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忙时节已过,西里村的生活节奏再次慢了下来。此时正午刚过,虽是深秋,河里的水晒了一天也依然有暖意。
河边聚集了很多洗衣服的男子,边洗衣服,边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
“听说了?县城里来了官差,要把陆家那个抓走了!”说话的男子是村里有名的大嘴巴,说到这个兴奋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还用听说,他都十八岁的老小伙了,拖婚税都交了两年。从开始的一年五两银子,到今年光这一项税钱就得二十两了,二十两!不是两个大钱,是二十两!他们家穷成那样别说是发配就是买命也绝拿不出!”
二十两对于洗衣服的村男们是无法想象的巨款,敲打衣服的声音里顿时混入一片倒抽气的声音。
村里还真没出现过拖到十八岁还嫁不出去的男人啊,早的十三四就出嫁了,多数都是十五出嫁。
大周律令,年逾十五未嫁的男子开始收取拖婚税。这笔银子,对于城里富户也许不算什么,但是对于从土地里刨食的农民来说可就是不小的负担,就是再疼儿子的人家,也不会拖过十六岁。
更别说,未婚男子过了十五岁还不嫁人,可就不好听了,正经人家的女子更不会娶这样没人要的男子。谁知道他是有隐疾还是别的什么毛病啊,没毛病也不至于嫁不出去。反正名声肯定坏了,对于男子来说,名声一坏,就完了。
“这次陆卓肯定得充军了!”
说话男子话还没说完就感觉腰间被一只胳膊撞了撞,才发觉周围陷入一种怪异的安静,抬头一看身边人都挤眉弄眼,往对岸努嘴。
就见一个很是高挑清瘦的男子,一身打了不知多少补丁洗得发白的麻布衣裳,脚上草鞋已经磨穿了底,只用山里扯得藤条好歹捆在脚上,不至于掉下来。
来人正是陆家大房老大陆卓。
随着他的出现,河边十几个洗衣服的男子都心照不宣闭嘴,谁也不再说话,只剩下棍子狠狠敲打在衣服上的声音。
他似乎一点也没听到河边刚才的闲话,也没意识到此时怪异的安静。反而笑着跟其中一个有些年纪的男人打招呼:“叔,洗衣服呢。”
被招呼的男人僵硬笑了笑,含糊啊了一声。
陆卓一走,身后男人们又热闹起来。
“从山里出来的!哪家正经男子一个人往山里钻!活该没人要!”
“你们看到他的脚没有,我看得真真的,脚趾头都露出来了,真是羞人呢!男人的脚是能随便给人看到的吗?只怕骨子里就不是个安分的。”
“可不是,笑起来那个样儿——好男人家能笑得这么骚气,怪不得一双大脚恁高的夜叉个子,也能勾搭女人呢,可惜靠着卖笑可找不到妻主啊!”
“勾搭谁了,你快说说……”
一时间河边压低声,无所顾忌的笑声,不知道谁说了什么,被众人撩起水来泼,你泼我我泼你,嘻嘻哈哈,好不热闹。
但这一切热闹都跟陆卓无关。
他需要银子。
陆卓拦住一看见他就要转身走开的赵家大娘子赵达,往她前面一站,比赵娘子还高出一头。
对面男人的高大,让赵娘子作为一个女人觉得很不自在,忙往后退了,正色道:“我早跟你说清楚,我是不会娶你的。我毕竟是个读书人,我的夫郞,都要体面的,你——”
话里嫌弃意思很明白,这样高的个子,怎么见人。更不要说,赵大视线扫过许温那双脚,明显的嫌恶真是藏也藏不住了。
陆卓把一切看在眼里,却并无一般男子的羞恼,他面色没一点变化,嘴角依然微微上翘。
赵达看了一眼,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陆卓浑身上下就是这张脸,这身白皙的皮子,尤其他一笑啊,真是搔到人心尖上,倒真有几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意思。
当时同意她爹的主意,赵达倒也没看上去那么不情愿,毕竟单看一张脸,这陆卓也是个妙人。奈何——
就是弄去做个侍夫,都嫌不体面。
毕竟她可是个读书人,名声体面是顶顶重要的。可惜,是发配北边,便宜了那些大头兵。要是落在勾栏里,这样的脸也不是不能将就着怜惜几回。
陆卓看他渐渐变了的视线,眼里阴暗一闪而过。面上却还是笑着的,“不敢高攀赵娘子,只是依您爹后来的说法我和弟弟相当于给您家做了一年长工,工钱按着一天三十文,这一年下来您也得给我们五两银子吧。”
一听对方居然是拦着自己谈钱,赵达一张脸又青又红,果然是乡野村夫,一个男子居然张口就是钱,满身铜臭,赵达心里那点怜惜迅速没了。
“什么钱不钱的,脏了我的耳朵。这样的话你去跟我爹说,我是一点也听不得。”说着抬脚就要走。
陆卓伸手拦他。
一双手,修长白皙,夕阳仿佛具有美化作用,掩盖了其上细细碎碎的疤痕。
倒是好一双漂亮的手,赵达本已打定主意这样不入流的村夫,自己是一句都不愿多说的。可看到这样一双手,心里又有些蠢蠢欲动,抬眼打量,见四周无人。
