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娘一言不发,牵着老牛往镇子方向走着。

    “这牛养得好,黄牛肉能卖出价。”牛贩子围着牛看了一圈,李大娘心一下子揪紧了,忙跟前跟后道,“这牛听话,卖给别人做活最好不过。”只求留牛一条活路。

    牛贩子摇头,“你这牛养出感情来了,我见多了,离了你家只怕三五天就瘦得没法看,我不就赔了?再者附近村子哪家现在有闲钱买牛,这个冬天难过,谁家也没存粮了,都还到处借春耕的种子钱呢。”

    没有人家买牛,但凡能找到一家拿出银子买牛的她也不会把牛送到这里。

    “老人家我不当着你的面杀,你拿钱走,后面的事儿不用你管了。”

    李大娘看着自家老牛就那么瞅着自己,恁大的牛眼马上就要滴出泪来,心好像被拿着刀子割啊。

    这是她从那么小的牛崽子养起来的牛,家里重活都是它干,农忙干完自家还给别家犁地,就这么为自己和老夫郞挣来别家半斤猪肉一袋子小米黄豆的。

    就是农闲,人闲着了,它也闲不下来。谁家要去镇上买重物什,或者要去县城,要去远处走亲戚,都来找她家的黄牛。

    风风雨雨十几年了,她的心里话不能倒给老夫郞听,不能说给儿子听,都是说给老牛听。

    黄牛一滴眼泪滚落,哞——叫了一声。

    真是见者落泪,闻者伤心。

    最后李大娘还是把牛牵回来了。她牵着牛也不回家,直接去了几里地外的二儿子家。

    二儿子一看她空着手上门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娘啊,你也知道我给人做夫郞的日子艰难,公公和小叔子四个眼睛盯着我,你这上门也不说换身衣裳带点东西给我做脸。”

    待到老人终于艰难提到想借钱,门外直接哐当一响,不知是谁回来却没进来。屋内二儿子直接跳起来,“不是我不孝顺,实在是儿子难啊,家里老大刚刚被我打发出去,就是为了借几个大钱,好买些米肉给您老人家吃!”

    说着抱怨道,“您真需要钱,还能找到我?谁不知道我那三弟是飞上枝头的麻雀,我们都是村男他是千娇百宠的天仙,他那儿要多少没有!就是你们二老,我壮着胆子说句实话,从小就偏疼他!”

    说了一通老人偏心老三的话,李大娘本想起身就走,可看到院子里等着她的老牛,她已经起来的身子又硬生生坐下去了。

    她知道老二家宽裕,有些余钱。能借一些就借一些,她伸手牵牛回来的那一瞬间就不要这张老脸了。

    最后李大娘还是空着手牵着牛走的。

    他借二两银,老二家拿出五十个大钱,她就是不要脸了也伸不出手拿。临走了还听了老二家公公一席风凉话:

    “哎呦亲家老来了,怎么这次也不见给俺们这大孙女买糖买点心呢,猪肉总是割上二斤了吧?今晚俺们这大孙女能吃上肉了!”

    李大娘又气又臊,又羞又愧。亲家公的反应也坐实了她的猜测,他们早知道他家三儿被休了。这几天闹得沸沸扬扬,周边几个村子都知道了,他们怎么会不知道!

    大儿子都过去看过一回了,跟着哭了一遭,留下二百个大钱,被她又塞了回去。大儿子家穷啊,这两百个大钱还不知道怎么来的,真留下,他回去只怕要被家里打死。

    二儿子不说去看,今天她来了,一个字不提三弟出事,满嘴都是抱怨三弟,以前不敢说的都敢说了。

    李大娘牵着黄牛,这天的黄牛格外乖顺,一人一牛走在田埂边上。

    慢慢回了西里村。

    西里村里李大娘跑了一天,进了谁家都知道她为了什么事儿。可她不说,人家就不提。她只能闷头喝水,钱一共没借到多少,茅房倒跑了不少次。

    跑了一圈,就剩下余老爹家。余老爹倒是仗义人,往年手头也宽裕,可今年他那个孙女只托人带了书信说是晚回来。人家孙女过年都没回来,他还上门借钱?他们关系也没那么好啊!

