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地方?
三人揣着一肚子疑惑跟着许温来到了一个宅子前。
从走进这片住宅区,他们的疑问就已到了顶峰。但看许温从容前行,三人谁也不问只管跟着姐姐往前走。哪怕这样平时他们再不敢踏足的地界,姐姐说能去,他们就跟着去。
此时见许温停在一个宅子前,两扇朱红大门,上配顶好的黄铜大锁。宅子位于清幽无比的胡同内,两边栽种着梧桐树,几乎可以想见夏天绿树成荫的样子。
院墙比陆卓还高,都是正儿八经的青砖建造的。
三人略显局促地站在一边,生怕离着别人家门近了,招人厌烦。朱门高墙,青砖黑瓦,这就是他们想象中的高门大户人家的样子了。这样人家,通常脾气都大得很。
陆卓扯了扯凑过去细看大门的陆倚,担心门突然打开惹了人家晦气。也不知是妻主要登门拜访还是约了人,这院子好不好进?
一时间心里惴惴。
许温就在他们的惴惴和困惑中,把一串黄铜钥匙放到了陆卓手里。
冲着他们错愕的脸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就听铿一声脆响,是钥匙碰撞发出的声音,在安静的胡同里格外清晰。
陆卓感觉到黄铜钥匙碰到了自己的肌肤,落在了自己的手上,似乎上面还带着妻主的体温。
是暖的。在这个冰天雪地的世界中,这串黄铜钥匙竟然是暖的。
“这是整个西河县最安静的一片住宅了。”
陆卓突然就想到了这句话,当时妻主就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看着那片沐浴在阳光下的宅子慢慢说道。
“姐……”陆倚嗓子发紧,叫了一声。
看看大哥手中的钥匙,又看看大哥,看看许温,又看看许温身边抱着一包点心的陆归。
陆倚的心鼓噪着,看着什么都没意识到的三弟,真是羡慕他啊,有时候人呆一些,也是福气,天上就是掉房子,三弟也能稳得住。他觉得自己心跳得跟被追得兔子一样,都快跳出来了,而三弟呢,傻乎乎只知道乐呵呵抱着自己的点心。
这是不是就是妻主说的“猝然临之而不惊”,难道有这个境界的人都是因为傻?反应慢?不然怎么会不惊呢?他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他现在就是想弄明白是不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他不敢信……
可气人,他惊得竟问不出来!三个人中唯一不惊的那个,眼里又除了绣花和点心再也看不见别的了,指望他问,还不如等那个住在自己心里使劲往前跑的兔子停下来呢。
“这以后就是咱们的家了。”
啪一声,陆倚就觉得,那只兔子一头撞到了树上,彻底撞晕过去了。
他心不跳了,改成耳鸣了。
“咱们的家?”陆卓傻傻重复道,语气悠远,好似不在人间。
“咱们的家。”许温肯定地答,把他不知所措飘远的神思干脆利落地拉了回来。
“姐?”陆倚挤了又挤,还是只挤出来这一个字。他觉得自己的话根本说不成个,身子都微微发颤。
他恨自己这张嘴,关键时刻怎么掉了链子!他明明,有一肚子,不,一房子话要问啊。
许温视线落在陆倚身上,肯定道,“这是咱们的家呀。”
就是这么简单粗暴,让他们接受这天降的事实:他们在县城买房了。来过县城算什么,以后他们就住在县城。
陆倚就见三弟骤然抬起的小脸好像被定格住了,昂着头看着朱红色大门傻乎乎定住了。
这个呆子,终于反应过来了!
最傻的不是自己了,陆倚仍然说不成话,可好歹心里那个小兔子扑腾了两下又活了过来,这次它总算不用再跑了。
明明站着没动,可陆倚觉得自己好似又从西里村到县城打了一个来回。此时还轻飘飘的心头发软呢。
这是一个七间带院子的宅子,位于县城最安静的一块区域。整个宅子买下来一百三十五两,又用三十五两,留下了里面的大件家具,关娘子又找人补上缺了的家具物什。
找了人专门擦洗收拾了,一共一百七十两银子,自从接到许温托周显送来的信以后,关娘子是托了各处关系,找了不少人,嘴巴和脚上都磨出了泡。
幸不辱命,给许娘子置办得妥妥当当。
昨天最后检查的时候,她看着都满意!不管是价钱、地段、房子、家具,再没什么可不满意的地方了!