伸出手欲握住对方的手,嘴里话也软和了,“咱们还说什么钱,你的困难,我也知道……”心里却想,虽然知道我也没办法。
陆卓没料到读书人赵达居然敢动手,只愣了一下就迅速躲开。
赵达手指只堪堪碰到了陆卓手背。
肌肤相处的感觉让赵达心神一荡,话又变了:“我也不是没替你想过办法,不如我纳了你做小,虽说我爹必然不同意,但有我在,你放心。”
说完好似给了陆卓多大恩典一样,只等他感激涕零。
陆卓眸子里已经积了一片黑暗,他垂着睫毛,遮住眼眸,嘴角还是上翘的,唇边好似依然含笑:
“我今天来只想讨回工钱。”
赵达几乎是呆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对方拒绝给自己做小,真是——她简直觉得不可思议,眼睛睁大,抬头看陆卓。
这一抬头再次意识到对方真高啊,果然是夜叉一样。
头脑顿时清明,自己简直猪油蒙了心,刚才鬼捂了眼,才会说出要这样的人给自己做小!被其他读书人知道,不定怎么笑话自己呢!
一甩袖子,转身走了。这次她是真想走了,陆卓拦也是拦不住的。
陆卓也并没有拦,这才抬眸看对方走远的背影。唇角上翘的弧度回落,慢慢变成一抹讽笑。
陆家大房老二陆倚回到自家院子就见大哥正拿着一个丝瓜瓤子擦洗着手背,手背红通通一片,都快擦下来一层皮了,还没停下来的意思。
“大哥,你这是在山里碰到什么了?臭?”
陆卓抬头对着十三岁的二弟一笑,“谁知道什么动物留下的东西,臭得很。”
陆倚哦了一声,大哥最爱干净了,怪不得这样擦,只是,“再擦下去都要见血了!”
陆卓这才停下来,又拿水冲了两遍才作罢。
陆倚扫了家里一圈,并没看到任何猎物。头不觉低了下去,这个时候山里哪里还有什么猎物呢。
虽然早知道如此,此时还是难受地很。
山里,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了。
最后的希望也落空了。
官差上门拿人的日期一天天逼近,好像一头咻咻喘着粗气的怪兽,现在,他们已经能够听到它靠近的粗重喘息声。
陆倚把篱笆门关紧,没有着落地在院子里转了又转。
还能想什么办法呢?可什么办法能变出十八两银子?家里只有两吊铜钱,合银二两。此外就是一个铜板也找不出了,一件能变卖的东西都找不出来。
唯一一个像样的家具就是堂屋那张八仙桌,可桌子腿已经修补了好几次。四个腿现在都不是一个颜色。
原来家里还有一件冬衣,是大哥拿猎物换了给他和三弟穿的。天一冷,两人就都缩在家里炕上,谁要出门,谁就穿上那身冬衣。
那一身冬衣,也已经卖了。入秋三弟一场大病,大哥存下的皮毛猎物全卖了,再也找不到一件能换铜板的东西了。
陆倚靠坐在西边土墙,看着大哥和平时一样,沉默不语地劈柴。
大哥劈的柴已经快把西厢房堆满了,陆倚知道大哥已经在为他离开做准备了。陆倚眼睛忍不住发酸,无声涌出的泪水让他慢慢连大哥劈柴的样子都看不清了,他的手指抠进土墙缝里,死死扣着,不发出一点声音。
他不知道此时对着他的正房西屋里,他们以为睡着的三弟陆归也在无声压抑哭着。
从五岁那年开始再也不会说话的三弟弟,此时一双大眼里已经都是眼泪。
十岁的陆归知道,或许明天,或许后天,哥哥就要被抓走了。
他们以为他不懂,他懂得。他是哑巴,又不是傻子。
抓走了,再也回不来了,再也见不着了。就像见不着母亲,见不着父亲,一样的。
他揉了揉眼睛,想把眼泪揉掉。他不能哭,他哭,二哥也会哭。大哥不哭,但大哥会很难受的。
陆归使劲儿把床上那床薄被往身上扯,他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躲在被子里看着光秃秃的房顶。
那里本来挂着大哥打来的很多肉,还有皮毛,那么多。可是他生病了,那些肉和皮毛都被卖掉了。他的病还是没有好,家里攒的银钱也被用掉了。
他死死攥紧被子,他一定要盖好被子,他可不能再生病了。陆归竖着耳朵,听着外面大哥的动静,告诉自己可不要哭。
可怎么只是听着大哥劈柴的声音,他就觉得心里很难受,鼻子也很难受,眼泪好像不听话,非要出来,非要出来。
慢慢地,陆归整个人往下缩,被子把他整个人都蒙住了。只剩下死死攥着被子的两只手,十岁男孩子的手,还很小,用力到发白。
这天晚上,陆家三兄弟是摸黑吃的饭。
没有人说话。
往常这时候都是陆卓笑着说两句话,不管多大的事儿好像都能过去了。
今天,连陆卓也没有再说话。该说的话他都已经交代了,借着月光,他能看到黑暗里两个弟弟的轮廓。
陆卓一下子觉得满心无可奈何的悲怆。他们还这么小,一个十三,一个十岁,能好好活下来吗?两个男孩弱不禁风,陆倚连斧头都拿不稳,柴火烧完以后怎么办?他们怎么打水呢?再遇到欺负人的女子,陆倚能护住自己和弟弟吗?家里的田以后都要靠陆倚一个人了?
