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顺不知道林主任这苇杆是替平安庄生产队要的,拍着胸脯说:“主任你放心,现在除了平安庄的苇杆快用完了以外,我们大队另外四个生产队的苇杆都在那儿堆着没用多少。供销社需要多少,你们几个就给送多少。”

    最后一句话,是冲着李大牛等四个生产队长说的。那四个人是听李长顺说可以从挂面厂买回麦麸,才高兴的跟着他来公社的。现在听出来,只要给供销社提供苇杆,就可以买到麦麸,自然都点头答应下来。

    他们生产队又没有一个夏小伙会不停想新花样编席,搞得供销社现在都不怎么收光席,生产队的苇杆只能白堆着,下年喂牲口牲口都不吃。

    供销社收了苇杆又不会不给钱。

    你看,林主任这不就在问:“供销社按一分钱三斤的价格收购,李大队长觉得合适吗?”

    合适,怎么不合适。都是河边上自己长出来的东西,就割的时候费了点儿人工,哪个壮劳力一天不割上个几百斤,算下来跟白捡一样。

    李长顺带着生产队长们一起点头。林主任扭头问夏菊花:“夏队长,你看这个价格你们生产队能接受吗?如果能接受的话,干脆让各生产队直接送到你们生产队去,省得把时间都浪费到路上。”

    哪怕林主任点了夏菊花的名,夏菊花还是恨不得当成听不见他的问题。

    林主任真的是想帮她,还是想让她成为全平安庄大队的公敌呀?!

    夏菊花心里很清楚,别的生产队对供销社大量收购平安庄生产队带字席,减少了收光席的数量,肯定会有意见。本来平安庄生产队的苇杆用的差不多了,供销社没有带字席可收,别的生产队编出的光席也就有了再被收购的希望。

    现在林主任竟然当着其他生产队长的面,说出替平安庄收苇杆,那不等于当面告诉大家,是夏菊花断了他们的希望吗?!

    其实夏菊花这就是冤枉林主任了,人家还真是想帮她一把。不为别的,为了县供销社马上要向平安庄生产队订的四百张席,林主任都会向各生产队提出收苇杆的要求。

    因为林主任已经得到确切消息,他调回县供销社的事儿,八/九不离十了。毕竟最近一段时间,红星供销社的成绩在县供销社系统实在抢眼,不光替县供销社提供了炒花生,还率先提供了带字席。

    这让县供销社在地区供销社年度土产收购评比中,也不大不小的露了回脸,对发掘出带字席的林主任自然要奖励。

    而且给林主任透露消息的人说了,来年县供销社还要在席上做文章,争取拿出更好的席。甚至有的领导已经拓展思路,觉得苇杆既然能编席,应该也能编别的,完全可以成为平德县供销社的特色产品。

    做为发掘字席的人,林主任说不定还要负责跟编席生产队对接。林主任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人,他知道自己回到县供销社之后,手里没有拿得出的成绩,想站稳脚也不是容易的事儿,就希望夏菊花的编席大业能够顺顺当当。

    加之县供销社的四百张席,很可能是他回到县里后负责的第一件事,怎么也不能因为没有原料无法供应。所以他要趁着平安庄大队有求于他的时候,把原料问题先解决了。

    他想的挺好,就是忘了平安庄大队并不止一个平安庄生产队。

    “大壮家的,你们生产队的苇杆都用完了?”李长顺记得自己上次还看到平安庄的苇垛堆的老高,怎么现在倒要买苇杆了?

    再说你想买苇杆,直接跟他这个大队长说不就得了,怎么能让林主任替你开口呢,这不是告诉外人平安庄大队不团结嘛。

    夏菊花听出了李长顺的不满,抬头时更感觉到了其他四个生产队长谴责的目光,声音低低的说:“我算了一下,等着编完供销社需要的二百张席,怕是就不剩什么了。”

    不剩你就别编了,还想把供销社的钱都挣到平安庄是咋地?

