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夫无语地看着她:“你不知道?你不是他的家属?”

    “我不是啊……”

    “那你是他女朋友吧?”

    米玉赶紧否认:“不是不是我不是!”

    现在轮到张大夫莫名其妙了——“不是家属也不是女朋友,那你为什么陪床?”

    “我是她的同桌……”米玉顿了顿,眼睛直直地盯着张大夫,感觉这个理由好像也没有什么说服力,立刻又补上一句——“还是他的邻居。”

    张大夫:“……”

    米玉继续追问:“大夫,您刚才说的什么意思啊?我知道他心脏不好,好像是有心脏病什么的,但是你说他做过什么手术,他——”

    “我从出生就患有先天性扩张型心肌病,两年前,因心衰竭入院行心脏移植手术,医生——”米玉和张大夫闻声纷纷扭过头来。

    陆言左手举着吊瓶,右手微微抬起,正一步步向他们走近,身后小护士的声音焦急的传来——“哎呦都说了让你别动别动,吊瓶可千万别摔了,哎!我来帮你举着!”

    “陆言……”米玉下意识地喊了他一声。

    陆言高傲地挑了挑唇,向医生身边走了过去,驻足,俯身,对他说——“你不用知道的太多,明天一早,会有人来联系你,到时候,你只需要把我交给他们,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张大夫以微仰的姿势望着面前的少年,难以言喻的气场,令他此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下意识的推了推眼镜,直到小护士走过来,踮起脚尖去够少年举在头顶的吊瓶,陆言淡淡收起方才嘴角的那一抹浅笑,忽而失去表情的脸,衬得那双病态美的眸子更加摄人。

    他侧过身,完全无视了好心的护士姐姐,把吊瓶递到米玉面前,嘴里,不停的碎碎念着——“快点接住,爸爸手都酸了……出来这么久,以为你丢了……害得爸爸出来找你,哎呀呀,头晕了,晕了晕了……”

    护士姐姐傻了。

    张大夫傻了。

    连米玉也傻了。

    “喂!”

    米玉嗖地一下睁大眼,迅速起身,把脸贴向悬在少年头顶的液水瓶子,由于起身动作太快,身子摇摇晃晃差点栽倒。

    她以为液输没了,定睛一看,还还有一小段。

    于是没好气的瞪他。

    “什么事?”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事先说好,我可不陪聊。”

    陆言抿了抿没什么血色的薄唇,一双昏昏沉沉的眸却紧紧盯着她的——“我想去厕所。”

    米玉愣了愣,然后支支吾吾道——“去、去啊,你刚才怎么提着瓶子出去的。”

    “你帮我。”

    不等米玉答话,陆言就从床上坐起,弯腰踢踏上放在床下的棉质拖鞋。

    他看着她,又看了看输液瓶,同时歪了歪头。

    意思仿佛是说……还愣着干什么,走啊!

    米玉暗暗靠了一声,举着输液瓶跟在他身后进了男厕所。

    她知道一般的厕所隔间都有一个小挂钩可以挂东西的。

    可是这里为什么没有!

    狭小的男厕所,只有一个挂在墙上的小便池和后面独立隔间里的坐便器。

    两个人面对面的站在小便池前,空间便更显逼仄。

    一时间大眼瞪小眼,米玉甚至觉得呼吸都变得滚烫。

    她也不知怎的,男厕所又不是没有闯进去过,但此刻就是莫名觉得尴尬,超级尴尬。

    她抖了抖高高举起的输液瓶,对他说:“快点!自己举着,完事叫我。”

    陆言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她,好像在说——你觉得我能自己一个人一边举着输液瓶一边脱裤子然后一边尿尿吗?

    于是下一秒,米玉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耳朵根蹭的一下就红透了。

    陆言好玩似的打量她这副神情,然后勾了勾唇。

    “要不你先拿着……我去护士站要一个支架来……”

    “不用麻烦了,要来了你也得帮我脱裤子。”

    米玉瞪大眼盯着他,随即把目光落在少年平整的小腹……再向下一点点,就差一句草泥马脱口而出。

    医院的病号服向来宽大,裤子也都肥的像个面口袋,裤腰处一般都有一根可以系的带子,护士小姐姐打了好几个结后才不至于让这面口袋从少年细瘦的腰间脱落下来。

    “帮我解开。”

    陆言不要脸的催促,米玉心一横,说“举着!”然后把瓶子塞进少年手中。

    手指刚一碰到绳尖,就把眼睛别了过去,与此同时,米玉能感受到面前少年微微起伏的胸口迅速压抑起的闷笑。

    靠,她到底是在干什么?