他就是本着把这件事办到许娘子心里去,本着让许娘子记下她这份人情,记着她关娘子这个人办的这件事。
她成功了。在许温最低微时候的这段援手之情,许温一生都与关娘子和李氏书坊相交。到后来,许温已经不是别人可以轻易攀附的人了,可关娘子依然可以挺着肚子在别人艳羡的目光中被门房热情地迎入京城赫赫有名的许宅。
京城许宅——文渊阁大学士首辅许温在京城的府邸。
这要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此时西河县许宅,“许宅”两字镌刻在红底木牌上,挂在敞阔的大门一侧。
几人进门,院子很大,有现成的水井,吃水洗衣都很方便。正房三间朝阳的屋子,两边各有两间厢房。
两边厢房都盘了炕,正房堂屋两边的内室各有一张大床,以木制大屏风隔开,对面是暖炕。
“这是床!”
“你们看这个柜子,这是花梨木打的吗?”
“你看人家这八仙桌!”
几人是看看这里摸摸那里,只觉得心里是满的,眼睛也是满的。
看不过来,也摸不过来。
至今还有种恍如梦中的错觉,脚底依然好像踩着棉花。
陆倚走得晃晃悠悠,明明知道是真的,偏偏这身体脑子总好像泡了酒,软绵绵的不清醒。看到床的一瞬间,他甚至悚然一惊,这不会真是一场大梦吧?
他陆倚,一个半年前连鞋都穿不上的男子,也配躺床?!自从他十岁以后再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
好在身边跟着大哥三弟,还有姐姐,即使是梦也不碍的。
如果是梦,就多做一会儿吧。陆倚摸着床上垂下的幔子,簇新的棉被,听妻主说都是东家专门托人置办的。
陆卓现在还攥着那串黄铜钥匙呢。钥匙硌着掌心,格外真实。
他就这样跟着许温一处处看过来,从院落到一间又一间屋子。
每当恍惚时就攥紧手中的钥匙,立即就确定了。
四人仔仔细细里里外外都逛了一圈,看了一遍,才在堂屋八仙桌旁坐下了。
这么阔大舒服的椅子!
许温解开她背着的包袱,里面除了□□本书册,还有一个二十两的银锭子,外加十吊铜钱,一共是三十两。
许温让陆卓把银锭子和家里存的一百两收到一起,余出来的十吊钱用作开销。
又把房屋家私开销以及团扇所得都跟三人交代了。
许温笑了笑,道,“一为娶了你们大哥,作为妻主本就该有房子,而不是住在你们陆家的宅子里。”
陆家的宅子,姓陆呢,且要生出事端。许温的未尽之言,陆卓心里也明白。许宅,则不同,是属于妻主的,也是属于居于妻主庇护下的他们的。与其他任何人无干,哪怕陆家长辈以孝道相压。
西里村,要面对虎视眈眈的二房,村里流言蜚语,不断涌现的压力,已经是他们早就想要逃离的地方。
他们以为还要等很多年,却没想到,此时一切已经成真。
“二是,我已经报名县学,用不了多久就要考了,通过以后我就要在县学堂念书,县城里有了家也方便。”
许温又安排陆卓把钱存起来,虽说读书花费不少,“不过我手中浮签也快做好了,这个好了以后应该能换不少银钱,我想尽够用了。接下来的日子我会把精力都花在读书上。”
三人点头,自当如此。
举业不是容易的,别的不说,就他们知道的,他们村里连个秀才都出不了。他们整个西河县也好些年没有出新的举人了,说到进京赶考传的还是张举人当年的故事。
可见这条路有多么艰难。
可就像妻主说的,这却是他们活命的路,甚至也是通天的路。
想到后面,几人心里都心潮澎湃。三兄弟总觉得许温无所不能,比谁都厉害。都暗暗想,只要他们不拖姐姐后腿,把妻主姐姐生活打点妥当,让她没有后顾之忧,一定行的。
张举人能是举人,姐姐怎么就不能呢?陆倚想到,以后他也是举人家的弟弟,就心头一片火热。
坐在新的家里,看着满目光鲜的家什,想着前路,前些日子村子里压得他们抬不起头透不过来气的东西好像再也不重要了。
好像再也追不上他们,碰不到他们。
这一次,他们跟着妻主,跑得够快!
