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在一旁跪着,从头到尾头都没有抬一下,她对这个丞相大人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只是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的膝盖都快要跪软了。
忽然,一览无余的平坦街道上,忽然流出一条小溪般的,像是水一样的液体,从一片跪着的人群里流出来,弯弯曲曲像游蛇般,慢慢蔓延到大街边,虽没挡住路,可还是十分醒目。
当先的一队士兵们赶忙停下步伐,对这突如其来的不明液体甚是不满。
前方,衙门外恭敬立着的官老爷,也赶忙上前,“这是谁干的?敢污了丞相大人的路!“
几位差役立刻眼疾手快,从人群里逮着了一个湿了裤子的小孩儿。
微微一瞧,坏了,这不是狗子么!
狗子被人揪出来,捂着□□,大声辩解道,“这也怪不了我啊,谁知道要在这里跪这么久,不巧来之前刚灌了一肚子水,刚才实在是憋不住,就……就……尿了。“
官老爷立刻怒喝一声,“混账!还不拖下去砍了!“
“大人,今日若是开了杀戒,怕是不吉利!”微微心急如焚,想也没想,就抬起头,为狗子辩护道。
“吵什么?“这时,马车里传来一声低喝。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马车里一人悠悠打开马车门,走了下来。
百姓们看见这位左丞相大人,一时觉得有些差异。只因他没有穿丞相的深紫色官服,而是身着一件黑色长袍,外罩一层金色暗纱,整个人看起来一点儿也没有做官人的盛气张扬,反而让人觉得很舒服,很温和。
微微也下意识朝那人看去。只一眼,她就僵在了原地。
那熟悉的挺拔的身姿,那张她永远忘不掉的温和的面容,那熟悉的有些清冷的声音……
刘长庚!
五年过去了,竟然在这里遇见了他。
多少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她会偷偷想起的那个人,她以为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再相遇。
他竟然是当朝左相?
她多想此刻冲出去,和他相认,拍拍他的肩说,刘长庚,我是微微啊,你还记得我么?
可是,只是一瞬间,她便失去了勇气。
这张脸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他怎么还会认得她呢?就算她极力解释,只怕他也会惊恐万分,不愿多看一眼吧。
官老爷此时也急忙从衙门口快步走来,厉声道,“还不赶快把这两个人清理掉!”一边赶忙弯下腰,道,“大人恕罪,这些顽童实在是放肆至极……”
刘长庚静静立着,瞧着街旁乌压压跪了一大片,微微皱起眉头,语气颇为不满,“张大人这阵势真是吓人。”
“哪里哪里,这都是下官应该做的。”官老爷怯声回应着,偷偷抹了把汗,觉得丞相似乎不甚满意。
“这是跪了多久?”刘长庚蹲下身,问狗子。
“天还没亮就在这儿了。您这架子真大啊。”狗子天不怕地不怕,此时正揉着酸痛的膝盖,随意道。
“嘶——“底下人群里传来一阵倒吸声,大家都觉得这小孩胆大包天,竟然对大官儿这样说话,怕是要倒霉了。
“哦?那倒真是我的错了。”刘长庚站起身,轻轻一笑,看着官老爷,“张大人,您说这可怎么办?”
“这……”官老爷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还不遣散回家,各干各的事去。叫大伙儿全都跪在这里,张大人,你可真是闲得慌。“刘长庚隐去笑意,厉声道。
官老爷赶忙挥挥手,吩咐差役遣散了百姓。有的老人们站起身,揉着膝盖,踉踉跄跄回家去了,却还有不少姑娘家的,留在原地不愿走,想多看那年轻的左丞相一会儿。
微微跪在原地,看着身前那个身影,眼前渐渐模糊了。
直到她感觉到刘长庚有些疑惑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与自己湿润的目光相迎。她浑身像碰到针一样,下意识一颤,才惊觉自己的怪异,赶忙起身拉着狗子,低头匆匆离开了。
刘长庚看着那个把整个头捂得严严实实的姑娘,一时有些疑惑,那双眼睛他似乎十分熟悉,清澈,晶莹。
他转身,没有说什么,看着地上那摊狗子放的水,却没有丝毫生气的意思,只是觉得有些好笑,摇摇头,便绕过那摊“水”,大步走进了南风城衙门。身后一众官员们赶忙躬身跟上去。
微微回到家里,砰一声关上门,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她是多么想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告诉他,我就是你多年前救的那个姑娘,我想你很久了,我一直都没有忘了你!
可是,如今他是高高在上的左丞相,她只是南风城里一个不起眼的村姑,云泥之别,令她生出了浓浓的自卑来。
她此刻忽然非常后悔,为什么三年前要一时冲动,喝下那药,把自己的脸搞成了这幅吓人的样子,就算他不嫌弃,自己也不愿意以这副模样出现在他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呀?微微姐咋了?”
“狗子哥你运气真好啊,遇上个好脾气的大官儿。”
“要是有人尿在我道儿上,起码也要揍他一顿!”
“嘘,都给我闭嘴。”小娟儿对孩子们做一个小声点的手势,便轻轻推开了屋门。
“微微姐,你有心事。”小娟儿人虽小,却最是玲珑剔透心,她轻轻问道,“我瞧着那位丞相大人,似乎和你珍藏的泥塑像的那人十分相像。微微姐,你们早就认识,是么?”
