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庄出了大新闻,老刘家竟然要分家了,还是请大队干部帮着分家。夏菊花看着眼前李常旺家的,有些不相信的问:“老太太同意了?”

    “她不同意有什么用,刘二壮这回铁了心,听说昨天晚间就把仓房里的粮食分了,现在请大队干部帮忙,是为了跟老刘婆子算这些年的工分帐呢。”

    夏菊花觉得这帐算不明白,也的确没算明白。孙氏一口咬定家里人口多,吃用的多,别说没存下钱,不跟人借钱都是因为她苦了自己补贴着儿子,才让一大家子人没拉棍子出去讨饭。

    大队干部来了能拿孙氏怎么样,她就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势,笃定了大队干部不会进屋翻看。孙氏也不怕人翻看,她说的话里的一句是真的,那就是她手里没什么钱。

    早在刘四壮一家子去孙家庄的时候,孙氏就把大头都让刘四壮带走了,除了不想让刘四壮在大舅子家看人脸色外,也因为孙桂芝一直说她娘家哥哥嫂子多心疼她,所以让他们把钱带去请孙家替刘四壮先收着,免得真分家的话钱到了刘二壮和刘三壮手里。

    那时孙氏以为提出分家的会是安宝玲,也做好了把刘三壮一家子分出去的准备——有当生产队长的二儿子给养老,又有自己最疼爱的四儿子在跟前,分出去一个傻了的三儿子,孙氏一点儿也不难过。

    不想连刘二壮也要分家,孙氏当然不能真的让刘二壮把仓房的锁砸了,倒是看着他们两房把粮食按主粮和杂粮都称开了。孙氏还曾经提出秋收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得把两房人吃的粮食扣出来,刘二壮一句话就让孙氏闭了嘴:“娘,你是不是忘了这些粮食都是谁的工分换回来的?”

    粮食都让刘二壮那个没良心的伙着安宝玲那个不孝顺的儿媳妇搬走了,孙氏悄悄庆幸自己早让刘四壮把钱带到大舅子家去了。所以现在大队干部说出大天来,孙氏也是一分钱都不拿出来。

    最后刘二壮两口子跟安宝玲商量了一下,提出了折中方案,头四年的分红钱可以折成两房现在住的屋子,孙氏只要把今年两房分红的钱拿出来,他们就不计较了。

    这孙氏能干?她撒泼打滚的说自己没钱,也不同意刘二壮刘三壮仍住东西厢房,一句话,想分家就乖乖搬出老刘家,从此她没有这两个儿子。

    也不对,她还是要这两个儿子的,要两个儿子每人每年给她一百斤主粮做养老用。

    大队长李长顺实在听不下去了,冲着孙氏吼道:“老刘婆子,你一点儿钱都不分给两个孩子,又要人家一人一年给你一百斤粮食,不怕吃进去噎死呀。”

    孙氏对别人都敢撒泼,对上大队长有些怂。李长顺是抗战时参加队伍的老兵,军功章都有一摞子,要不是一条腿瘸了没能渡江,现在也不会窝在平安大队当个大队长。

    更重要的是,当年李长顺和刘二壮的爹一起给地主家扛活时,两人好的穿一条腿的裤子。后来李长顺受不了地主家的欺负,要跑去投奔队伍。那时候他曾叫刘二壮的爹跟他一起走,结果刘二壮的爹被孙氏撒泼打滚的留下继续扛活,李长顺只能自己一个人去打鬼子。

    再见面的时候,打鬼子的人只瘸了腿,留下扛活的却已经没了命,还是为了掩护孙氏不落到小鬼子手里送的命,李长顺当时就冲着孙氏啐了一口,骂了一声败家娘们,从此不跟孙氏说一句话。

    就连昨天孙氏去大队告状,李长顺也只是阴着脸听她哭诉完,摆手直接把人赶走,自始至终没出一声。孙氏回来说大队已经不让刘二壮当生产队长了,不过是在吓唬人的话。

    现在李长顺终于开口对孙氏说话了,孙氏倒不敢说什么了,嘴里翻来覆去只有没钱两个字。李长顺气的拍着炕沿说:“没钱就没钱,二壮你听叔的,这钱就当喂狗了。你和三壮都是好的,孩子也长大了,明年再挣都是自己的。”

    安宝玲眼圈气的通红:“大队长,三壮可还躺在炕上起不来呢,不知道用不用再看大夫。要是看大夫还得花钱,当初看大夫的钱还是我跟我大嫂借的。”