这一次,他们没有被按住,他们跑出来了!
曾经哪次不是被按住了,即使跑出来也是脱了不知道几层皮。可这次,他们看着坐在一边沉思的许温,他们完好地跑出来了。
几人送信给李大娘不一同回村了。他们一致通过先住两天,一是为了暖房,再者也是心里实在高兴,不舍得离开。
下午,陆倚买了肉和菜回来,“买东西真的方便,卖肉的老板人也很好。”陆卓做了妻主教的蒜香排骨,韭黄炒肉,炖了大碗白菜豆腐粉条,又烧了一份蛋花汤。
还专门蒸了白米饭,陆倚一边烧火一边道,“姐姐喜欢这样吃呢,咱们这里地主家也没有这样吃白米的。”
傍晚夕阳斜照进屋子,几人围着桌子吃了一顿丰盛的夕食,也是他们在新家的第一顿饭。
饭后陆倚靠在大哥耳边突然小声道,“哥,咱们有了新家,还有存银。”说完甩着抹布就跑了。
除了又开始看书的许温,所有人都沉浸在新家的美妙感觉里,被富足感拥裹着。
陆卓收拾好后看到陆倚不知道多少遍擦那张八仙桌,忍不住出声道,“那木头都快被你擦出油了。”
陆倚故意捏着嗓子嘤嘤道:“哥~哥,知道你嫁入了富贵人家,住上了大宅子,用上了好桌子,好啊这就开始看不起我们兄弟了。”
说着就拉起旁边拿着抹布被他支使着擦椅子的陆归,装模作样要拖家带口,离家出走。
陆卓:……
他实在不想配合陆倚演这样蹩脚的戏。果然是日子好了,连总是横眉冷对西里村人的陆倚,不仅爱笑了,甚至有闲心演戏了。
反而是陆归一把甩开二哥,跑过来抱着大哥,眼睛一闪,十分坚定:
我不走!
陆倚:……
陆卓看着两个弟弟,低头笑了。
他此时正往一个红铜手炉里加炭,准备拿给妻主暖手。
上次来县城,陆卓就注意到有大家男子拿着手炉,看着就热乎。当时他就想妻主要是有这样一个手炉就好了。
后来去镇子上他也留意过,第二次去买炭的时候甚至专门打听过,不过镇上并没有这样小巧的手炉。
没想到书坊东家竟然帮着准备了,果然是大好人啊。
陆倚和陆归一下子被手炉吸引住视线,只见是圆形的红铜手炉,炉身油光锃亮,泛着紫红色。盖子镂空雕花,十分精巧。
明明放进去正燃着的炭,但摸着手炉竟然只是温热,并不会烫手。
两人都觉十分神奇。
“富贵人家真是什么都能琢磨出来。”
看着大哥里里外外检查,陆倚道。
陆卓嗯了一声,一再确定既不会烫手,也不会发生炭火滚出的情况,待两人又摸索看了一会儿,他才再次检查确定,然后把手炉拿到内室。
只见妻主正一手捧书,一手执笔,一边看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屋内光线已经暗下来,妻主平时最是注意,多次提醒他们不可以在暗光下做活,此时却看得入迷,竟没有察觉。
陆卓把手炉放在许温手边,又点起一根蜡烛。
这时许温才意识到天已经暗了,果然惊呼,“我的眼!”眼珠子可就一对,伤一次就算一次,都是不可逆的啊。
陆卓看着许温难得露出孩子气的一面,心里暗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发现妻主十分爱惜身体,尤其是眼睛,但同时她又是一个不做则已,一旦开始做一件事就极其专注忘我的。
上次发现自己居然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看书她就是这个反应,捂着眼睛,懊悔得很。
许温当然爱惜眼睛,她只有这么一对眼睛,而且古代又没有眼镜。她可是要苦读的人,还要卖画挣钱养家呢,画画的人没有一双好眼也不成的。
晃动烛光下,手如上好的玉,一下子盖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菱形的红唇,红得近乎艳丽。
陆卓移开视线,心咚咚跳,慌得很,不敢多看。
“多点一根蜡烛,不管你们谁要做活都进来。”
许温的声音让陆卓心又突得一跳,忙嗯了一声,就要去再找蜡烛。
就听许温扑哧笑出声。
陆卓才发现自己手里就拿着一根蜡烛呢,一下子好像整个人都一览无余,心里所有的秘密都被人发现,窘迫地头脸发热。
许温笑着说:“不错,看样子你终于记住了哪怕多费些烛火,也得亮一些才能看书做活。”
好一会儿陆卓才重新找回手脚,点燃了第二根蜡烛。即使心里依然未能完全平静,但是陆卓的手依然很稳。
许温看得点头,陆卓有一双匠人的手,无论干什么都很稳得住。放到现在,就是不靠脸,也是个人才。
可惜。
屋子一下子亮堂起来。
外面两个人果然都进来了。
“这手炉挺精美的。”许温拿起手炉,先去看炉底。
“姐,你找什么?”陆倚问。
“如果工匠留下名字一般都会刻在底部。”果然,许温看到下面刻着张文儒制四个漂亮的篆体字。
陆倚陆归也凑过去看,“这个人很有名吗?”
