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的汴京已不是很凉,偶尔在傍晚时分会得几场小雨,雨水顺着绿瓦从屋檐下落下,一滴一滴汇成清凉的雨帘,几个宫女打伞而过,小心翼翼护着手中的食盒。
其中一个领头宫女提醒道:“都注意些,这可是皇上赏赐给郡主和公主的,莫要弄坏了。”
几个小宫女小声应下,可心里无不在艳羡着,这岭南荔枝可谓是上佳的贡品,不过昨日刚供奉了上来,除却皇上赐给各宫娘娘和太后的,就属送进这凝芳殿的最多了。
宫女叩门而入时,宋慕春正看书看得入神。
近来汴京出了位写书极好的江南先生,起先不过只是在墨书阁中有一两本其写的书,后来借书看书的人多了,一时赞誉之好,让满城的文人都在猜这位江南先生到底是谁,但墨书阁也守规矩,只管卖书,别的一概也不透露。
宋慕春手中这本正是这位先生的书,名为《雪厢记》,书中多是男女间情爱之事。
自古恩恩怨怨最是难平人心,佳人小姐爱上风流书生,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不知让汴京多少小姐夫人为此流泪湿帕,就连不少文人都称赞有佳,自觉此书写尽了风花雪月。
“阿姐,你说若是欢喜一个人,真的会因此失魂落魄,为他又哭又笑,哀叹千千万万遍吗?”
宋慕春合上书,歪头看向一旁在绣花的宋折梨,布面上的花样是一朵梨花,听到她的问话,宋折梨手上的动作不停,口中说道:“自古痴男怨女何其多,情之一字又怎说得清。”
“情之一字不好,说多了不好,想多了不好,还不如吃荔枝好。”郡主大手一挥,侯在身后的宫女将一盘已剥好的荔枝端了上来。
青瓷盘中的荔枝个个圆润饱满,放在嘴里一咬,满是甘甜清香,令宋慕春不禁叹道:“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这岭南荔枝味道果真极佳。”
可惜宋折梨好似并不是很喜欢这御赐的东西,连眼都未抬一下,手里的针线翻飞,绣了好几日的梨花就快完工了,宋慕春的女红并不好,也不爱做这些玩意,便起身去看这殿里挂着的画。
画作多是阿姐平日里插花的描摹,看样子都是同一人所画。
唯有一幅画像很是特别,画里是一紫衣女子的侧影,正坐在亭中拈花插瓶,一颦一笑皆在画纸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可见作画之人的用心。
“阿姐,这些画都是出自那位苏大人之手么?”
宋折梨很少笑,总是以冷面示人,可看着这幅画,她的眼里还是难得露出了点点笑意,点头道:“他是凝芳殿的画师,平日里我都会将已插好的花瓶交予他临摹下来,所作之画确实惟妙惟肖,便也就留了下来。”
宫中御用的画师并不多,平日里也就是给各宫娘娘画个像,可这位苏大人,宋慕春凝思苦想了许久也没有印象,便干脆不去想,又与“二公主”逗玩了许久,惹得猫儿在宋折梨脚边钻来钻去。
最后走时,宋慕春还提了一盒荔枝,但脑子里还是那幅紫衣女子的画像,阿姐这人她最清楚不过,很是厌烦与宫中之人打交道,性子也清冷,但如今竟把一画师的画高挂殿中,着实奇怪的很。
正想着入神时,耳边传来一男子的声音:“微臣见过明珠郡主。”
宋慕春抬眼看向面前行礼的人,他穿着宫中画师的圆领素色衣袍,头戴交脚蹼头帽,眉目俊秀清朗,右手中还握着一卷画纸,倒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苏大人又去给阿姐送画了么?”
“还是前几日公主命微臣画的,因有事耽搁了,今日才刚画完,便想着早些送过去。”
“既然如此,苏大人便快些去吧。”
男子微微颔首,朝着宋慕春来时的方向走过去,直到走至宫殿门口,停却了脚步,远远可看见有一宫女走了出来,接过他手中的画,从始至终,他都未踏进宫殿内半步。
阿姐说的对,情之一字又怎说得清。
就好比她现在提了盒荔枝站在东洲小院门口,进也不是走也不是,明明是要回府的,怎么这脚又偏偏走到这了。
青泥站在后头,悄声问了句:“郡主,咱们还进去吗?”