    李长顺狠狠瞪了孙氏一眼,无奈的跟安宝玲说:“老三媳妇,你别觉得叔是和稀泥。早跟这个败家娘们分家,你们能多活两天,要不早早让这败家娘们给气死了,两个孩子怎么办。”

    安宝玲咬着牙不说话了,孙氏倒是想说,怕自己一开口李长顺又逼着自己拿钱出来,只好跟着沉默。最后在大队干部的见证下,几方签了分家协议:

    刘二壮、刘三壮与孙氏和刘四壮分家,现在各房所住的屋子,归各房所有,各房现在的东西也归各房所有,以后每年刘二壮、刘三壮各给孙氏三十斤主粮养老。

    夏菊花听到安宝玲说的这个分家结果,愣了。哪怕是上辈子她得了极品婆婆的名声,真跟孙氏比起来的话,人们还是会把孙氏排到头一个。

    都闹成这样了,孙氏竟然还能每年得到刘二壮和刘三壮的养老粮食,果然自己那个极品是假的,人家真正的极品自己不止不会吃亏,还会膈应的别人吃不下饭。

    不过夏菊花现在没心思管老院的破事,她担心的是一早去公社的刘志双,不知孙红梅今天会不会真的去公社办离婚,又或者刘志双见了孙红梅重新想和她一起过日子。

    要是刘志双还敢把孙红梅领回来,那就直接分家,是好是坏由着他们两人轱辘去。夏菊花心里发着狠,更没心思理李常旺家的。

    李常旺家的嘴碎,可也能看出好赖脸色。发现夏菊花的沉默跟以往的沉默不太一样,没呆多大一会儿就走了——信她都报过了,夏菊花也该知道她的心意,就足够了。

    不想李常旺家的刚走没一会儿,气不平的安宝玲又来向夏菊花倒苦水了——只分了粮食有啥用,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还是自己分家以后的头一个年,一家大小一人不得添一件新衣裳,三十晚上不得包顿饺子?

    安宝玲知道村里人眼下是同情他们跟刘二壮一家子,可真等孙氏跟刘四壮过不下去,那老太太肯定能做出上他们两家要饭吃的事儿。敢不给?现在同情他们的人就会变成讨伐他们的人!

    夏菊花能说什么?她本来也不是多话的人,想了好半天才说出安慰安宝玲的话:“不管怎么说,你们两家都不用再养活刘四壮一家子了,几年日子就过起来了。”

    “我也知道是这个理儿,可就是心里憋屈的慌,凭啥刘四壮打了人还把钱都拿走了。”她和李大丫两个悄悄议论过,都认为孙氏手里可能真没什么钱,哪儿去了还用问?

    夏菊花意味深长的摇了摇头,她觉得刘四壮的钱未必还是他的钱——要是刘四壮手里真有钱的话,早被红小队搜到了。红小队抄家抓人从为不气,抓着人打几下搜个身都是正常操作,刘四壮一个农民手里拿那么些钱很不正常,真有的话红小队不可能不来平安庄调查。到现在红小队还没动静,那就是钱已经不在刘四壮手里。

    在谁手里都不用问,夏菊花觉得以孙家人摔地上都得抓把土的性子,将来刘四壮一家子从公社放出来,孙家也不能把钱痛快的还给刘四壮。

    正说着呢,院门口突然有人问:“这是夏菊花的家吗?”不等夏菊花应声,已经闯进来了四五个人,一个个戴着红袖箍,拧着眉毛瞪着眼睛,看着迎出来的夏菊花和安宝玲。

    “我是夏菊花。”夏菊花一边回答着,心里也打哆嗦,怎么自己刚想到红小队红小队的人就上门了,莫非知道自己心里说他们坏话了。

    “你就是夏菊花?有人举报你投机倒把,跟我们走一趟。”领头的红小队打量着夏菊花,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看来倒是个常年下地干活的,脸晒的黑黄黑黄,衣裳穿的倒是挺利索也干净,看起来比别的农村妇女多点精神。

    安宝玲认出领头的红小队,就是昨天他带人来抓刘四壮的那个,忙赔个笑脸上前说:“队长,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嫂子是替供销社炒花生,不是投机倒把。”

    领头的红小队跟不认识似的看了安宝玲一眼,就继续盯着夏菊花:“你是自己跟我们走,还是让我们绑着你走?”