一个挽着裤腿像女子一样下地的男子,能嫁个好人家吗?两个弟弟跟自己不一样,他们娇小纤细,本来这让陆卓放心,现在他却因为这一点担心起来。
陆卓端着薄得只剩下汤水的粥,不动声色看着黑暗中两个弟弟。
他们以后还能见面吗?他这一走,今生他们三人还有像今天一样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机会吗?
陆卓不想弟弟难过,还是开口,好像往日一样随意问道:“椅子今天去哪儿了?”
声音里带着笑意,好像冬日的暖阳,是他一贯温和的语气。
陆倚却浑身一僵,只讷讷回到,“没去哪儿,就出去走走。”他去找门路,想把自己卖掉。只一打听就绝望了,刚刚从荒年过来,到处不缺男人,说是一个齐整的十几岁男子五两银子就买了。
陆卓像往日一样安慰道,“没事,说不定——”他顿了顿。
他们三个都知道,没有什么说不定。十八两银子,不会让他们有任何说不定的机会。
陆卓端着半碗汤走进正房东边的室内,点了油灯,借着灯光慢慢扶起躺在床上的人,一点点把汤水给她喂进去。
最后又给她喂了几勺温水,轻轻地用干净的布巾擦拭她白皙的脸庞。
陆倚看着,不知为什么升起一肚子火气,“家里穷成这样,还为她点灯熬油的!灯油不要钱的吗!”
“你只要一走,我就把她扔出去!”
陆卓擦拭对方纤细手指的动作一顿,他走后,自己两个弟弟生活都很困难了,怎么能再照顾这样一个人呢。
他轻声道,“我跟余老爹说好了,到时候送到他家,能活就活,活不了我也没办法了。”
这个世道谁不是贱命一条。也许也包括这个古怪的女人,古怪的衣着,古怪地出现在后山上。
却这样安静而漂亮。
陆卓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人,也许正是因为她始终昏迷着,所以他把她和这个世上的所有女人都分开了。
好像那些人都是浑浊且面目模糊的,但眼前人他看得清清楚楚,她就这样干净地沉睡着。
陆卓几乎把她当成一个特别稀罕的玩具在照顾。他一直都知道很多疼儿子的人家会给儿子买小玩偶,那些男孩子好像过家家一样照顾他们。
陆卓从来没有过,他只是经过时,看到别的男孩子这样玩过。
那天看到山上躺着这样一个古怪的女子,他本应转身就走的。可是,他却把她带回了家。
甚至,有一种有了属于自己的玩具的欣喜。她是这样轻盈,漂亮,好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才不像那些笨重愚蠢的女子,只会喷着酒气色迷迷盯着他们笑。
有时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小巧挺立的鼻子,嫣红的嘴唇,陆卓就会想她到底从哪里来的呢?
她一定来自一个很好很好的地方,那里一定没有这么多税要交,也许在那里没有人会逼着男子一定要嫁人吧。
昏睡的人,成为陆卓一成不变生活里一点美好的意外。从八岁失去爹开始,陆卓就要像一个大人,一个女人一样扛起他们的小家,照顾两个弟弟。
他的生活除了干活还是干活,不然就没有活路。可是在他的生活真正快走向绝路的时候,遇到这样一个意外。
陆卓想,如此,他就是死在路上,至少除了两个弟弟,还有别人跟他有过关系。
这就很好了。
此时的陆卓不知道,炕上躺着的这个女人将是他这一生最美好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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