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幸村精市线

    平缓的小提琴音行云流水般奏响。

    天刚刚擦亮,微光从厚重的窗帘下透出一条细线,仅仅触及到昏暗病房里的一隅。幸村精市躺在床上,恰巧洒落在眼睛的光线让他觉得有几分不适,他伸手挡住了眼睛,陷入黑暗之中。

    幻觉中的音符跳跃的更加清晰。

    某一个早春的夕阳自记忆深处悄然浮现。

    那是刚入学立海大附中不久的午后,彼时幸村精市站在还未正式加入的网球部外,轻声说“希望在这里一直能保持不败”,旁边的真田弦一郎拉低帽檐,低低应了一声。清晰的计划从一开始就直接编写到结局,谁也不觉得会出现意外。

    就像他一直以来的人生,是从未染上污点的白纸,优越而整洁的。

    后来回想,计划中第一个意外,应该是雨后回廊下,不小心撞到、摔倒在地上的女生。

    她手里攥紧的烤肉店优惠券掉进走廊外的雨水里,渐渐被打湿。幸村精市蹲下来,拾起皱巴巴的优惠券时瞥见烤肉店的名字,他问,“你没事吗?”

    女生一脚踩进了雨里,膝盖擦破伤口、渗出细小的血丝,又很快被从头发滴落的水珠冲散。

    “好像没事,”绪方唯缓慢地皱起眉头,受伤的地方明明是膝盖,她露出不确定的神色,伸手碰了碰心脏的位置,她抬头茫然地、用一种柔和的天真神色望着他,“奇怪,但是我心跳的好快啊。”

    “……”

    幸村一时无法分辨,这是意有所指的暗示还是应该尽快送她去校医室。

    这段短暂的小插曲很快被置之脑后。

    几天后下午,他在网球部的休息室整理时,刚入部不久已经成为正选的桑原和丸井推门走进来,他听见桑原说,“我前几天去了后街那间新开的烤肉店,真的很不错哦,不过排队太长了……”

    “下次我们趁幸村部长不注意偷溜出去!”丸井文太高兴地建议,“怎么样,天才吧?我来给你计划一下——”

    室内的幸村精市把水杯放下,在桌子上轻轻响了一声。丸井文太滔滔不绝的逃训创意戛然而止,他僵硬地转过头:“……”

    两个人飞快地关上休息室的门,自觉去网球场加训了。

    比起现在追出去找他们两个麻烦,幸村精市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莫名其妙的念头竟然是:如果那天她没有撞到自己,说不定可以在烤肉店遇到桑原。

    这微妙的联想,是他第一次想起那个女生。

    好像从这一刻开始,冥冥之中,命运的齿轮朝另一个方向开始转动。

    突然之间,他能够在校园很多地方注意到绪方唯。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加入了管弦乐团,常常独自背着琴盒,在夕阳西下时才离开学校,偶尔会跟结束训练的幸村偶遇,解释说,“小时候学过一些,因为学校乐团缺人,所以重新捡起来了。只是很普通的水平。”

    但从她后来成为弦乐组首席的身份、和他路过琴房时听到的演奏来说,“普通”只是她自谦的说辞。

    午餐时,不时也会偶遇到、因为人气逐渐高涨而在楼顶花园躲避告白的女生。幸村心血来潮跟她讲每株植物的分别,按理说是无聊又专业的内容,但是她仅仅听过一遍就能全部记住。

    他惊讶地侧头,“就算是柳,这种时候也要拿出笔记本呢。”

    “可能我对这些比较感兴趣吧。”

    女生弯腰,指尖触碰着含苞待放的花瓣,侧脸柔和的线条在盛夏光线中蒙上一层光晕。

    心底仿佛有隐蔽的角落里,也被埋下一颗种子。

    时光静静流淌,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情。

    临近毕业,是樱花盛开的季节,少年们的心事开始躁动不安、抽枝又冒出新芽。绪方唯好像完全意识不到即将到来的离别,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模样,偶尔幸村精市也想问问她:现在你的心跳还会变的奇怪吗?

    他为自己的想法觉得好笑。

    如果到此为止的话,只是个千篇一律、邂逅了某人又错过的故事。

    音乐厅隔绝了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检票入场、找到自己座位的幸村精市,意外地在邻座看到了女生,她同样惊讶地眨了眨眼睛,“是老师给我的票……她很喜欢这个指挥。”

    少年自己也没有发现,因为这场意料之外的偶遇,他的眼底已经染上几分笑意。

    一场精彩的演出结束,他们并肩走在细雨的街道中。

    五颜六色的伞在熙攘的街道上互相碰撞,他撑开伞把她纳入其中,夜空中有雨后草木清新的味道,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转头问。

    “感觉怎么样?”