    “啪——”领头的红小队突然被人从背后给了脖搂儿,打人的还气哼哼的问:“走,往哪走,你个混小子欺负人欺负到这儿来了。”

    正努力想着怎么说才能取信于红小队的夏菊花,被打的红小队队长,以及他带来的红小队成员,都被从天而降的人给弄愣了。

    夏菊花喃喃的问:“夏大哥,你咋这么早就来了。”

    供销社车老板儿不好意思的冲着夏菊花点了点头:“亏的我来的早,要不这熊孩子又要欺负人。”

    “三叔,我这是革命工作。”红小队队长气急败坏的说:“你要是再干扰我工作,我可真不气了。”

    “你不气,你气过吗?”车老板儿似乎对自己的侄子怨气不小,指着他的鼻子问:“你来前也不打听打听,人家夏同志是替供销社炒的花生,为这咱们供销社还受到县供销社的表扬,你想抓夏同志,那才是破坏我们供销社完成任务呢。”

    红小队队长显然没想到这个茬,不服气的说:“你说她是替供销社炒的,就是替供销社炒的了?”

    “夏同志不光替咱们供销社炒花生,现在炒的可是从县供销社拉来的花生。那花生就是我从县里拉来的!”车老板对这个混侄子也是服气,都多大的人了不想着正经干活,天天带着人不是抓那个就是斗这个,全公社的人都被他得罪光了。

    红小队队长还是不服气:“人家举报人说了,夏菊花收取供销社的加工费,就是投机倒把。”

    夏菊花心里一惊,面上也惶恐不安的问:“谁举报的我?”

    车老板见夏菊花吓着了,连忙劝她说:“夏同志你别着急。供销社托你炒花生,你就不能下地干活挣工分,供销社当然得给你补偿。现在可是新社会,供销社也不能剥削你的劳动成果。”

    红小队队长一噎,发现让他三叔一说,夏菊花炒花生收工钱咋那么天经地义呢,自己再拿着说事儿,不就变成了要剥削夏菊花的劳动了?

    平时标榜最听老人家的话的红小队队长,可不敢让自己的行为,跟老人家认为应该消灭的剥削阶级一样。他不理车老板儿,恶狠狠的看着面色仓皇的夏菊花:眼前的人表现的倒跟一般农村妇女遇事一样,可他怎么就觉得那么不对劲呢。

    正想着怎么出声吓唬两句,看看夏菊花是真老实还是跟自己装样子,王彩霞急三火四的进来了,她们这些供销社的售货员,自然认识公社红小队队长:“哎呀夏队长,你咋来了呢,是来调查炒花生的事儿吗?”

    夏菊花见王彩霞一进院就把话挑明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冲着她点了点头。王彩霞也不等红小队队长接话,就自己说了起来:

    “我们主任就是怕有人不清楚为啥非得请夏同志炒花生,这才特意让我跟老夏跑一趟。一来县供销社催的急,二来人家夏同志帮了供销社这么大的忙,连带着解决了全公社明年的生产难题,可不能吓得她以后不敢帮忙了。”

    “她能解决全公社的生产难题?”红小队队长不信。

    王彩霞对他的质疑一点儿也不在意,笑咪咪的跟他解释:“咱们供销社交到县供销社的花生,那可是所有公社里的头一份。县供销社说要支援地区供销社,这才请夏同志再炒两千斤花生。为了让夏同志安心炒花生,别有什么心理负担,县供销社已经同意明年开春的头一批化肥,优先供应咱们公社了,你说这是不是夏同志解决了全公社的生产难题?

    此时的化肥可是抢手货,都知道用化肥能增产,一开春从县里到生产队,哪一级都挖门子盗洞的想往自己怀里扒拉。如果县供销社真同意开春优先供应红星公社的话,说夏菊花解决了生产难题真不过份。

    “咱们革委会主任听说之后,亲口表扬了夏同志,还说这样的同志要好好发挥她的作用,让我们主任有条件的话奖励夏同志呢。”王彩霞最后补了一句,又笑咪咪的看着红小队队长。

    革委会主任竟然都知道了?红小队队长狐疑的看了王彩霞一眼,有心不信,他和王彩霞也打过交道,知道这也是个说话有根的人。

    车老板儿见王彩霞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侄子还站着不走,有些生气的说:“咋地,你们红小队连革委会的话都不听了?””