    李大牛一个没忍住,出声了:“夏小伙,你们生产队的席已经卖了那么多,也得给我们别的生产队留点儿汤喝吧。”

    林主任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直接当着买卖双方说和不妥当。可是话都说出口了,事情要是办不成,怕是夏菊花会两头为难,进而对他这个提出问题的人有意见。

    如果夏菊花对他有了意见,从此不再想新花样,林主任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于是不等夏菊花回答,林主任自己就开口了:“这位队长同志,因为夏队长他们生产队编出的席得到了县供销社的认可,所以县供销社已经决定,会向夏队长他们生产队订苇席。”

    “那可是县供销社的任务。”林主任加重了语气,还看了李长顺一眼:“能交给平安庄生产队,是平安庄大队的光荣,也是咱们整个红星公社的光荣。”

    “我们供销社为了帮助平安庄生产队完成任务,知道她们原料紧缺,当然要为平安庄生产队提供原料。又因为夏队长一直和我说,要同兄弟生产队共同为集体做贡献,我才决定优先收购平安庄大队其他生产队的苇杆。”

    “如果这位队长同志不愿意把苇杆卖给供销社的话,我们也可以向别的大队收购苇杆。”林主任说到最后,已经不再看李长顺了。

    跟张主任关系好怎么样,张主任管不了供销社收谁的苇杆不收谁的。

    李长顺在李大牛开口之后,没有第一时间制止他,就是想听听供销社对平安庄生产队、确切的说是对夏菊花的态度。

    现在一听,为了替夏菊花买苇杆,林主任连县供销社都搬出来了,显然是真的看重夏菊花编出的席。而且明面上说是供销社替平安庄生产队收购,比刚才说直接让把苇杆卖到平安庄,让人听着顺耳多了。

    李长顺皱着的眉已经舒展开了,很威严的瞪了李大牛一眼:“就你话多。供销社愿意收你们的苇杆不是好事?那些玩意你不卖给供销社,来年分给社员烧火呀?”

    一把火烧没了,哪有换成钱来得实在。

    说白了,李大牛他们几个跟原来的刘二壮一样,在自己生产队还是个人物,可是一来公社,跟普通农民没有什么区别。

    刚才李大牛开口指责夏菊花,是因为这些天小庄头的人没少议论平安庄的变化,让他听了十分憋气:

    小庄头跟平安庄挨的近,知道夏菊花天天带着平安庄的妇女们编席,挣到了钱,一个个眼红着呢。连带着,对他这个生产队长都不满起来。尤其是大队评比修渠进度,小庄头又被平安庄压了一头,更让小庄头的人觉得他这个男队长,还不如夏菊花那个假小伙。

    所以刚才李大牛痛快的把自己对夏菊花的不满说了出来,不想话说得痛快了,结果却有些让人承受不住:小庄头今年编的席不多,剩下的苇杆堆了两大垛。要是供销社收了别的生产队却不收小庄头的,那些社员还不得把他皮给扒了。

    “林主任,我这个人不会说话,又担心生产队的收入减少,才说错话了。”李大牛还是识相的,借着李长顺训他的话,直接就给林主任道了歉。

    只要他们愿意卖苇杆给平安庄生产队,林主任就能顺利完成自己到县供销社的第一项工作,加之李大牛刚才指责的又不是他,他也就笑笑没当回事。

    不止没当回事儿,他还主动问起李长顺,各生产队究竟需要多少麦麸。李长顺就说出了一个让夏菊花目瞪口呆的数目:“各生产队又是猪又是牛的,社员们家里还都要养鸡。要是不为难的话,最好一个生产队买上它一万斤。”

    你来之前不是说五千斤吗?夏菊花觉得李长顺从到了公社之后,一直在刷新她的认知,现在则达到了。不过能多买麦麸,夏菊花心里也是高兴的,自然不会当着林主任拆穿李长顺。

    林主任想了想,自己先站了起来,对李长顺说:“挂面厂是自己磨面,也有麦麸。可是他们的麦麸并不是白堆着没用处,而是定点儿供应县糠醛厂。要是你们要的少可以想想办法,一下子要五万斤的话……”

    在座的人对县糠醛厂都不陌生,因为当地人虽然不知道糠醛是做什么用的,却知道糠醛渣的用处。

    大家把糠醛渣叫糟,混上野菜之类喂猪再好不过。各生产队每逢交任务猪前,都会想办法买一些喂猪,希望能让猪多增加些份量。

    夏菊花小心的问:“林主任,要是买不了那么多麦麸的话,我们能不能买上些糟?”