微微身子一颤,“小娟儿,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微微姐,是你根本就藏不住心事。”小娟儿笑着,像个大姑娘一样,这小女孩儿似乎生了一双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她握着微微的手,倒像个姐姐一样,对微微说,“微微姐你之前拒绝大哥,是不是也是因为他?”
“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很想他,但是我真的不敢去找他,我不敢想象,他认出我之后会是什么反应……小娟儿,你先出去,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好吗?”
“只是你不要留下遗憾就好。”小娟儿留下这句话,便轻轻离开了。
……
“大人,今日那姑娘就住这里。”差役引着刘长庚来到微微住的小院外,说罢,便预备把屋里的人叫出来,却立刻被刘长庚拦住了。
“你们都退下吧。都尽量走远些。”刘长庚道。
院子外篱笆的门没有锁,他轻轻一推,走进了院子里。
那院子十分简陋,周围用长短不一的枯木围成篱笆,院内种着各种蔬菜,此时正发芽,嫩绿一片。院内有一座低矮的木屋,屋门紧闭着。
刘长庚伸手,打算敲门,手指放在门前,却迟迟不敢敲下去。他此时心中也突然忐忑起来。突然想要来这里,只是想要验证自己心里有些荒谬的疑惑,可是当答案就在眼前时,自己倒有些害怕。
他深呼一口气,轻轻敲了敲门。
一双手慢慢推开了门。
刘长庚看见了那双手,纤细,却并不白净精致,反而手背晒得有些黄,而且指关节处满是茧。
接着,他抬头,看见了那双眼睛,那双他一直忘不掉的眼睛。
那双眼睛看见他,立刻溢满了惶恐与逃避,那双手下意识要关上门,他却用力推开了门。
“姑娘,你……”他审视着眼前的人,她和早晨初见时一样,用粗布紧紧裹着脸颊,只是露出的眼睛周围,清晰可见,布满了凹凸不平的红点和枯叶色的黄斑。
“大人,您来这里有什么事?”微微连忙跪下身,低着头,压着嗓子,低声道。
“倒是没什么事,只是见你有些眼熟……你叫什么名字?”刘长庚示意她坐下,随意地问道。
“民女贱名,大人何必问。”微微极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低着头,克制着不去看他。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刘长庚又问。
“是自小害了病留下的。”微微道。
刘长庚没有说话,他看着眼前这个姑娘,身形,声音,都和他记忆中的那个人很是相像,尤其是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睛。他实在想不出,世界上会有这样相似的两个人么?
他静静站着,看着她。她低头,感受着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就这样静静对立着,空气似凝结成了冰。
“微微,是你吗?”刘长庚忽然道,语气有些不确定。
她全身一颤,半晌,才挣扎着开口,“大人胡说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我今日还有活要干,恕不奉陪了。”
她转身就要逃离这里,却被刘长庚紧紧拉住了手。
他原本还不能确定,可是看到她这样的反应,就立刻证实了自己心里的猜测。她一定是认识他,与他熟识的,不然一个普通的小姑娘见他,怎么会如此冷静镇定,甚至刻意表现出冷漠,一听到那名字便要逃离?
“微微。我知道是你。”
他的声音温柔的像水一样,从她身后传来。
微微的身子僵在原地,刹那间泪流满面。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渴望,转身,抬头看着身后静立的人。
“原来你还记得我么?”她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喜是忧,只是她再也不想再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了,“长庚,你认出我了么?我是微微,是我,是我。你没有忘了我,我也一直没有忘记你。你能认出我,我真的很高兴……”
刘长庚看着她,一时间也有些惊异,“微微,果真是你么?我当然没有忘了你。五年前京城传来金羽翼的通缉令,上面竟然是你的画像。我虽不知你的下落,但这么多年一直没有你被抓的消息,我还暗自为你高兴,只当你找了个安全的地方好生隐匿了起来,却不知……原来是这样的办法。”他看着她的脸,顿时明白了一切,忍不住皱眉,话里满是怜惜。
他伸手,手指有些颤抖,轻轻将她脸上的粗布摘下,露出一张狰狞可怖的面容。刘长庚只觉得心中一痛,“这是……你自己做的吗?”
微微点了点头,又立刻将粗布裹紧,遮住那面目全非的脸。
“是我不好,那日匆忙离开,没有把你妥善安置好,让你遭了这样的苦。”他叹息道。
微微迎上他温柔的目光,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涌出,怎么也止不住,她再也不想克制自己,用力扑进他的怀里,那个她日夜想念的怀抱,把自己整个脸都埋在他的胸口,“刘长庚,你那日为什么突然就走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你走以后的每天,我都很想你,非常非常想念你。”
刘长庚感受着身前女子温热的体温,她像是一团热浪,扑在自己身上,让他这么多年孤冷的身躯有了一丝柔软之意。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有些不自在,却一点儿也不想把她推开,任由她将满脸的泪水都滴落在自己的衣襟上。
良久,他才轻轻推开了微微,轻轻擦去她的眼泪,看着那双枯叶般的眼眶,没有嫌弃或不适,只有无限的愧疚和怜惜。
“微微,你这几年,是怎样过来的?”他忍不住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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