    “很厉害……但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另一位指挥。”

    难得发现一个她跟自己审美不一致的地方,幸村精市笑了笑,正要说话,又听到她的声音落在细碎的雨声中。

    “不过,这位指挥家有一张专辑,是我非常钟爱的。”

    “是什么?”

    他问,其实心里已经默念出答案——《勃拉姆斯第四交响曲》。

    “勃拉姆斯四。”

    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光在夜雨中闪烁,她低头莞尔一笑。

    斑斓而朦胧的光穿过细雨,落在视网膜上,那份色彩久久地停驻,仿佛要更深刻地烙印在其他地方。

    ——你有没有遇到过跟你完全契合的人呢?

    ——像是命运般赠礼的诅咒,无形中淬炼出最甜蜜的梦境,理所当然地迫使谁接受这份赠礼。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决定接纳的,究竟是命运的礼物、抑或是诅咒。

    “是么,我也很喜欢。”

    幸村精市轻声应和,折射着光芒的雨滴从伞面溅落、围绕着他们身边滑下。

    *

    病房里,幸村精市静静地睁开眼睛。

    白色墙壁上悬挂的日历,清晰地显示现在是国中二年级的秋天,他刚刚因病入院的时间。幻觉中的小提琴仍在演奏,是他非常熟悉的、无数次路过琴房听到、属于绪方唯的音符。

    窗外是破晓的光,雾蒙蒙地看不清前路。

    理智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个意外的瞬间、出现的错误幻觉,只要他不去探索碎片般的记忆,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可是——

    少年循着记忆中隐约的画面,在微弱的晨曦中,路过空置的琴房、无人问津的楼顶花园,最后在绪方唯的班级停下脚步,推开门,黑板上记录着准备校园祭的人员名单,他看到熟悉的名字后面,截然不同的信息。

    绪方唯,戏剧社。

    仿佛有谁自幽空中冷笑了一声,无限接近于幻想中来自命运的讥讽。

    幸村精市站在礼堂的侧门边。

    这是他第三次站在这里。

    第一次,他推门进去,有什么东西从舞台上方掉下,绪方唯急急地从不远处奔来,在混乱的花瓣洒落中,她问,“这位同学,你没事吧?”

    “……”

    她用一种全然陌生的眼光看着他,好像随便他是什么人。

    幸村精市没有说话,眼前场景一变,时间倒流了两分钟,回到他还没有进门的时候。

    为了证明心中的猜想,他再一次推门进去,同样的花篮砸落、绪方唯说出了一模一样的台词,如同设定好的剧本一般。

    他闭上眼睛,时间第二次倒流。

    于是,他在晨曦中垂下眼眸,掩去眼底情绪,确认了这件事——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改变与绪方唯有关的场景。

    那个女孩,是不属于“正常”范畴的存在,但意外之下,他发现了这个秘密。

    他不该再次去靠近这份异常。

    身后有谁的脚步声,轻轻逼近。

    “要进去看看吗?”

    仁王雅治往前走去——也许只是短短的、风吹拂过树叶摩挲三两下的瞬间,幸村精市做出决定,他再一次,走进那间礼堂。

    同样的道具跌落、同样的台词,但是这一次,时间回溯没有成功。

    在场唯一的变量是仁王雅治。

    冷白的灯光强烈地照耀下来,他弯起唇角。

    如预想中,自不远处飞奔而来的女生,“这位同学,真的对不起,砸到你了吗?”

    幸村精市侧过脸,少年无可指摘的、任谁都会惊呼美丽的面容,出现了前面两次都不曾出现的细微伤口,逐渐渗血。

    也有时候,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只不过是短短一瞬间的选择而已,仿佛有另一个自己挣脱了既定的人生轨迹,在那张完美的白纸上用力攥出折痕、并滴落了一滴墨点,那抹暗色在他心里的某个角落不断扩大。而他还若无其事地微笑了起来,用手背轻触脸颊的伤口。

    他回答,“有点痛呢。”

    大概不是赠礼,也不是诅咒,而是命运一场的玩笑。

    没关系,幸村精市略带讥嘲地想,如果冥冥之中命运的齿轮已经转动过一轮,它应该不介意再转一次。

    阴差阳错害他受伤,绪方唯显得非常愧疚,不知不觉就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其中不仅包括定期去医院给他送笔记,还莫名其妙地答应陪他一起逛校园祭。

    这称得上约会的邀请,但当天幸村精市却好像在试验什么事情,一直带她去奇怪的地方挑战,鬼屋、蜥蜴屋、密室探险,以及怂恿她去摸别人带来表演用的、冰冷的蛇。

    “嘶——”

    即使表现的再怎么不愿意,女生还是颤抖地闭起眼睛,用指尖触碰冰冷的蛇鳞。

    意外在此刻发生,那条蛇竟然顺着她的手腕,缓慢地缠绕上来。

    “哇、幸村!”绪方唯更加不敢睁开眼睛,“这也太吓人了!”

