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应该是一个需要隆重装扮的场合,至少展厅里的所有人都是西装革履,可这些人里,显然并不包括眼前的钟意。

    和往常一样,他穿着简单至极的白色卫衣,眉眼间跳跃着明暗相间的光影,一步步从光线昏暗的走廊里走过来,没有迟疑地站在了林幼宁旁边。

    钟晴看着他,微微皱眉:“你怎么跑过来了?”

    “我无聊,随便走走。”钟意像往常那样散漫地笑了笑,眼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姑姑,你好好的找她做什么,刚才跟她聊什么了?”

    钟晴闻言,语气微冷:“怎么,你怕我会吃了她啊?”

    他没接话,只是转头看了林幼宁一眼,像是在确认什么。

    钟晴便叹了口气,像是拿他没什么办法似的,走近几步,伸手帮他整理了一下卫衣领口:“算了,你们年轻人聊吧,我先下去了。”

    这片露台像是被隔绝在外的一方天地,没有人经过,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寂静空旷,钟晴的脚步声因此显得很清晰,是高跟鞋独有的清脆。

    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模糊。

    等到完全听不见声音,确认她已经离开了,林幼宁才跟着转身,可惜没走几步,就被钟意挡在了前面。

    她发现自己很平静,因为心里知道钟意不会这么轻松地放她走,甚至连头都没抬:“让开。”

    两个人靠得很近,近到林幼宁又闻到了他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花香,像是一场梦魇,缓慢地缠住她的身体,让她感到窒息。

    钟意好像并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无论神情还是语气都很温柔:“我姑姑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如果刚才跟你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我不会往心里去,因为她是什么样的人,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怎么会没关系……”他的声音稍微低了一些,“她以后也会是你的姑姑。”

    林幼宁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停了几秒,又觉得可笑:“你脑子是有什么问题吗?”

    好像已经习惯了她的冷嘲热讽,钟意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很自然地转了话题,“你这段时间,过得好吗?”

    她愣了愣,一时竟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个多月不见,钟意好像变得更加从容,更加理智,也更加……可怕了。

    这让林幼宁有一种自己永远都无法摆脱他的错觉。

    她不回答,钟意也并不生气,径自开口:“应该挺好的吧,对着别人的时候,笑得也挺真心的。”

    “别人”这两个字让她立刻警觉起来:“你什么意思?”

    钟意勾了勾唇角,笑意却不及眼底:“是叫季从云,对吗?你这段时间都跟他在一起,对吗?”

    明明是轻描淡写的语气,但是林幼宁却从里面听出了一丝恐吓。

    眼前好像又浮现出那块冰冷锋利的碎玻璃,和钟意当时阴沉狠戾的神情,她心里霎时乱成一团,只好用指甲掐了掐手心,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钟意静静地看着她:“你好像很紧张他。”

    “我没有,我说的是实话。你别乱来。”

    “我知道你们现在还是普通朋友,所以我不会对他做什么。”他语气很淡,特意强调了“现在”那两个字。

    林幼宁听到这句话,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一下子抬起头来:“你跟踪我?”

    钟意轻笑,而后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脸颊:“我只是担心你。”

    正值日落,淡红色的晚霞烧红了天空,将他的侧脸照成一片淡淡的,温暖的橘色。

    可是这个人的手和心一样,还是冰冷的,只是贴在她的脸颊上,都让她难以忍受。

    没有多作停留,钟意的手沿着她的侧脸一路往下,最后轻轻地抬起了她的下巴:“姐姐,只要你乖乖的,离他远一点,我保证,什么不好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林幼宁被迫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你是在威胁我吗?”

    “不是威胁,是请求。”他的笑容有些苦涩,“我求你,离他远一点。”

    理智告诉她,现在激怒钟意,对自己全无好处。

    林幼宁想起自己上次在酒吧里的失控,忍了又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尽量心平气和地问:“你到底要缠着我到什么时候?”

    “到你原谅我的时候。”

    “我不可能原谅你。”

    像是早已预料到了她的回答,钟意神情未变,很温柔地用指腹摁了摁她的嘴唇:“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

    他上次咬破的那个地方已经愈合如初,看不出半点痕迹了。

    就仿佛他们从没在一起过。

    林幼宁身体僵硬了一下,在他浅浅的触碰中,几乎是无意识地后退几步,与眼前的人拉开距离。

    思绪混乱间,她又想起了钟晴刚才跟她说过的话,想起她说钟意的童年过得不大快乐,想起她说钟意平时连一个人坐电梯都不敢。

    她知道自己是一个心很软的人,就算是最憎恶顾霏霏的时候,她也从来都没想过要如何去报复。

    或许这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懦弱无能。

    林幼宁忽然发现,就像顾霏霏可以随意伤害她,她也并不能拿钟意怎么样。

    在这里,人与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

    她因此又陷入了一阵深深的,无能为力的疲惫感。

    钟意目光专注地看着她,片刻过后,忽然问:“姐姐,你知道我这一个月在想什么吗?”