“进,当然进。”宋慕春挺了挺自己的背,特意将声音放大了些。
先听到声音走出来的是小林,她手里搬着三块大石头,一块垒着一块,放在地上时都好似要砸出个坑。
见着是宋慕春站在门口,她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脸上的小雀斑在门口灯笼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楚。
“郡主!”小林脸上难掩欣喜之色,说话也比平时快了些许:“公子,睡下了,好吃的,我吃。”
黄衣小姑娘直勾勾地盯着她手中的食盒,宋慕春没忍住笑道:“是嘛?江公子睡下了啊,那我便不多叨扰,下次再来吧。”
随后宋慕春就假装转身要走,小林果不其然追了上来,忙摇头道:“没有,没有,公子,还没睡。”
“那我到底是睡下了还是未睡呢?小林你好好说说,我也好照着做。”江云生站在后头,凉凉的声音传进小林的耳朵里。
听见自家公子的声音,小林立马老实了,两手拽着衣摆,都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宋慕春,后者摸了摸她的头,将食盒递给了她。
许是因力气大的出奇的缘故,小林也特别爱吃,一个人的饭量能抵得上三个人的。
来东洲的次数多了,宋慕春对小林的情况多多少少也有些了解,知晓她是在年幼时被江云生捡回来的,自小说话就不利索,只知其姓林,就一直称作小林。
来汴京之前,小林最爱喝淮南郡的羊肉汤,可现在,凡是这位郡主带来的吃食,她都十分喜爱。
离书院中的春试还有半月之余,宋慕春的棋艺相比之前涨进了许多,与江云生对弈时,五局也能拿下两局。
“以郡主如今的棋艺来说,春试必不用担心。”
“可是这局我还是输了。”
宋慕春双手趴在桌上,将脸枕在手臂上,嘴里嘟嚷着要再来一局。
现今文人笔下多推崇鹅蛋美人脸,汴京佳人榜上,为那安阳长公主在榜首,可在江云生看来,美人多姿,不在于何面貌,更在于何神色。
俏丽如眼前的姑娘,最是一双杏眼撩人心魄,明眸善睐,靥辅承权,是他曾见过最好看的眸子。
可怜他读书十几载,到如今,竟也只会用好看二字来形容。
“江公子,你发什么愣呢?”
宋慕春抬手在江云生面前晃了晃,见其没有反应,又稍稍站起身凑近了些许,在他面前晃了晃手,却突然被面前之人握住,宋慕春一个不稳,另一只手撑在了棋盘上,打乱了黑白两子。
可乱的又何止是棋子?
最先察觉不对的江云生忙放开宋慕春的手,可余温尚在,那柔软的感觉令江云生藏在衣袖下的手不断摩挲着,他紧拽住衣袖,幸而灯光朦胧,夜色沉重,无人瞧见他红透了的耳朵。
而宋慕春沉默着将手收回,一言不发的坐下,只是将棋子一个个捡好。
这令江云生的心突然不安起来,她会不会以为他与那浪荡登徒子其实并无两样,她会不会因此再不理他?
庆阳如今虽说民风不甚严谨,亦没有什么女子必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之说,可姑娘家的手被男子摸了,自然是要羞要恼的,何况还是明珠郡主。
“郡主,我……”江云生嗫嚅着嘴唇,可半天也没憋出句话。
“常言道,男女授受不亲,可如今……幸好,幸好还无人瞧见,不然以后我还有何脸面。”宋慕春叹了口气,神情有些许的低落。
“要惩要罚任凭郡主。”
江云生将双手伸至宋慕春面前,意思是任由姑娘打骂,可自己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等来的既不是骂也不是打,而是姑娘一声浅若银铃的笑,以及手上一颗黑色的棋子。
“既然如此,我就罚江公子再与我下一局,最好输给我。”
宋慕春再忍不住笑,双眼弯成月牙,她若抬头瞧一瞧,定能在江云生的眼里瞧见她。
无人得知,那一日夫子堂中问话,他以眼比月,心中想的正是这一双顾盼灵动的眼睛。
“公子,郡主,还会,来吗?”小林恋恋不舍地看着前头宋慕春主仆二人的背影,已然把她们列为好人的范畴了。
郡主会给她带好吃的,郡主身边的姑娘会帮她一起搬石头垒在小菜园边上,所以说这就是好人。
江云生没有回话,手中的折扇敲打着掌心,小林知道这是公子在想事情,就坐在一旁的石阶上不说话。
“她还会来吗?”江云生喃喃自问了一句,可他未发现的是,他明明最不在意旁人生气,明明最不在乎旁人如何看他,可如今,也许她已并非是旁人。
“郡主,下棋,赢了,高兴,再来。”小林很认真地一字一句说道。
她想了许久,才想起来从前在淮南郡时,听到有人说过,若是姑娘家高兴了,就什么事都好办。
小林的话令江云生顿然失笑,她若是高兴,让其赢一局又何妨,让他输一生亦有何不可,也许如此便能日日相见。
还未走太远的宋慕春听见笑声回头去看,只见江云生长身立于院门下,春衫白衣,双眸生辉。
谁说人生若只如初见,有时人生如当下之见或是最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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