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子书找了个空置的卫生间洗手, 刚擦干走出来,便又看到刚刚那个保姆。
保姆小声对他说:“傅三老爷请您现在过去一趟。”
他疑惑了一下,道谢应下, 顺着旋转楼梯上楼, 来到二楼傅三叔的房间。
傅三叔踌躇满志抢过来的卧室, 实际上是个大套间,面积堪比普通人家的一套房,是整个傅家老宅最有威严的地方。严子书敲门进去,傅三叔正待在书房里, 慈眉善目地让他坐下。
傅三叔开口:“小严啊,我听说晓羽那孩子最近得罪你了是不是?要这样, 我这个当爸的替他向你赔个不是, 他还小,不懂事, 你也不要再跟他一般见识了。”
严子书心里鄙夷,嘴上却只回答“没关系”“不介意”之类。
他料定傅三叔不可能是专门给儿子道歉来了。
果然随后,傅三叔却问起之前英瀚集团和东云银行谈合作项目时候的各种细节。
傅三叔像闲聊一般,先关心了他的工作状况,却句句扯着李长安。
听对方旁敲侧击地问起李长安和傅金池有没有什么矛盾, 严子书便了然了, 以前傅三叔不知道李长安赌博, 现在东窗事发, 忽然回过神来, 对傅金池有没有害他也起了疑心。
不过,傅三叔问这些,不是真的担心李长安的死活。
他是由此对傅金池生出了忌惮。
这忌惮是一直隐隐藏在他骨子里的。傅金池是一个有力的盟友,却不羁难驯, 傅三叔面对这个拥有锋利獠牙的后辈,自己像老狼一样本能地感到不安。
严子书既然把握到了他的心理,自然编造了一些有的没的,把傅金池私下做过的事,描述成有一点自己的小心思、在大方向上还是和傅三叔保持一致的立场。
也不知傅三叔信了多少,听完他叹气,摆了摆手:“我知道了,你去吧。”
严子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主屋。
他跟傅三叔聊的时间太久,出来时已经错过了年夜饭的饭点。
傅三叔那里,厨房肯定会送一份饭菜到他房里,严子书这边,就没人给安排了。
但严子书也无所谓,就算真要让他上桌,反倒是食不下咽。他来到后厨找吃的,管家啊保姆啊园丁啊司机啊,所有没有休假的佣人也聚在一起,自己整治了一桌简朴的年夜饭,大家也不管熟不熟,热闹地给他添了碗筷一起吃,反而更有人情味一点儿。
收拾了碗筷,严子书才回去安排给自己的客房,一推门,吓了一跳。
屋里有人黑影坐在窗边,窗帘敞开,外面透进来一点微光,才勾勒出半个轮廓。
严子书怕打开主灯,会让外头看见里面,只好打开壁灯:“你怎么偷偷来了?”
傅金池言简意赅:“躲清静。”
傅金池坐在桌子上,严子书走过去,拖过椅子,默然坐在他旁边。
外面很多人醒着,还在乌央乌央,隐隐夹杂着电视里欢度新春的音乐。
傅家这群妖魔鬼怪,连傅为山每次来都觉得厌烦,更遑论傅金池能在此得到好心情了。
但严子书也察觉到了一点奇怪。
即便是恶意,也分含蓄的阴阳怪气,和直白的当面羞辱。
黄毛那些半大小子,嘲笑他严子书,嘲笑纪晨,都挺能让人理解的。
为什么对傅金池也抱着那么赤摞摞的恶意?
傅金池坐得比他高,严子书把一只手搭在对方的膝盖上。
傅金池发现,每当严子书请求什么的时候,他总是喜欢做这个小动作——伸出手,搭在对方的膝盖上,搭在腿上,搭在手上,安安静静地放着。不过,有时候也有表示安慰的意思。
但傅金池只是淡淡看他一眼,脸上表情都未曾变。
无论发生好事、坏事,无论别人对他表现出善意、恶意,他总是维持着同一种态度。
但这不能说明他坚强,只能说明,他的面具已经焊在了脸上。
严子书莫名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悲哀。
严子书故作轻松道:“你们家的小孩,真是一个比一个嘴欠,小小年纪就这样,上梁不正下梁歪。欠教育得很。”傅金池听罢,甚至开了个玩笑:“这其实也是历史遗留问题。”
然后严子书听到了这个历史遗留的原委。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原委。就是以前傅之章到逢年过节的时候,会把外室和私生子带到老宅来。母子俩第一次上门时就是个春节,傅太太见了,气不过,又不想当着所有亲朋好友的面发作,自己失了仪态,就借口给小辈发红包,撺掇他们去辱骂小三母子。
小孩是可以童言无忌的,谁讲得越直白越难听,花样越多,傅太太给包的红包越大。
他们的父母发现了也从不阻止,任凭孩子洋洋得意地围着傅太太邀功索要红包。
小孩不懂事,大人们是懂事的,可满屋的大人们,大多也不以为怪,反而因为看到这出精彩的正室斗小三的大戏,露出幸灾乐祸的面孔,品头论足,津津乐道。
傅金池大概就是从那些态度里,无师自通地领悟了该如何做一个漠然的看客。
至于现在,虽然没有傅太太发红包,从小培育出的仇视却难以再轻易消弭,何况,像黄毛和青春痘他们,傅金池年少气盛的时候,也没少予以反击,以前还干过偷拍他们聚众□□再宣扬得人尽皆知的缺德事,这就不需多说了,总之,双方的梁子早没那么容易解开了。
不过要傅金池现在说来,散播什么对方的光屁股照片,这种小打小闹也没什么稀罕了。
要是有什么办法,大家能一起同归于尽才比较好玩。
他心里酝酿着许多不能暴露在阳光下的想法。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响起了新年的钟声,辞旧迎新。
傅金池发了个消息,拍了拍覆在自己膝头的手,忽然命令似的说:“走吧。”
“去哪?”严子书问。
“下山,不在这儿过年了。”
“现在?”严子书犹豫,“就这么直接走?”
