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旺家的,不,赵仙枝,既然是队长给五爷加的菜,你得把五爷那份给多打点儿。”听说是夏菊花特意给五爷加的菜,排队的人都有些不好意思的回头想找五爷,想让他先领菜。

    赵仙枝的大嗓门就不干了:“这点儿事还用你们操心,我早给五爷留出来了。你们都是沾了五爷的光才吃上炒鸡蛋的,一会儿可不能说我给五爷留多了。”

    “不说不说。”

    “按理说应该都给五爷留着,我们跟着尝尝味儿就行了。”

    “你领了大半碗,是尝尝味的事儿?要是光闻闻味的话,快把炒鸡蛋给李常旺家、给赵仙枝倒回锅里吧。”

    ……

    笑闹声,抬杠声在每一口锅前面传来,听起来有些吵闹却让人分外安心。以至所有领完菜的人都不想走,一个个不怕菜凉也要听别人斗嘴或是自己找人斗嘴。

    “这锅白菜炖骨头汤是大喜他们几个孙媳妇给五爷加的菜,祝福五爷长寿呀。”常仙草不甘示弱的敲了一下锅沿,告诉领菜的人菜的来历。

    其实骨头还是生产队的,白菜才是刘大喜媳妇常桂花几个妯娌拿来的。常仙草跟常桂花都是常家庄嫁到平安庄的,当然要替他说话,更是为了不让赵仙枝一个人出风头。

    人们一连声的羡慕五爷好福气,不光儿子媳妇孝顺,就连孙媳妇们个个都是孝顺孩子。五爷听了脸上泛起红光来:“是好孩子,都是好孩子。”又转头问常桂花:“你娘在家没贴饼子吗,要是贴了,就拿过来,让大家一起吃。”

    大家听了连连推让,都说家里也贴饼子了。可五爷今天是真高兴,平时恨不得一粒粮食攥出芽儿来的人,非得让常桂花马上回家去拿饼子。

    夏菊花冲刘志双使了个眼色,自己笑着对五爷说:“五爷是想跟大家一起热闹一下,要我说咱们谁家贴了饼子,干脆都拿过来,今天咱们都不回家,一起在这儿陪着五爷过生日。”

    刘志双已经把生产队的桌子和唯一的一张椅子搬出来,摆到五爷面前。赵仙枝就把特意给五爷留出来的一大碗鸡蛋端过来,常仙草不甘示弱的端上白菜炖骨头汤,安宝玲端来的是一碗冒尖的杀猪菜,里头除了炖得烂乎乎的猪头肉,还有好几块血肠。

    “五爷,这是我们给你加的菜,祝你年年有今日。”张翠萍代表陈姓媳妇们端来一碗黄豆炖猪蹄,恭恭敬敬的摆到五爷面前的桌子上。

    五爷的嘴角抽动两下,眼圈已经开始泛红:“好,好。没想到我老头子过个生日,让大家这么费心,我谢谢你们。我不是贪图这一口吃的,就是希望咱们平安庄以后的日子,都能这么平平安安,顺顺当当的。那比给我吃啥,都让我高兴。”

    见老人家有些感怀,夏菊花忙上前对五爷说:“五爷,只要你高兴,以后咱们平安庄的人,以后年年一起给你过生日。来,让我们一起祝五爷健康长寿。”

    “祝五爷健康长寿。”平安庄所有人一起喊了出来,他们的声音里带着衷心的祝福,是在祝福五爷,何偿不是在祝福自己。

    酒是没有的,可是今天平安庄的杀猪菜比往年足足多出了一倍,肉还是往年的一样的猪头下水和骨头,可是配菜的份量足呀,大家吃的那叫一个开心。

    当然不会只让五爷一个人坐在桌子前头,老董叔和七奶等跟五爷一辈,年纪也差不多的六七个老人,被夏菊花和陈秋生扶着陪五爷坐在一起,也不讲是谁家分的菜了,几位老人又能吃多少?

    虽然没有酒,夏菊花还是觉得有些微醺,头脑里带着些不真实的感觉:哪怕经历过一辈子,可是全村的人聚在一起,把调料很少的饭菜吃的喷喷香,还真是头一回。

    微醺的又何止夏菊花一个人?刘二壮就一手端着自己的碗,一手拿着一块家里拿来的饼子,蹲到夏菊花面前,好半天没说话。

    李大丫有些不放心的看着自家男人,想上前被安宝玲一把拉住了:“二嫂,二哥怕是想明白了。”

    “就他那犟驴脾气,能想得明白?”李大丫表现出对刘二壮绝对的不信任:“嫂子够大度的了,到现在都没给他一个脸色看。他要是敢对嫂子说不好听的,你看我还跟他过不。”