    一年以前,如果有人告诉她,她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和她那时最讨厌的人拥挤在一间狭小的男厕所,不仅要帮他脱裤子,还要在背后一手帮他举着输液瓶子,一手搂住褪到那人膝盖的裤子防止坠到地上,她一定会把这人揍的爹妈都不认识!

    可事实却居然发生了!她还来不及思考自己为什么会沦落至此,就听到前方传来一汩源源不断的水流声。

    她真的要崩溃了。

    陆言提上内裤,拽了拽褪到膝盖的病服裤子。

    拽不动。

    微侧过身,发现少女正以雷霆万钧之势扭着脑袋,死死抓着裤子的手僵硬了一样。

    他忽然觉得好笑。

    “喂,松手。”

    米玉依然死死闭着眼睛,摸索着帮他提上裤子。

    可就在下一秒,腰带系了两个结后,她的指不经意间碰到了哪里,软软的质感,米玉卧槽一声,一瞬间触电了一样。

    陆言深呼一口气,按住她的手腕放在正确的位置。

    同时耳根后迅速布满密汗……米玉火急火燎的系腰绳,但往往越着急越容易出错……她忽然之间大叫了一声,并且落在某个地方的指头甚至忘了挪开……

    陆言闷声喘息,闭上眼睛,仿佛压抑着一股怒火,也许是别的什么火,至少在米玉看来是,再睁眼时,一股精光从深黑色的瞳孔里迸发出来,似是要把她就地正法。

    她慌忙起身,从他手中夺过输液瓶,转过头,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

    “可以、可以走了吗?”

    陆言一把揪住她的后衣领,拽到洗手台前,水龙头一拧,用冷水哗啦啦的扑了扑脸。

    “喂,醒醒,醒醒。”

    陆言输完液,已经两点多了。米玉坐在硬梆梆的椅子上,好不容易趴在床边睡着,半梦半醒的她正要极速下坠,忽然间,胳膊被人疯狂摇晃起来,米玉呲牙咧嘴地抬起头,简直要疯了!

    “怎么了怎么了!”米玉揉揉眼,发现陆言正捧着他的大脸在离她鼻子不到十厘米的地方笑嘻嘻的望着她。

    “干什么啊……”米玉今天所有的力气都已消耗殆尽,此刻就像一只漏了气的瘪皮球。

    陆言眯着眼对她说——“你还没和我说晚安呢。”

    米玉这只皮球回光返照,差点瞬间爆炸——“就这?!就这你把我喊起来?”

    陆言点头,嗯嗯,特别乖巧,特别可怜兮兮。

    米玉深呼一口气——“我说,我说完你不许再喊我了……晚安……”

    “晚安。”

    米玉把下巴埋进自己的臂窝里,弯腰伏身在少年的床沿,像只瘦弱小小的虾米。

    “喂,醒醒,醒醒。”

    少年翘着唇角,再纯洁不过的眼神,他小心翼翼地凑近女孩的鼻息,感受到哪般,温热的泪盘旋在眼窝。

    他将双腿紧紧蜷起,床头的一盏灯,照映了哪个,弱小痛苦的姿势。

    他说,米玉,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曾经也有一个男孩这样趴在我的床边,静静地陪着我。

    他也会为我提着输液瓶,也会帮我褪裤子,但是,他却和你不太一样。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怎么样出现在我身边的,总之,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我身边了。

    我可以把奶油蛋糕肆无忌惮的抹在他的鼻子上,嘴巴上,而不用担心会遭受到任何反击。

    我可以把不爱吃的胡萝卜和鸡蛋,统统丢进他的餐盘里,然后看着他慢条斯理的咀嚼。

    我可以在失眠的时候,偷偷地跑去他的房间,依偎在他身边,翻看他那本仿佛永远也读不完的《时间简史》,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踏实了接下来的睡眠。

    而每当我生气的时候,他都会递来一只橙子,问我,要不要咬他一口?我所有的脾气就统统不见了。

    我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而他患有脑瘤,我们在医院里相识,他成了我最好的朋友。他有着比我还要悲惨的童年,一出生就被父母遗弃,独自一人,跟着爷爷生活,后来,爷爷去世,他便彻底成为了孤儿。

    后来我的家人收养了他,从此,他日日夜夜跟在我的身边。我们病情稳定后,一起出了院,又一起上学,一起复查,一起坐在医院假山后面的凉亭里下飞行棋,许多许多年,我的生命里好像只剩了他。

    可是,就在两年前,在我病情恶化的那一年,他却为了我,放弃了属于他的治疗,只因为他还有一颗健康的心脏,然后把它送给了我。

    米玉,你知道吗?我像是一个不会游泳的小孩坠入海底,恐惧分泌的肾上腺素使我维持着最后的生存本能,在我逐渐失去呼吸的时候,一双手伸了过来,我知道我活了过来,但同时也失去了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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