    她清醒了一些,微微偏过头:“我不想知道。”

    “我在想,原来喜欢一个人这么痛苦。你喜欢我的时候……也很痛苦吗?”

    他自顾自地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抚上心口,“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谈过感情,也没给过任何人承诺,因为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我更不想有一天被自己喜欢的人背叛。但是……这段时间我想通了。林幼宁,如果你愿意给我一次机会,我会把一切都给你。”

    落日余晖渐渐从空中散去,没了踪迹。

    林幼宁想起她从学校宿舍搬出来的那一天,他们在衣帽间里做,结束的时候,也是日落时分。

    当时的晚霞也像现在一样美,温柔地照在他脸上,他望向自己的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迷恋。

    那种迷恋太过真实,让她沉迷其中,全无防备。

    事实证明,全都是装出来的。

    只要他愿意,他就能够装出任何爱你的样子来嘲讽你,羞辱你,再摧毁你。

    明明对他的手段已经再清楚不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林幼宁的眼眶还是慢慢红了。

    她艰难地忍住了自己话语里的哽咽,一字一句道:“钟意,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再相信。至于你的感情,你的承诺,你的一切……都太廉价了,我不稀罕,也不想要。”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钟意直勾勾地看着她,“只要是你想要的东西,我都会给你。”

    林幼宁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于是有些讽刺地笑了:“是吗?可是我不想要你。”

    他闻言,微微垂眸,漆黑的眼睫毛有些颤抖,仿佛已经难过到了极点,然而开口的时候,语气还是冷静的,“我给了,你就得要。”

    “你别做梦了。”

    林幼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还有,不要再跟踪我,否则……我会报警。”

    气氛有一瞬静默。

    “你不是说过喜欢我的吗?”

    钟意似乎有些迷茫,“你对自己喜欢的人,就这么残忍吗?”

    残忍?

    最残忍的人,竟然还有脸站在这里指责她。

    没有再看他一眼,也没有再说一句话,林幼宁忍着心口传来的剧痛,从他身边慢慢走过。

    几秒之后,身后又响起他的声音,温柔,平静,却又让人胆战心惊:“你不能在教会我爱是什么之后,又不要我了。林幼宁,你逃不掉的,你要对我负责。”

    林幼宁几乎是一路小跑着穿过走廊,下了楼梯,回到一楼的展厅。

    周围人来人往,有说有笑,她怔怔地站在楼梯口,过了很久才终于有了实感。

    每跟钟意见一次面,就等于把她的伤口多撕裂一次,让原本快要愈合的痛楚重新放大,在心里时刻提醒她,那里曾经写满了一个人的名字。

    就在她发呆的间隙,手腕忽然被人一把抓住。

    身体倏地变得僵硬,林幼宁猝不及防地抬起头来,发现眼前满脸焦急的人是季从云,才又放松下来。

    “幼宁,你跑到哪里去了,这么久都不回来?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

    季从云仔仔细细地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确认她没有任何异样之后,才松了口气,“下次有什么事情的话,一定要提前跟我说一声。”

    林幼宁看着他脸上不加掩饰的紧张,心情复杂。

    因为她直到现在才发现,就在刚刚自己跟钟意在露台上的时候,她竟然完完全全地忘记了季从云的存在,也忘记了他还在原地等着自己回来。

    她心里很愧疚,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于是只好说了一句“对不起”。

    季从云看见她的表情,很包容地笑了:“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我没有任何怪你的意思,只是你不见了,我很担心。”

    “确实是出了点……小状况,不会再有下次了。”

    “嗯,不说了,你应该饿了吧?”季从云牵住了她的手,笑着提议,“我们去吃上次的中餐馆吧,你不是说那家的糖醋排骨做得很正宗吗?”

    林幼宁被他牵着往外走,犹豫片刻,还是没有甩开他的手。

    明明已经看出来了她的状态不对劲,季从云却什么都没有多问,温柔又体贴,给足了她空间。

    其实,跟钟意相比,季从云才是更加适合她的人。

    跟季从云在一起的时候,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正常的普通人,而跟钟意在一起的时候……好像随时随地都会被拖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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