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熹帝御极之后, 对外铁血雷霆,蛮夷惊惧不敢擅动,对内任贤革新, 百姓安居各得其所, 满朝上下文武归心, 自此, 四海安定, 天下太平, 是为盛世之初。
皇帝样样都好, 只是后宫虚设, 唯有谢皇后一人而已。老臣们或为江山社稷忧,先是时,还尝进言,陛下膝下空虚, 于国不利,宜广纳佳丽,为皇家开枝散叶。
帝曰:“朕有三千宠爱, 集于皇后一人之身,足矣。朕与皇后一体, 令皇后不悦者,即令朕不悦,日后再有进言此事者,当庭杖毙。”
永熹帝是什么性子, 他说杖毙, 那就是真的要命, 大臣们当下噤若寒蝉, 再不敢提及此事。
好在, 永熹二年春,谢皇后就为永熹帝诞下了一个健康活泼的小皇子,臣子们简直老泪纵横,终于不用担心陛下后继无人了,可喜可贺。
转眼,到了永熹五年,还是春天,谢皇后再次生产。
李玄寂抱着阿宝在产房外面守候了半夜,一听见婴儿的啼哭声,就激动地冲了进去。
阿宝是谁呢?哦,阿宝是尊贵的太子殿下啊,被父皇和母后宠得如珠似宝,小名就唤作“阿宝”,十分贴切,死活闹着要在这里等母后生妹妹,等了一会儿,就要父皇抱,抱着、抱着就睡着了,口水都流出来了,一点也不管他的妹妹了。
太医院的掌院迟老头是个摸脉高手,就是当初谢皇后还在她母亲的肚子里的时候,迟太医就摸出了这个是女娃,后来果然如此。以及这次,迟太医也摸了一下,哦,大约是个小公主呢。
李玄寂进来的时候,宫人们还没来得及把小公主擦洗干净,就一团红红的小肉球,裹着柔丝云锦襁褓,躺在她母亲的身边,先让父亲看一眼。
李玄寂马上就把儿子扔给宫人,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宝贝女儿抱起来看了看。
“这孩子生得真漂亮,看看这小嘴巴、这小鼻子、还有这小眼睛,嫣嫣,我们的女儿,将来必然是这长安城里最美的姑娘,无人能及。”
皇帝陛下完全看不出平日威严冷静的样子,他脸上的笑意满得快要溢出来了,语气也得意非凡,哪怕当年东征高丽、北伐突厥,立下不世奇功,也未曾见他如此骄傲过。
被宫人抱在手里的阿宝醒过来了,他马上跳了下来,扑过去:“妹妹、妹妹,漂亮的妹妹,让我抱抱。”
父亲蹲下来,把女儿捧给儿子看:“阿宝,来,看看,妹妹。”
“呃?”小小的阿宝呆滞住了,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疑心自己还没睡醒,眼睛花了。
但是,揉了眼睛以后,看过去还是一样的。
阿宝捏着鼻子,后退了一步,嫌弃地道:“太丑了,简直像一只小猴子,这是母后生的妹妹吗?不能吧,肯定抱错了,不是这个。”
刚出生的孩子听不懂哥哥的话,还开心地“啊啊”了两声,挥舞着她的小肉手手,精神劲头好得很。
她的皮肤红通通、皱巴巴的,眼睛肿得像水泡,细细的一条缝,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眼睛在哪里,头上两根小毛毛,再多也没有了,软趴趴地黏在脑门上。
依阿宝看来,猴子大约要比这个妹妹还稍微漂亮一点。
他立即被父亲训斥了:“不要胡说,什么猴子,你妹妹生得和你母后当年一模一样,是个小美人,你见过这么漂亮的猴子吗?”
