,“就之前,李长安不是那什么了吗,你还说能拿到他质押的那部分股份,金池哥帮你不少呢。”这孩子务实,出了事的就不是“哥”了。
“傻小子,就是这样,我才更没法信他。”傅三叔教育,“我还膈应呢,能得到好处的情况下,谁不先自己拿着?他越是看起来不要好处,对你越好,后面的所图必然更大。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理。我现在就总担心,他今天让我拿了股份,明天就不满足只当个董事。”
“行行知道了。”傅晓羽觉得这道理太简单,左耳进右耳出,“他不是好人。但股份你都拿了,还不是你说了算,就算他想当董事长,你不投票,他当得了吗?没事我走了啊。”
傅三叔看着这直肠直肚的儿子,也放弃再说什么了:“我再交代件事给你办。”
严子书回家以后,终于有人发消息,说是愿意领养小狗。
领养人是个中年妇女,经过简单的交流,过了几天,提着笼子上门来接狗。
严子书训练过它吃饭、上厕所,让它不怕人,尽量适应社会化的生活,以后到新主人家才好过一些,结果领养人来了,狗好像有预感,缩在床底下怎么哄都不出来。
人一伸手,狗就吱哇乱叫。严子书也没办法。
女人在旁边问:“怎么不叫名字,你没给它起名字吗?”
严子书摇头:“我不会起。名字还是留着给新主人起吧。”
起了,就又多一层羁绊,怕分离的时候断不开。
小狗不出来,中年女人出主意:“要不拿个扫把捅一捅,能把它赶出来不?”
严子书道:“吓着它了。”
女人便抱怨:“我们领走这个狗,还想放在厂房看门的,都说土狗会看家,怎么这么胆小?”
自然,严子书是不舍得拿扫把的,只说“家里没有”,这时电话也响了。
他看一眼,按着床沿起身,拍拍膝盖上的灰:“抱歉,我今天有点事,麻烦您白跑一趟,今天就先回去吧。”说完一边接通,一边不太礼貌地把女人请了出去。
女人“哎哎”地被关在门外,懵了,嘁了一声:“什么人啊这是?”
中年女人说得也不算错,多少人养土狗不就是为了看家护院,但别人不心疼狗,严子书心疼了,这时又看见来电显示的名字,心情更不大好,语气不太善良:“你又有什么事?”
那头傅晓羽问:“我爸让你回来上班,怎么还没动静,考虑得怎么样啊你?”
严子书对他声调平平:“继续等吧,我还没考虑好。”
“你这什么态度?我告诉你,过了这村没这店啊。你反正是找不到其他工作的。”
“你爸真是让你这么说的?没别的了?”
“你这什么意思?不这么说我怎么说?”
“照我对令尊的了解,他多半觉得自己是长辈,放不下身段,不好意思亲自催我答复,所以让你来当说客。但你爸都还知道表面上敷衍一下,给道个歉,你不先道歉一个我听听?”
傅晓羽“草”了一声挂了电话。
然而他是恼羞成怒,因为严子书说得还真对。傅三叔命令他口头上认个错糊弄一下,再让严子书回来上班——为了达成目的,当老子的都能讲场面话,当儿子的讲两句怎么了?
傅晓羽抱怨这些老油条怎么都跟能掐会算一样。实则,他的道德感跟他老子还不一样,傅三叔至少还知道儿子行为有问题,傅晓羽是属实认识不到自己哪里有错。
过了半天,还是打来电话:“我保证不骚扰你了,而且我身边都有新人了,行了吧?”
傅晓羽自觉能说出这些,已经算是服软。这总可以了。
严子书才道:“过一阵子再说吧,我还有私事要处理。”就挂了。
傅晓羽再打电话要骂人,他就不接了。
严子书是真有事,他得赶紧再找个善良点儿的领养人。
就这么拖了一阵子,终于又有个年轻女生想领养狗。毕业工作了两年,自己一个人住。经过考察,对方的态度和经济能力都达标,严子书这次先把狗骗出来,才通知她来接。
女生赶来的路上,小狗还在无忧无虑地跟他闹着玩,让严子书感觉自己比反派还残忍。
可反派总要暴露险恶的面目,小狗被装到笼子里,感知到别离的氛围,叫得特别凄惨。
最后没办法,拿了严子书一件衣服盖在笼子上,狗也叫累了,才安静了。
然而刚消停两分钟,一提笼子,便又叫起来,严子书一抬头,女生眼泪汪汪的,哭得更惨:“猫狗也是有灵性的,它好像也舍不得你。你能不能留下它养着啊。”
严子书也犹豫了,但想想自己处境,还是坚称真的没办法养。
他也不是没心软过,又怕自己有天突然没了,难不成把狗饿死在家里么。
临走前女生一再一再地说:“你要是有空了可以来看看它。”
严子书心道谁知有没有机会,要了她的账号,说给她转打疫苗的钱,然后转了五万过去。
女生大吃一惊:“大佬,你是不是多打了个零?这赶我几个月的工资了!”
严子书只嘱咐她:“养了狗,以后它就是你的一个责任,租房搬家都要麻烦很多,还要给它开销,你对它好一点就是了。就算不养了也别抛弃,送给别人养。”
女生保证了就走了,到楼下了还听见狗叫,他才也红了眼眶,只觉身边又一次空了,心里也又一次空了。也不知这是造了什么孽,这时候了,还要多经历一道情感分割的痛楚。
这隐痛催着严子书重新点起了烟,一根接一根,不知不觉,在阳台上抽了一宿。
他心里自嘲,人真是矫情的动物。跟傅金池断开的时候,他好像没觉得特别痛,因为那是他自己的选择导致的结果,要回过头来再为这个痛苦,那就纯属活该,自取其咎。
可直到又一次失去所爱的时候,他才像刚缓过神一样,终于敢露出伤口,悄悄地看一眼,伤上加伤,在夜晚的遮蔽下,茫然地显出痛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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