傅金池说:“过了十二点,就算守过岁了,我这几年都是提前走的,他们知道。”
说吧,傅金池也不管他乐不乐意,拽着人就往外走。
严子书来不及多想,被带着一路去了车库。
今天的傅金池确实心情欠佳,严子书终于还是放弃异议,上了副驾。
傅金池踩下油门,值班的门卫放行,车子缓缓驶出老宅大门。
严子书这时才道:“如果明天傅总发现我和你一起走了,大概要起疑心的。”
“傅总傅总的,他起疑心就起吧。”傅金池只说,“你真卖给他了不成?”
严子书觉得,傅金池好像越来越不在意,或者说,不太想保密两个人的关系了。
甚至有种要是被发现了就破罐子破摔吧的感觉。
至于严子书,倒也不是真的怕和傅为山决裂,只是现在还没到时候而已。
根据剧情来算,等傅为山和纪晨感情再进一步,在各种阴差阳错之下,不巧暴露了他干过的种种“坏事”,傅为山就会震惊地主动把他给一脚踢开。好像也指日可待了。
他正计算的时候,傅金池却忽然用寻常的语气道:“其实还有件事,在老宅我就想说了,只是没机会。傅为山那个巨婴,居然敢把那个大学生带回家来,还真是……算他现在命好。”
“嗯?”严子书觉得他思维跳得有点快,没跟上,“你说纪晨?他怎么了?”
“你知道傅为山以前也喜欢过一个小男孩吗?”
严子书想到自己手机里翻拍的白月光的照片,于是点头:“得白血病的那个?听说过。”
不只听说过,他翻拍了老照片,还拿去刺激过纪晨。但那个白月光,弹钢琴的小男生,从没真正出现过,严子书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只是背景板一样活在人们记忆和交谈里的存在。
傅金池听到“白血病”三个字,却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话,扬了扬嘴角:“他哪是得什么白血病,只有傅为山才愿意信这个呢。他其实是被傅太太弄死的。”
“什么?”严子书露出震惊的眼神。
“就是遭了车祸,伤了手部神经,肇事者没抓到,其实也不难猜出谁干的,就是没证据。后来呢,那小男孩原本是学乐器的,因为弹不了琴,自己想不开,得了重度抑郁症自杀了。”
就和他母亲一样,被逼到自己了断,甚至没法把血债直接算到仇人头上。
因为应了一句“自杀”。
严子书听了,说不出话来,但似乎嫌他还不够震惊似的,傅金池又补充说:“那个小男孩没了以后,傅太太先是骗傅为山,说把对方打发出国了,还时不时让人冒名给傅为山寄明信片……后来又觉得这样不行,得让他们彻底断了,所以才骗傅为山说,他在国外得病死了。”
傅金池冷冷笑了一下:“这种漏洞百出的说辞,随便调查一下就能戳穿,傅为山居然深信不疑,被亲妈骗得团团转,到现在都还信这一套,你说,是不是特别有意思?所以我才说,那个大学生运气倒挺好的,现在傅太太是没法从地下爬出来对付他了。”
严子书听得心里有些发紧。
代入傅为山的角度,曾经白月光过的初恋,因为他的喜欢遭遇到莫大的不幸,连死因都被隐瞒造假,不得清白。这件事甚至还是他亲生母亲一手操控的。而周围的人明明知道真相,却唯独把他瞒在鼓里很多年……简直是让人不能细思的一件事。
严子书试探说:“但你把这件事告诉我,不就有可能通过我透漏给傅总了么?”
傅金池包藏祸心地笑了:“这叫什么话,每个人都有权知道真相不是吗?”
严子书道:“话是这么说,但要想告诉他,早可以告诉了,你却拖到现在——”
傅金池道:“对,因为我就是想在他和新的真爱坠入爱河的时候告诉他啊。”
车内的温度,仿佛是开了暖气都升不上来冷。
严子书左手握住右手,感觉自己手脚都是冰凉的。
他又侧过头,看向傅金池的侧脸——仍旧是轮廓深邃,鼻梁高挺,像俊美的古希腊雕塑,但这样一副皮囊下,内里却充满了说不出的疯狂。
严子书有很多时候,自觉跟傅金池靠得很近了,然后却又很快会发现,那不过是错觉。
就像今天白天的时候,严子书的内心,还满载着对他的同情和伤感。
傅金池会笑着对他说,你今天的打扮很别致。会递给他桌上的巧克力。
傅金池可以伪装成一个完美的绅士,最体贴的情人,同时还是最无辜的受害者。
而到了深夜,傅金池才会将内心的猛兽释放出来,让他有种根本无从靠近的无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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