大约是父亲的声音过于严厉了,小公主被吓到了,放开小嗓门,“嗷嗷嗷”地哭了起来,握紧了小拳头,脚脚一蹬一蹬的,可不高兴了,小鼻子都皱了起来,眼角还挤出了两点小泪花,好吧,这下终于分得清她的眼睛在哪里了。
谢云嫣累得虚脱,本来瘫在那里不想说话,这会儿实在听不下去了,她虚弱地勾了勾手指头。
父子两个马上殷勤地凑了过去。
“可把嫣嫣累坏了,叫我心疼,如今万事大吉,你赶紧歇着,剩下的都交给我,不再叫你操半分心。”
“母后辛苦了,阿宝给母后摸一摸。”
谢云嫣拍了拍床,示意李玄寂把孩子放下。
李玄寂轻轻地把他的小公主放到了谢云嫣的身边,依依不舍的。
谢云嫣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十分满意,吃力地侧过头,“吧唧”亲了她一口。
母亲的安抚让这孩子又快活起来,眼看着小泪花还挂在那里,她就咧开了嘴,露出无齿的小牙床,“嗯嗯嗯”地开始说话了,小眯眯眼也张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双黑宝石般纯净的眸子,左转转、右转转。
真叫母亲的心都融化了,谢云嫣温柔地笑了起来。
阿宝羡慕了,把圆嘟嘟的小脸蛋凑过来:“阿宝也要母后亲亲,母后今天还没有亲我呢。”
谢云嫣的笑容马上变了,冷飕飕的:“妹妹长得像猴子?是吧?”
阿宝是个聪明宝宝,立即发现不对,想了想,勉强改口:“嗯?也不是,妹妹……比猴子好看一些些吧。”
做父亲的拼命瞪儿子,试图挽救:“简直胡说,我的女儿,和皇后娘娘一般无二,是个绝世小佳人,你再说猴子,我揍你。”
谢云嫣笑得更阴森了:“和我生得一模一样?是吧?”
她幽幽地道:“对了,谁的孩子像谁,这个是你儿子,就是像你,你当年也嫌弃我长得像猴子。”
“没有,不是……”李玄寂俯身赔不是,“嫣嫣,其实是这样,你听我说……”
但是,说什么都没用了,皇帝和太子被愤怒的皇后赶了出去,勒令在宫门口罚站。
这天底下,能令永熹帝俯首贴耳的,也只有谢皇后了,天大地大,皇后最大,何况,她这会儿才生下小公主,更是不能惹她生气。
于是,一大一小只能去门口站着了。
一会儿,听见里面传来妹妹“咿咿呀呀”嫩嫩的小声音和母亲温柔款款哄她的声音,阿宝又觉得心里怪痒痒的,很快后悔了起来。
“虽然是猴子,也是一只软软嫩嫩的猴子,我也想抱一抱。”他咬着手指头,哀怨地道。
李玄寂敲了敲儿子的头:“别再说了,从今往后,把‘猴子’两个字吞在肚子里,捂得紧紧的,不要连累你父皇和你一起吃挂落。”
阿宝嘟着小嘴巴:“我就是实话实说,猴子就猴子,猴子我也爱的,母后却乱发火。”
小肉团子奶声奶气地叹了一声:“女人,真是不讲道理。”
李玄寂神色严肃,语重心长地道:“阿宝,父皇和你说,千万不要说一个女孩儿生得不好看,她们心眼都小,能记你一辈子,哪怕长大了也要时时翻出来算个旧账,叫人头疼,所以呢,你要是觉得不好看,偷偷地藏在心里想一想就好,绝对不要说出口,记住了吗?”
阿宝和他母亲一样,心里想着事情,就爱眨巴眼睛,长长的睫毛抖啊抖的,他无辜地望着父亲:“所以,是因为父皇原来说过母后像猴子之类的话,母后这才一直记得,今天迁怒到我了,父皇,都是你自己不好,你还说我,羞羞脸。”
李玄寂严厉地瞪着儿子。
两个人,大眼对小眼,瞪了半天。
终于还是李玄寂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揉了揉阿宝软乎乎的小脑袋,柔声道:“是啊,你母后啊,刚刚生下来的时候,也是丑丑的,像一只小猴子,父皇当年很傻,没把这只小猴子带回家去养起来,让她吃了很多苦头,父皇一直很后悔,现在,我们又有了一只小猴子,你要和父皇一起疼爱她,知道吗?”