    想到这里,李大娘颓丧极了,转身走了。

    等到许温他们经过张家集的时候,跑了一天的余老爹已经蹲在牛棚里抽了好几杆儿烟了。

    等到许温他们到西里村的时候,李大娘已经牵着老牛又往镇子上去了。李大娘抚摸着身边的老牛,这两天也没顾得上好好照顾它,牛都跟着人瘦了。

    “老伙计,对不住你了。”李大娘喃喃。

    “哞——”一声悠长的悲鸣。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有人说许娘子回村了。早先大家都来他家打听,许娘子带着三兄弟怎么不回来,去哪儿了,他们外面难道有什么亲戚……

    许娘子只说有事儿不能回,别的她也不知道啊。

    这两天她没少往许娘子家门前转悠,篱笆门始终关着,透过低矮院墙能看到堂屋新换的大门严严实实锁着。

    许娘子回来了?李大娘已经落到底儿的心一下子又腾起来了。

    二十两银子,她们老两口手里有十二两,还差八两。

    她不敢想许娘子那儿有没有八两,又肯不肯为他们拿出来八两,但多少总能借到一些的。还有一晚上,实在不行,明天再卖牛也行啊。

    李大娘觉得沉甸甸的步子都轻快了一些,摸了摸牛,“老伙计,咱们家去。”

    好像得到了一个不必卖牛的借口,她也不敢多想,只知道今天不必卖牛。

    到了家,李大娘反而踟蹰了。

    她慢腾腾把牛牵进牛棚。

    这些天她真是看够了冷眼,这两天她也尝够了借钱的艰难。不说人家,就是自家儿子都能直接说到你脸上。你还辩驳不得一句,为了银钱,还得坐在那儿。

    那滋味……

    更不要说外人磕着瓜子,似笑非笑的样子,只等你开口,就挡了回去。这个过程,虽说李大娘理解银钱是大事,家家有自己一摊子事儿,借不借,借多少都是人家的情分。

    可说归说,真坐在那儿受下来,李大娘一辈子没求过人,这个头实在是不好低啊。

    她一辈子就是无女这一个污点,其他再没有让人能说出不好的地方。

    可临老了,又闹这么一出。捧着一张老脸,上门让人笑话。

    那滋味。

    尤其,许娘子那样文雅一个人,也才靠着自己一个人拉扯着一家子把日子过起来。他们一家子,小的那个都能做自己孙子了,就是大的也都是自己儿子辈的人。

    她一个老一辈人,跟一家子小辈人开口借钱……

    还是这样大一个数目!

    她这张老嘴怎么好意思张得开啊!

    狠狠往牛棚里倒了半筐子干草,“老伙计,你好好吃,我去了!”李大娘把各种念头一按,脸一抹,抬起脚步不给自己踌躇的机会,转身就出了门。

    到了陆家大房院子前,她抬起老眼一瞅,就看见许娘子拿着书册坐在廊前看书,旁边陆家老大递过去一杯茶许娘子凑手喝了两口,又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就见陆家老大抿唇笑了。

    人家安安生生的小日子过着,自己这个老东西偏偏上门借钱了,谁家不说晦气呢。

    李大娘脚步一顿,可想到含泪的牛眼,还是开口喊道,“家来了?”

    话一出口,人就回不去了。

    哪怕许娘子刚回来,肯定也知道自己家事儿了。村头巷尾都是说这个事儿的闲人。

    自己不管说什么,人家心里都明白自己上门干啥来了。

    许温忙把老人迎进来,陆卓让陆倚赶紧上了茶水。

    李大娘跑了这么多人家,这是头一家,让她心里一暖的。

    李大娘默了默,来时明明把脸都拉下来了,这会儿想到借钱却怎么也张不开这张嘴,毕竟不是小数目,许娘子家日子也才刚刚过起来。

    可她在村子里因为是个绝户,并没有多少亲厚的人家。有头脸的人家都嫌他们家晦气,风水不好,不然怎么能绝户呢?