“我不知道,估计没有名吧,不然他做的手炉不会流落到县城。但——”许温再次摩挲打量手炉,这个时代只是一个普通匠人做出的手炉已经如此讲究了吗?
导热如此均匀,盖子扣合自然又紧致,盒盖雕花这样精美,整个手炉造型简约又不失美感。
要么这个匠人经验丰富,过手无数手炉才能练出这样手艺,要么就得是像陆卓这样的天才,天生手稳,分寸感十足。
许温现代家里有明朝流传下来的两个手炉,外公也常摩挲,给她讲解其中过人之处,总觉得这个手炉也不是凡品呢。
其他人都听着许温的说明,只有陆卓注意点在别的地方,待许温说完,陆卓突然轻声问了一句,“妻主用过手炉?是想起什么了吗?”
许温一顿,“没有用过,我见过。”
陆卓睫毛轻颤,“在哪里见过呢?”
烛光下,许温神色一瞬间恍然若失。
陆卓心莫名一痛,很快道,“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说着转而提起等天暖和了可以在院子里再移栽两棵树。他知道许温喜欢树。
“对,到时候把院子西边留出一块地,扎上低矮好看的篱笆,咱们种些青菜。”陆倚赶紧道,别光种没用的啊,得种菜。
陆归欢快跟着点头。许温一听种树种菜,也跟着添了两句。
几人说起对院子的规划,陆卓跟着点头,视线却始终不动声色落在许温身上。她又想到了什么?那样的眼神——
他曾经在后山一只迷途的小鹿眼中看到过。
她离他们这样近,可有时候,陆卓又觉得她离他那样远。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真正走到她的身边,触摸到她的世界,进入她的故事。他甚至不知道,他是否是那个有资格的人。
要怎样惊才绝艳的人才配得上她呢?一瞬间,陆卓视线一暗,一个名字骤然浮现。陆卓低头垂眸,轻轻帮许温略调整手炉。
二房聚集的那堆酸文人里有人说过一句,“金鳞岂非池中物”,妻主就是这样一个注定要腾飞的人。那么,他呢?
外面黑暗裹挟着寒风,呼啸的风声一阵接着一阵。
屋子里是明亮的烛光,生机勃勃的讨论,他们挤在东间靠窗的炕上。火炕烧得暖烘烘的,坐在上边身心温暖而舒泰。
肚子里也是饱的,食物的热量让他们更舒展。
这是他们的家,有高耸坚实的墙壁,有高大结实的大门,有牢靠安全的黄铜大锁,有敞阔的屋子,宽大的床,厚实的冬衣棉被。
他们每一个人都在。
没有人可以不请自来,在他们的院子和屋子里颐指气使。
这样凛冽的呼啸着寒风的冬夜,也可以是暖洋洋的。
陆卓看着对面低头看书的许温,听着旁边弟弟小声的低语,嘴边含笑,眼睛却黝黑深暗。
他悄悄伸出了手。
墙壁上他手的影子触碰到了那个垂头看书的人影。
那样轻。
可,它们在一起。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