    夏菊花正在给凑过来的刘保国喂菜,见刘二壮蹲过来有些吃惊,不过没表现出来。又不是她对不起老刘家的人,她不会主动跟刘二壮开口。

    “嫂子,”刘二壮看着吃的满嘴流油的刘保国,说不羡慕是假的:“那天的事儿,是我难为嫂子了。”

    “都是一家人,说啥难为的。要我说最为难的不是我,是大丫。”夏菊花点到为止。

    刘二壮回头在人群里一眼看到担心的瞅着他的李大丫,心里更加愧疚:“这些日子她是没少操心。”

    “大丫是诚心好好跟你过日子,你也别太欺负人家。”夏菊花有些替李大丫不平,可终究早就跟老院分家,能说的不多。

    今天刘二壮主动来跟她说话,已经超出夏菊花的意料,应该也是刘二壮做到的极限了,所以夏菊花才趁机说上两句。

    除了对上孙氏,刘二壮是能分得出好赖的人。跟夏菊花说开了,他心里就跟搬走一块大石头一样轻松,竟然笑着给刘保国嘴里喂了一块猪头肉。

    刘保国嚼着突然出现在嘴里的肉肉,有些不解的看着自己的奶奶,含糊不清的说:“肉。”

    夏菊花笑着给他擦擦嘴角:“嗯,二爷爷给喂的肉,香吧?”

    李大丫直到刘二壮给刘保国喂肉,心里才松了一口气,端着自己的碗过来,笑呵呵的问:“嫂子,吃饱了没,我这儿还有饼子呢。”

    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夏菊花给李大丫一个真诚的笑脸:“吃的差不多了,你也别光顾着孩子们,自己也得吃。”

    很简单的一句话,让刘二壮不由看向蹲在地上吃饭的人群,大家几乎都是以一家为单位围着蹲在一起,妇女们不时的从自己碗里挑出肉来,挟给孩子或是自己的男人。

    刚看完,李大丫已经把一块肉挟给了刘二壮,让他的眼角泛起红意:“嫂子不是说了吗,让你自己吃。”

    “我也吃的差不多了。”李大丫没看出刘二壮神情的变化,专心的从自己碗里往出给他挟肉。刘二壮不自在的看了跟着李大丫一起过来的四个孩子,想了想把肉给红玲和红翠一人挟了一块。

    两个闺女从来没得到过这种待遇,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刘二壮,这让刘二壮更不自在了:“你们这些天编席也挺辛苦的,年前就别编了。”

    当爹的给闺女挑肉而不是给儿子挟的场景,在好几家都出现了,夏菊花乐见其成,妇女们更是凑到一起说自家男人的变化。

    哪怕觉得惊悚,她们还是乐见其成,都觉得夏菊花有句话说的太对了:姑娘们也就在娘家的时候日子稍微松快一点儿,等成了别人家的媳妇,马上就得操持起自己的小家,碗里明明有肉也得挟给男人孩子吃。

    所以当亲爹的趁着孩子还在娘家,多疼疼自己闺女,不应该吗?

    抱着这样想法的妇女们,晚上得到夏菊花的通知,到刘家取布的时候,这种情绪达到了最高点儿——她们突然发现,自己当初算布料的时候,或多或少的都忽略了闺女,觉得最该做新衣裳的是儿子。

    还说男人不疼闺女呢,自己这个当娘的也没疼到哪儿去。于是好几个人悄悄问夏菊花,还能不能再多买点儿布,好歹也给闺女做件褂子过年——这段日子帮着编席的可不止红玲红翠,跟她们一样年纪的姑娘,都不同程度的帮上了忙。

    因为齐卫东送布的时候,已经把炒好的花生一起拉走了,还不知道年前会不会再来,所以夏菊花没敢打包票,只说等明天县供销社的人来的话,她会找机会替大家问一下。

    谁不知道夏菊花一向把大家的事儿当成自己的事儿办,妇女们听了这个答案不光没有失望,反而带着些期盼,甚至已经盘算着自己要买什么花色的面料打扮闺女了。

    夏菊花带着同样的期盼站在村口,等着供销社领导的到来。

    刘七喜看着从吃完早饭就站在这儿的夏菊花,劝她:“嫂子,你先回家等着吧。你放心,我一看着人影就跑着去叫你。”这么冷的天让嫂子一直站在风口上,爷爷知道了得用拐棍抡他。

    “没事儿,林主任说带着领导来,一定会来的。”夏菊花觉得来的是县供销社的领导,平安庄舍不得拿出猪肉招待人家,拿得出的也就剩下多等一会儿的诚意了。

    好在又等了不到半个小时,路上终于出现了几个骑自行车的身影,夏菊花激动的迎了上去,竟发现来人不是林主任和什么供销社领导,而是由夏队长领头的红小队。

    “夏队长,你知道我们要来?”红小队的夏队长见夏菊花竟然站在村口,嘴角一歪带着嘲讽问了一句。

    夏菊花脸都快冻僵了,索性也不装笑脸了:“夏队长来了呀,是有谁又举报我了吗?”