阿宝似懂非懂,不过他是个乖巧的孩子,父皇这么说,他就这么记下了,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好,知道了,母后和妹妹都是猴子,漂亮的小猴子,要疼她们。”
李玄寂笑着,把儿子抱了起来,在手里掂了掂:“好,等你母后歇下了,我们偷偷摸摸地进去,抱抱我们的小猴子,亲一亲,再摸一摸,你放心,小猴子长大了会漂亮的,你会有一个全天下最漂亮的妹妹。”
阿宝挤眉弄眼地笑了起来,把手指竖在父亲的嘴唇上,比了个手势:“嘘,我们偷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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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大好,小鸟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得正欢畅。
谢皇后的椒房宫中,小鸟越发多了起来,每天都在闹闹,嚣张得很。大约是因为皇后娘娘经常会撒些小豆子喂它们,它们俨然已经把椒房宫当成了自己的家,很懂规矩,只要皇后拿出瑶琴,随便弹一首曲子,这群小东西就“呼啦啦”地全部跑来了,伸长了脖子拼命叫唤,赶都赶不走。
总之,到了春天,椒房宫就很热闹。
如今,又多了一个小公主,那就更加热闹了。
太子殿下阿宝是个乖巧的孩子,按皇帝陛下的话来说,像他小时候,颇有大将风范,稳重大气,从不捣蛋。
金城公主糯糯却是个淘气的,虽然才一岁,已经看得出日后上房揭瓦的趋势了,还是按皇帝陛下的话来说,像皇后小时候,就爱瞎胡闹。
糯糯没有辜负她父亲对她的评语,此刻,她已经爬到父亲的头顶上去了。
多厉害,是不是,父亲那么高,她也能爬得上去,果然是只小猴子。
现如今,这只小猴子出落得可漂亮了,圆圆的脸蛋粉嘟嘟,像花瓣一般,大大的眼睛水汪汪的,小睫毛长得打卷儿,只要眨巴一下,就看得人心尖都发颤。
她父亲席地而坐,本来在批阅奏折,这时候把笔放了下来,大气都不敢喘,小心翼翼地伸手护着头上的那个小粉团子,还要低声下气地哄她。
“糯糯,父皇的头上有什么好玩的,下来好吗?父皇抱你。”
糯糯揪着父亲的头发,“啊啊”了两声,流下一串口水,她坚决地摇了摇头,这边高,看过去风景独好,她就喜欢这个位置,每天都要爬上来趴一会儿。
阿宝本来和母亲在学写字。
母亲还在吹嘘着:“你母后当年,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能写一手漂亮的好字了,过年的时候还能写对联贴家门口呢,你呢,和母后好好练着,别学你父皇,对,别一天到晚耍枪弄剑,那是粗人,我们要做个文人雅士才是正道。”
阿宝有些坐不住,小屁股扭来扭去的,小小声地道:“母后,我也想玩,妹妹都在玩耍呢,为什么我要写字?”
谢云嫣义正严词:“妹妹多大,妹妹还是个小孩子,你多大,你四岁了,四岁知道吗,已经是个大人了,要格外懂事一些,没有写完这三页大字,今天不许玩。”
阿宝低头看了看自己短短的手和短短的脚,觉得当个大人实在太难了,叫人落泪。
糯糯看见哥哥挨批了,十分开心,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还把身子抬起来,朝哥哥挥了挥小爪子。
结果头太大,身子太轻,一时没掌握好,一个倒栽葱,从父亲头上掉了下来。
幸而李玄寂早有准备,一伸手,准确无误地接住了他的宝贝小公主。
李玄寂的手掌宽厚结实,糯糯在上面翻了个身,一点儿没受到惊吓,还吐了一个口水泡泡:“咕叽……”
李玄寂做出严肃的模样,认真地对女儿道:“你看看,多危险,女儿家,要端庄贤淑一些,不要爬上爬下的,懂吗?”