    李长顺赞许的看了夏菊花一眼,心里对她一下子由不满上升到满意极了。林主任眉眼也舒展开了:“可以。正好糠醛厂的生产科长是我的同学,我可以找他给你们各生产队买上两千斤糟。至于挂面厂那头,最多只能一个生产队给你们买上五千斤麦麸。”

    李大牛几个脸都涨红了,就连李长顺的眼睛里都要冒绿光了,站起身来就想握住林主任的手,却忘了自己有一条腿不好使,差点儿又摔倒。

    还是夏菊花怕李长顺对林主任说的数目不满意,一直注意观察着李长顺,及时的上前扶了他一把,才让李长顺的手顺利与林主任握到一起。

    “林主任,啥也不说了。等他们各生产队杀猪的时候,你一定得来吃杀猪菜!”李长顺激动的吐沫星子都出来了,林主任十分为难自己是不是应该躲开。

    哪怕林主任答应的很痛快,可是牵扯到了两个县级工厂,他还要亲自带着李长顺和夏菊花一家一家的去谈。至于李大牛他们四个,早被李长顺打发回各自生产队了——他们就是替李长顺送表扬信的工具人,在李长顺看来,让他们当面听听供销社能替他们买到什么,已经很不错了。

    等到林主任先进厂去找挂面厂厂长的时候,夏菊花才敢小声问出自己的疑惑:“大队长,挂面厂虽然是县里办的,可是也得给公社革委会点儿面子吧?”

    李长顺带着你怎么这么笨的表情看了夏菊花一眼:“张主任和挂面厂厂长一直不对付,你不知道?”

    夏菊花要是知道就不问了好不?听说两位领导不对付,夏菊花决定自己还是继续不知道吧。可是李长顺今天解决了麦麸问题,又得到糟的意外之喜,并不介意告诉夏菊花点儿内情:

    “张主任他爹跟我一起抗过木仓,人家渡过江才转业,比我这个泥腿子强多了。挂面厂厂长的爹是投诚过来的,运动初期被打倒过,张主任那时候还是个二愣子,冲击过人家家。”

    这事儿让李长顺说的轻描淡写,可把夏菊花听的一愣一愣的,看李长顺的眼神都不对了。李长顺不屑的扭过头:“不信?厂长他爹那个团,就是我跟张主任他爹老部队给缴的械。”

    夏菊花猛然想起自己上辈子看过的一个小品,里头有个演员说过一句话:你大爷还是你大爷。

    因为有李长顺大爷,这次夏菊花再进挂面厂的时候心是忐忑的。不过好象挂面厂厂长并不知道李长顺这号缴过他爹械的人物,开宗明义的应下了林主任的请求,却也提出了对平安庄大队的要求:

    平安庄大队得替挂面厂炒出一千斤花生来,做为他们过年发给职工的福利。当然不会让平安庄白干,人家也和供销社一样,每斤给一分五的加工费,还自己提供花生和白糖。

    这事儿讲定,夏菊花就发现自己身上的事儿更多了,只好向李长顺请假:“大队长,炒花生只能我自己来,要不不能保证口味。我就不能跟你和林主任一块去糠醛厂了。”

    李长顺觉得夏菊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一百多块钱呀,都换不来你去一趟糠醛厂?”

    夏菊花只好跟着又跑到糠醛厂,结果人家见了林主任,一点儿条件没提,就同意平安庄大队第二天组织人来拉糟,让夏菊花觉得自己白跑了一趟。

    等坐着牛车回到大队部,李长顺没让夏菊花下车,反而让牛车直接把她送回平安庄:“别的生产队也不容易,苇杆的钱你们能直接给现钱就给现钱吧。”

    算下来再编四百张席,有七八千斤苇杆也足够了,夏菊花不得不问:“结现钱倒是行,就是每个生产队给我们送多少苇杆呀?”秋天的时候各生产队割苇杆恨不得打起来,现在哪个队剩下的都不少。

    李长顺想了想说:“咋说供销社都是给你们结现钱,能多收点儿就多收点儿吧。”

    知道大队长操心的地盘大,夏菊花操不过来那么多心,只能给李长顺打预防针:“大队长,真不是我不想收。你想想我们总共才卖出去二百张席,也就四百块钱在手里,多收能收多少?”

    李长顺不信的看着夏菊花:“你们生产队原来的钱呢?”

    大队掌握着各生产队的家底,夏菊花把这个茬给忘了,只好说:“我们还有七户欠帐户呢,万一谁病了生产队不能一分钱都拿不出来。”

    “你真当我不知道你从秋天到现在炒了多少斤花生是吧?”李长顺很理直气壮的暗示夏菊花,如果平安庄有人需要用钱,她可以个人先给垫上。

    别的事儿夏菊花都好商量,可是涉及到她的养老钱,谁想动她也是要吧跟人拼命的,哪怕是李长顺这个老革命也不行:

    “大队长,一码归一码,我个人的钱跟公家的钱可不一样。他们要是欠公家的钱,秋生都记在帐上,将来能扣工分。可是欠我个人的钱,我能扣人家的工分?”