    一句话成功让红小队队长的脸阴了下来:“夏队长,前天我才带着人替你们家追回了一百一十块钱,今天你就忘了?对了,我可让你们民兵队长带话,让你写检查呢,你写完了?”

    写检查?刘力群那天除了让自己骂刘志双之外,可没提检查的事儿。不过夏菊花是不会出卖刘力群的,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夏队长,你知道我就是个农村妇女,字都不认识几个,哪儿会写什么检查。”

    见夏队长一直盯着自己,夏菊花以为他在等着自己道谢,不得不说:“夏队长替我们家追回被卷走的钱,我心里一直想着该怎么感谢呢。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写一封表扬信给红小队的同志们,才能表达……”

    上一次平安庄大了队给供销社送表扬信的事儿,整个公社都传遍了,夏队长也听手下的人说过。当时他还是挺羡慕的,不是没想过,要是红小队也收到那么一封表扬信该多好。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儿,夏队长对红小队在别人心里的形象,心里还是有数的,所以只敢在心里想想,并不觉得有可能实现的一天。

    现在夏菊花竟提出要给红小队送表扬信,说不动心是假的,可几次跟夏菊花交锋一直没占到便宜的教训,让夏队长怀疑夏菊花的动机:“你这是想拉拢腐蚀革命小将。再说我帮你们家追回钱来,也不是冲着你,用不着你写表扬信。”

    得,算自己没说。夏菊花本就是顺嘴一说,夏队长不同意她干脆闭嘴——红小队大张旗鼓的跑到平安庄来,有要紧的事儿自会说出他们的目的。

    不说,不说就是没要紧的事!

    “夏队长,我听说你们平安庄一直在漏粉?”夏队长见夏菊花竟然没劝自己收下还没影的表扬信,心里又觉得憋屈了。他的原则一向是自己憋屈,别人也别想好过,直接不阴不阳的给夏菊花来了一句。

    夏菊花心里一紧,面上挺平淡的说:“对,正好趁着冬天地里不忙,让大家把红薯漏成粉儿,免得开春了窖里热,把红薯捂烂了可惜。”

    “你们平安庄自己才分多少红薯,怎么快一个月了还没漏完呢?”夏队长紧逼不放。

    夏菊花继续摆事实:“夏队长你一直关心革命群众,还能不知道咱们农村都是亲戚套着亲戚。谁家亲戚听说有这种储存红薯的好办法,扛着自家的红薯找到平安庄,让帮着漏点儿粉,社员们还能不帮忙?”

    是,我们自己生产队分的红薯是漏完了,可也没哪条规定说不能给亲戚帮忙。贫下中农之间互相帮助,有错吗?

    夏队长的脸已经阴的不能看了:“那你们自己生产队的生产任务,就不用完成了?”

    “谁说的?”夏菊花突然严肃起来:“夏队长,不管是谁又向你举报我们平安庄,我都敢跟他对质。我们平安庄的生产任务,不说走在全公社前头,可在平安庄大队却是最先完成的。”

    “夏队长,你咋等在这儿呢?”林主任远远就见平安庄村口站着人,连忙快蹬了几下,发现竟是公社红小队的人跟夏菊花在说话,忙开口招呼一声,要替夏菊花解围。

    跟夏菊花打完招呼,象是才发现红小队队长一样,林主任笑着点头:“夏队长你也在呀,是不是跟县供销社的领导们一样,听说平安庄社员们利用冬闲时间抓紧副业生产,来取经了?”

    刚被夏菊花怼的无话可说的夏队长,听了林主任的话心跟吞了只苍蝇一样难受,却知道林主任现在到县供销社工作,不是他一个公社的红小队队长能轻易得罪的。

    有心想再说几句狠话吓唬一下夏菊花,跟林主任一起来的供销社领导,已经骑着自行车过来了,见林主任停下,也都刹住车下来,等着林主任介绍。

    林主任多面面俱到的人,先拉着夏菊花走到一个梳着背头的中年人面前,笑着说:“夏队长,来,介绍一下,这是县供销社郑主任。郑主任听了我的汇报,对咱们平安庄生产队的副业生产十分关心,一定要来实地考察一下。”

    “欢迎你,郑主任。”夏菊花学着上辈子电视里头的话,拘谨的跟郑主任打了个招呼,多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郑主任脸白白净净的,看上去十分和蔼的跟夏菊花打了个招呼,就跟林主任玩笑着说:“要是知道夏队长一直等着我们,我们应该早点出发的,是不是呀林组长。”