糯糯当然听不懂,她抬起身子,小爪子在父亲脸上“叭嗒叭嗒”拍了两下。
李玄寂把她轻轻地放了下来。
糯糯开始在皇帝陛下的御案上爬来爬去。
李玄寂赶紧把大臣们的奏折收了起来,于是就案几上的笔墨纸砚就特别显眼起来。
糯糯来了兴趣,爬过去,伸出试探的小爪子,趁她父亲不注意,“啪”的拍了一手墨汁,然后“吧唧”按到她父亲的身上。
皇帝陛下的龙袍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手印。
糯糯“唧唧咕咕”地笑了起来,又开始流口水了。
李玄寂叹了一口气,在糯糯的小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坏孩子。”
糯糯大约觉得十分有趣,蹬着小腿腿,努力地站了起来,扶住父亲的肩膀,用沾了墨汁的小手“啪啪啪”地在他身上乱拍。
李玄寂面无表情,只能坐在那里任凭女儿糟蹋。
阿宝看得眼馋,实在忍不住,趁母亲一分神,“哧溜”一下钻了过来:“我也要玩、我也要玩。”
糯糯拍了拍父亲的脸,转头对哥哥“嗯嗯”了两声,示意这个位置让出来给他了。
阿宝喜滋滋的,手里还提着笔,凑过去,在父亲脸上画了个圈圈,还要教妹妹:“不要用手,要用笔,斯文人做斯文事,知道吗?”
李玄寂还是面无表情。
兄妹两个欢喜起来,你一下,我一下,趴在父亲的身上,画了个不亦乐乎。
三个人身上都变得脏乎乎起来。
谢云嫣看得羡慕极了,觉得自己也要和女儿一样流口水了。
她哀怨地看了李玄寂一眼:“你偏心眼儿,只爱孩子,不爱我。”
李玄寂身上挂着两只小的,岿然不动如山,还要去哄那个大的:“我怎么不爱你了,难道你日常没爬我头上去吗?”
谢云嫣气鼓鼓地道:“这两个小家伙,在你脸上身上怎么涂涂抹抹你都不吭气,我呢,曾经不过给你盖了两个胭脂戳子,你就罚我抄书,礼记,我抄了好几遍呢,你就是偏心眼儿,你就是不爱我,我生气了。”
他的嫣嫣生气了,可不得了。
孩子还趴在李玄寂身上爬来爬去,李玄寂不好动弹,只得朝谢云嫣抬起手:“嫣嫣,来,过来。”
谢云嫣本来不想理他,但是,他那样微笑着,温柔而明朗,叫她有点不太好拒绝呢。
这几年,在她面前,他已经渐渐褪去了一身刚硬的棱角,好似过往的磨难与沧桑都已经被抚平了,只有柔软的温情。
也只有对她如此而已,独一无二的。
谢云嫣笑了起来,走到李玄寂面前,俯身下来,和他撒娇:“喏,我在生气呢,别管你的宝贝儿子和女儿了,快哄哄我。”
岁月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她明艳娇纵,一如往昔。
李玄寂抬起脸,看着他的皇后、他的妻,他的目光缱绻,如同无数个他们一起度过的日子,他看着她,总是满心欢喜。
“嫣嫣,很久以前,我本以为自己身为煞星,注定一生无妻无子,我将在孤独中一个人老去、死去,这世间万物于我而言,都是虚空。可是,后来,我遇到了你,一切就不一样了,我有了你,有了我们的孩子,这世间万物于我而言,又都变成了繁花,嫣嫣,我感激你,在我心里,你才是第一个。”
他微笑了一下,慢慢地对她道:“我很爱很爱你,我的嫣嫣。”
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在一起久了,哄人本事也变得十分高明起来了呢。
孩子面前,还说这些话,真是羞人答答的。
谢云嫣咬着嘴唇,娇嗔地看他一眼,她的眼波宛转,是春花秋水,天光拂晓,最是一场旖旎风月。
总是叫他心动。
“嘘”,她竖起手指,悄悄地眨了眨眼睛,把脸蛋凑过来。
他抬起头,趁着孩子们没注意,在她的嘴唇上轻轻一吻,如同春日的阳光落下一个印子。
又是一年春天,万物复苏,生机勃勃,花苞在枝头萌发,这一年的桃花也开得很好,宛如初见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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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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