    夏菊花无奈的拉了拉车老板的袖子,她只愿快点儿把红小队打发走,生怕车老板儿这一句一句的,让红小队队长恼羞成怒。

    那个队长的脸色的确很难看。红小队已经不复运动开始时的风光,别说冲击革委会了,经费都卡在革委会手里,要是他这个队长不扣革委会招呼的话传到公社,也就干到头了。

    这是亲叔说的话?红小队队长挖了他亲叔一眼,冲着夏菊花点了下头,一句话没说带着人就走了。

    安宝玲长出了一口气,嘴里说着吓死了。车老板儿反而冷哼了一声,夏菊花有些后怕的问:“夏同志,我看那位红小队队长有些怕你似的。”那可都是些混人,犯起生性来六亲不认的主,能因为车老板儿是他叔叔就几次听他的冷言冷语,总让夏菊花觉得不真实。

    车老板叹口气摇了摇头,王彩霞就替他把情况说了。原来红小队队长的爹是兄弟里头大的,第二个兄弟没养住,中间又隔了两个姐姐,车老板才长成了,所以车老板的娘很疼这个小儿子。

    因为心疼小儿子,特意求了生产队和大队的干部让车老板儿学会赶车,供销社挑人的时候车老板也就进了供销社,每天生产队给他记十个工分,供销社则管三顿饭。

    车老板踏实能吃苦,赶车遇到搬搬抬抬的活一个人就干了,供销社有什么“处理品”主任都带上他一份,所以日子过的数得着的好。

    他大哥家就不行了,孩子好几个,还出了红小队队长这么个天天不下地的,拐带着两个兄弟也跟着他瞎跑,全家只有车老板儿大哥一个人挣工分,换口粮都不够。车老板就时不常的给大哥点儿补贴。至于想买点稀罕东西啥的,更离不开车老板儿,所以别看红小队队长嚣张,也不敢得罪狠了他三叔。

    安宝玲听了简直觉得是天方夜谭,竟然还有得老娘偏疼,反而贴补别的兄弟的人?连声说车老板儿仁义。夏菊花知道她是有感而发,笑了笑没说什么。

    知道她家里有正事儿,安宝玲有眼色的走了,走的时候跟夏菊花说,刘二壮已经跟李长顺说了自己不当生产队长,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自然是准备着别人当上生产队长,不能跟以前一样照顾夏菊花。好在现在夏菊花已经想开了,并不想跟上辈子一样强撑着命工分当命,她已经有了点别的想法。

    安宝玲一走,夏菊花当着王彩霞和车老板儿的面,把炒好的花生一一称过,王彩霞也把该给她的工钱拿来了,夏菊花又把借王彩霞的钱还给她,都忙完了,几个人才消停坐下说话。

    车老板儿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车上拿下一捆粉条来,递给夏菊花说:“这是我媳妇自己漏的粉,你别嫌弃。”

    “这可不能收。”夏菊花赶紧推开那捆粉条:“这几次都麻烦夏大哥运花生,我这钱才挣的这么顺当,应该我好好谢谢夏大哥。”

    王彩霞拿出来的则是一盒桔子罐头,趁着夏菊花和车老板儿推让的时候自己悄悄放到了柜子顶上,车老板儿就指着她说:

    “你不能因为跟彩霞是亲戚,就只收她的不收我的,以后大家往来的时候常着呢,我也想过年的时候托你替我炒点儿花生。你要是不收的话,我就不敢开口了。”

    王彩霞则说这罐头不是给夏菊花的,而是给她外甥刘保国吃的——当姨的疼外甥,夏菊花这个当奶奶的要是推让的话,就是不认王彩凤的娘家亲戚呢。夏菊花只能无奈的收下,心里十分过意不去。本想留两人吃了饭再走,人家也不留,只说下回再吃。

    哪儿那么容易有下回呢,炒花生不是家家必需的东西,县供销社一下子炒了这么多,年前应该不会再炒。来年,来年大家想的是怎么吃饱肚子,供销社怕是顾不上炒花生了。

    说不定眼前的二十几块钱,就是夏菊花靠炒花生挣的最后一笔。

    刘志双蔫头耷脑的回来了,跟夏菊花打了个招呼就回西厢房自己躺下了,直到吃中午饭的时候才露面,饭也没吃两口就放下筷子。

    哪怕是自己主动提出的离婚,刘志双心里确实没有什么轻松的感觉:昨天回屋睡觉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分红和扛粮食包挣的钱,都被孙红梅卷走了。当进刘志双就想去孙家庄找孙红梅要钱,最后还是忍住了。

    娘已经替他操了不少心、受了那么多委屈了,要是让娘知道孙红梅把钱都卷走了,又得跟着着急上火。于是刘志双起早就到公社等着孙红梅,想在夏菊花不知情的情况下,把钱要回来。

    人倒是等到了,孙红梅却不承认自己拿了钱:“钱就放在柜子里,我哪儿知道哪去了。说不定是你们不愿意我们家留下了彩礼里的五十块钱,把钱给藏起来讹我呢。”

    孙红梅恶狠狠的看着刘志双,嘴里说着恶毒的话,跟对仇人没有区别,与结婚前那个处处体贴的姑娘,或是结婚后小心讨好的小媳妇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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