    李长顺愣了,在他记忆里夏菊花是一个很没有存在感的人,哪怕以前听说过夏小伙的外号,也没怎么接触过。还是那天平安庄选生产队长,社员突然一起推举夏菊花,才让李长顺注意到了这个有些沉默的妇女。

    当时夏菊花说试试,就让李长顺很意外,可是接下来平安庄的生产不仅没因为选了个女队长落后,反而一个个干劲十足,就让李长顺不得不观察起夏菊花来。

    她把自己的手艺毫无保留的教给平安庄的妇女们,让人意外;从挂面厂替生产队买出麦麸来,更让人意外;能提出通过给供销社送表扬信拉近关系,进而让全大队的人都受益,是意外中的意外。

    一连串的意外,让李长顺觉得夏菊花是一个很顾全大局的人,这样的人在社员有困难的时候,不是应该倾囊相助吗?结果夏菊花拒绝的干脆利落,又让李长顺觉得意外。

    “那都是你们生产队的社员。”李长顺虎着脸说了一句。

    夏菊花表情没变,说出来的话也很平静:“我知道他们是我们生产队的社员,所以不管是教手艺还是买麦麸,我都不是以个人的名义,因为我是生产队的队长。大队长,我也有自己的家,我不能因为自己是生产队长,就把自己家掏空了给别人吧?”

    “大队长,你知道我在生产队的窝棚里住了几年,我那房子是怎么一点一点盖起来的吗?那时候我们生产队的社员除了给我起了个夏小伙的外号,没谁帮我推过一车土打过一块土坯。”

    所以带着大家挣钱是责任,是让自己心安,不是义务。

    李长顺沉默了。

    夏菊花知道自己最后那一番话不该出口,如果李长顺是个小心眼的,把自己刚才的话向公社举报,自己就得上红小队跟刘四壮一家做伴去。

    可是她不能不说,否则从李长顺这儿就觉得自己的借该借给村里人,以后自己的养老钱一分都别想存下。

    “得了,我知道了。”李长顺没说他知道了什么,挥手让车老板赶车走。夏菊花不怕刚才车老板儿听了她说的话——车老板儿也是有家有口的人,是人就得先过好自己的日子。

    刚一进家,王彩凤就叫了一声娘,小心的关上院门才说:“娘,刚才来了两人,说是挂面厂的,给咱们家送来一千斤花生,还有好几袋子白糖。”

    “嗯,那是挂面厂让我给他们炒花生的。”夏菊花想想都觉得心累,不想多解释。

    王彩凤看出婆婆有些心不在焉,跟着她进了正房,马上给倒了杯水递到夏菊花手边,又问她中午吃饭了没有,用不用先吃,她自己等刘志全兄弟下工就行。

    跑了一天,中午的时候李长顺去了公社张主任那儿,林主任就让王彩霞陪着夏菊花去了饭店。夏菊花当时想着自己请一下林主任,吃东西就没好意思放开,想让人多吃点儿,结果付账的时候没争过林主任,自己还没吃饱。

    王彩凤这么一问,她还真觉得有点饿了,刚想自己去盛饭,王彩凤已经挺着肚子出去了,一会儿不光端来一碗挂面,上头还打了个荷包蛋。

    “咋煮了挂面?”夏菊花问:“保国的呢?”

    王彩凤笑了,仿佛夏菊花是在问她自己吃了没有一样:“给保国留了,娘你别惦记他。我看娘太累了,晚上肯定还得炒花生,不吃好了怎么行。”

    夏菊花点了点头,眼睛正好看到王彩凤的肚子,那里头是她的头一个孙女,上辈子出生后王彩凤吃的不好,没有奶水,所以孩子吃了不到五个月的奶就不得不喝米糊,身子一直挺弱。

    唉,自己这是咋啦,不是想明白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怎么又担心王彩凤肚子里那个呢?夏菊花挑了一筷子面条,却怎么也放不进嘴里:“你自己也别太省着,不为自己的身子也得替孩子想想。”

    王彩凤眼圈都红了:“娘,你快别说了。我娘都说,跟别人比我享了大福了,要是不好好孝敬你,得天打雷劈呢。”

    呵呵,夏菊花就着这句话,把面条吃进嘴里了:上辈子你活的好着呢,不光没天打雷劈,还自己当家作主把歌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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