    “是么。”

    “你是魔鬼吗!”

    好不容易养蛇人将那条蛇从女生身上扒拉下来,绪方唯一副死里逃生的模样,拍了拍胸口,“感觉有点奇怪。”

    “害怕吗?”少年总算关心了一句。

    “当然啊!”

    “讨厌吗?”

    “……”绪方唯想了想,她侧头的表情有些茫然,“‘讨厌’?”

    幸村善解人意地微笑了一下,他说,“为了确认,你可以再摸一次。”

    绪方唯:“……”

    女生鼓起脸颊,虽然气呼呼的模样,但她还是再次伸出手,在养蛇人担忧的目光下,重新去抚摸那条冰冷的蛇。

    幸村一贯有些柔和的神色消失了,但他仍在夸赞。

    “真是个乖孩子呢。”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说这句话时,少年完美的笑容中仿佛蒙上了一层凝固的冰霜,比指尖的蛇鳞还要冰冷。

    女生后知后觉地发现,幸村好像十分不高兴。

    “为什么不拒绝我?”

    走出很远之后,幸村仿佛失去了对探索校园祭的兴趣,他手里拿着一副拼图,在教室里坐下,正在低头研究。

    他也并不真的需要绪方唯回答。

    “因为你就是这样的角色。”他在夕色中自言自语,“……对仁王也是这样,对我也是。”

    是占有欲作祟、不习惯失去曾经拥有过的东西。

    所以才会这么想吧。

    “既然谁都可以……”

    少年的眼睛里,压抑着太过深重的情绪,又诡异地显现出一丝独特的平静,他迎着女生困惑的神情,轻声问,“为什么不能一直是我?”

    窗外落叶震颤,卷起的影子在光线里轻微闪动。

    ……

    一个月后。

    初冬第一场雪如期落下。

    绪方唯把笔记本送到医院时,幸村正被几个小孩纠缠着一起下楼玩雪,他本想拒绝,但是转头看到了一双同样闪闪发光的、期待的眼睛。

    幸村:……

    他带着绪方唯到医院的花园。

    薄薄的一层雪,女生仍是乐此不疲地跟其他几个小朋友埋头研究,她偶尔回头去找长椅上幸村的身影,然后对他炫耀自己手中的雪球。

    “你很开心吗?”幸村精市问。

    “嗯!”

    听到她不假思索的回答,少年愣了一下,他想,你知道什么呢?

    她可以喜欢小提琴、也可以喜欢戏剧表演。

    可以喜欢仁王、也可以喜欢他。

    那些“喜欢”,大约并不出于本心——如果绪方唯有的话。

    可是她此刻的快乐,应该是真实的吧。

    在虚假的世界里,偶尔也会有这样闪闪发光的瞬间……为了这些瞬间,留在我的世界里,也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情吧。

    他有些出神地想着。

    直到绪方唯跑来,将手中一个袖珍型小雪人塞到幸村的手上。

    “对了,周六我不能来送笔记哦。”

    她好像想起什么。

    “那天要跟仁王雅治去看电影。”

    指尖有冰雪融化的冷意,幸村垂下眼睛,里面有什么阴沉的情绪快速被压制下去——她就是这样的角色,她当然会答应仁王雅治的邀请。

    没什么好意外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护士将玩闹的小孩带回房间。

    失去玩伴的绪方唯这才转身,她走到幸村面前,稍微愣了一下。刚刚放在少年掌心的雪人已经被体温尽数消融,化作冰凉的水,从他的指缝滑落。

    “你怎么一直拿在手上?”她试探地碰了碰还是病人的、幸村的手,倒吸一口冷气,“……你的手好冰啊!”

    属于女生的温度透过指尖传递、越过血液,抵达心脏更深处。

    幸村精市缓慢地收起手指,将她握在手中。

    手指的触觉迟缓而麻痹,他很清楚,这是病情加重的体现,并且在之后一段时间内,会不断地恶化下去。四个月后,医生告诉他或许无法继续打网球;七个月后,会在极低的成功率下进行第一场手术;八个月后,如果顺利的话,是让人厌恶的枯燥复健。

    “你知道吗……”

    阴差阳错,我踏入了这场关于你的轮回。

    最后会发生什么、而我究竟想要得到什么、或是向命运证明什么,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什么?”绪方唯好奇地问。

    “是我的错。”

    他轻声说,

    “我不该相信注定会融化在双手的雪。”

    几乎令人垂泪的温柔语气,与之相反地,是少年收拢在掌心的力度,错觉般让她顷刻就涌上一种无法逃离的窒息感。

    是占有欲作祟。

    他才会想要占有这一片注定消融于掌心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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