    有这一句玩笑,场面终于松快了一点儿。按理说夏菊花这时候就应该领着郑主任一行回生产队,带着他们参观一下编席的地方,再看看平安庄已经编好的席子,谈一谈下一步的收购价格。

    可现场却还有一群来意不明的红小队,夏菊花不知道该不该把他们也带到生产队去,只好看了夏队长一眼。

    夏队长憋屈呀,自从当上红小队从来没有的憋屈!如果是在运动初期,红小队的全盛时期,他管来人是公社供销社的还是县供销社的,看不顺眼先批/斗了再说。

    可现在红小队的全盛时期已过,红小队的经费都得由公社革委会下拨。而公社革委会除了正常经费,有一部分收入来源就是供销社收购土产的差价,哪怕身为红小队队长的夏队长,也不得不向五斗米折腰了。

    认不清现状会没有经费,认清了现状则是让人无力的恼怒!

    “我们也是听说年前各生产队有人偷鸡摸狗,所以才各处转一转。既然平安庄没出现这样的事儿,那我们就不进村了。”想着经费,夏队长不得不违心的给自己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夏菊花除了感谢红小队对平安庄生产队的关心,还能说什么?反正她就是一个不善言辞的农村妇女,感谢的干干巴巴,红小队应该也不会挑礼。

    等红小队的人灰溜溜骑车走了,郑主任才感叹似的说:“夏队长带着社员搞副业,也不容易呀。”

    都是明白人,不容易在哪儿,心里都有数。

    夏菊花想起妇女们的期盼,先铺垫一下:“多谢郑主任理解我们的难处。主要是秋天大家一火心的把苇杆割回来了,堆在那里只能来年烧火,太浪费了。大家就想办法多编点儿花样,也好过年给孩子们做件新衣裳。”

    说到这里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就是咱们农民一年一人只有一尺布票,大家虽然挣了点儿钱,想买布也不容易。”

    对于郑主任这样的老油条来说,夏菊花这点儿小小的铺垫一眼就可以望到底儿,可他没的揭穿,反而顺着夏菊花的话说:“没办法,谁让现在国家的生产力有限,大家只能一起克服一下。”

    官腔,这绝对是官腔。夏菊花看了跟在一边的林主任一眼,林主任默默推着自行车没任何表示。

    “郑主任,要不咱们先到生产队坐一会儿,喝点儿水暖和暖和?”夏菊花没有跟当官的打交道的经验,眼看着林主任提供不了帮助,企图用自己的热情感化郑主任。

    人家郑主人是个踏实工作的领导,拒绝了夏菊花的邀请,非得要先去场院里看看妇女们是怎么编席的。

    看就看吧,夏菊花跟妇女们打过招呼,让大家今天都穿的干净一点儿,给县里的领导留一个好印象,所以并不怕郑主任参观。

    没等靠近苇墙,妇女们说笑的声音就传了过来,郑主任笑着评价:“大家劳动热情挺高嘛。”

    那是,都知道你们今天可能来拉苇席,还会付现钱,热情不高才怪呢。夏菊花上前推开苇墙上留的门,请郑主任一行进去。

    场面还是那个场面,不过地上散乱的苇杆特意收拾了一下,看上去显得井井有条。郑主任不时的点头,慢慢踱着步子,一张一张看着妇女们手下正在成形的苇席。就见场院里的妇女们一个个手指翻飞,看上去让人眼花缭乱。

    “同志,你几天能编一张席呀?”郑主任走近李招弟,生怕吓着她一样,小声而缓慢的问了一句。

    大家早就发现队长带着人进来了,都想抬头看看来的是什么人,城里人跟农村人哪儿不一样。又都记得夏菊花的嘱咐,强忍着编手上的席,只用余光看着几双鞋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

    跟别人一样盯着皮鞋看的李招弟,没想到有一双黑皮鞋停在自己面前,还小声的问了自己一句话。他问的是啥,自己应该咋回答来着?

    李招弟觉得自己脑袋一片空白,抬起眼睛看了问话的人一眼,马上求助一样看向夏菊花。

    听清了郑主任问题的夏菊花,心里十分紧张,她可是跟林主任说大家得三天才能编一张席,想来林主任已经向郑主任汇报过了,所以他才冷不丁提出这样的问题。

    要是李招弟跟自己说的不一样,怕是所有苇席的订价,都会重新考虑了吧?

    郑主任就站在一边等着答案,现在并不是提醒李招弟的好时候,夏菊花紧张的清了清自己的嗓子,安抚的冲李招弟笑了一下:“郑主任是在问你,几天能编好一张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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