    真有希望一口气拿出八两银子的也就是许娘子了。

    李大娘咽了口唾沫,也许,也许他真的不用卖牛了。

    不是留今天一晚,是长长久久留下去。

    家里能存下十二两,也多是靠着三儿子和三儿媳孝顺。她李有福一个地里刨食儿的,不是儿子儿媳孝顺,哪儿能存这么多银钱。

    李大娘苦笑了一下。

    倒不如像不孝顺的二儿子,不管怎样,至少有个妻主啊。

    或者像穷得叮当响的大儿子家也行啊,穷到就是女人死了,也没人算计她儿子。

    李大娘沉默不语酝酿怎么开口的时候,反而是许温先说话了:

    “大娘,别的我也帮不上,如果银钱上有需要,您尽管开口。”

    这话一出,李大娘心里一热,冷飕飕的身子一下子好像被泡进暖水里。这才看到,脚边还摆了火盆,噼里啪啦的炭火烧着,暖洋洋的。

    李大娘又咽了口唾沫,被糊住的嘴巴也能张开了:

    “八……八两银子,你们——能拿得出吗?”李大娘小心翼翼开口,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许娘子那张年轻的脸看。

    毕竟是八两银子啊!

    却没想到对方什么也没说,直接冲陆卓点了点头。

    没一会儿陆卓就把银钱放到了李大娘手边桌上。

    李大娘整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呢,就看到眼前沉甸甸的铜钱。

    困难解决了?

    困难解决了,不用卖牛了。

    李大娘那颗油煎火烧的心彻底松了下来,没想到却眼睛一热,李大娘赶紧抬起两手捂住眼睛。泪水从手缝里渗了出来。

    老人无声地哭了。

    女子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这些天她整宿整宿睡不着,她就靠着自己的老牛,想来想去到底怪谁?怎么一夕之间什么都完了,三儿子的好日子就突然全毁了。

    想到最后她就一遍遍琢磨要是那天三儿媳妇没出门就好了,就是出门了要是没带着外孙女一起就好了。

    怎么就偏偏带着了?明明外孙女病着,结果看到娘出门非要跟着上街买糖葫芦,怎么偏偏就那会儿想吃糖葫芦?

    想来想去啊她真的怀疑就是自家的缘故,这都是命啊,怎么偏偏自家命这么不好呢?

    许温陆卓看着老人无声啜泣,却无能为力。

    陆倚揽着三弟默默站在后面,兔死狐悲,老人三儿子是村里有名的日子过得好啊,好到有宅子有铺子,每次回来都给老人买半车东西。

    怎么说被休就被休回来了呢?

    他总觉得女子多不是好东西,但凡男人自己能做主,谁会想嫁人,给自己头上找一堆祖宗?可没有妻主的男子,是活不下去的。他们总要嫁一个人,不管那人是人是鬼,都是听天由命。

    一日日过下去罢了。

    如果果然命好,遇到一个好妻主,大概日子会好上一些。

    果然遇到了好妻主,也不能摆脱被休弃的命运吗?

    陆倚茫然地看向许温。

    他第一次惶恐起来,姐姐会不会出事呢?如果姐姐出了事情,他们这个看起来正走上坡的家就会一下子全垮了,他们的天会立即塌了。

    他脑子一下子想到很多,甚至后怕自己来的路上暗暗计较着要找二房麻烦,当时还想着姐姐还是厚道,他陆倚可不是好欺负的,无论如何他要先出一口恶气。

    总算自己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

    要是被二房恨上,被张举人家盯上,他们会不会害姐姐呢?就像二房害大哥一样?

    对付大哥,他们害了名声,就是害死了一个男子。要不是姐姐,大哥现在早就生不如死了,他和三弟也好不到哪里去。

    对付姐姐呢?他们如果打算对付姐姐呢?

    只是这么一想,陆倚冷汗一下子出来了。他不觉骤然抓紧了三弟,身子不受控制一抖,陆归赶紧拍拍二哥手背,又拍拍二哥背,疑惑地看向二哥。

    陆倚不住口道,“没事的,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没有妻主意味着什么,他们经历过这样的日子,他们比谁都清楚。

    而男子被休弃回家意味着什么呢?

    他们只知道很可怕。

    很快,他们就见识到这种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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