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望去了趟李家沟,距离白云村十几公里远,海拔更高一些。
这里住着他妈妈的娘家人,他基本每个月都会来探望一道亲人。
陈碧莲有三个子女,肖望妈妈是家里老大,余下一男一女,男的留在村里务工,女的嫁去了外地。老人如今就住在小儿子李德柱家里,日常帮忙照顾着孙子。
李德柱家修了很大一栋房,三层楼,外部贴着瓷砖装饰,在村里也算大户人家,一到村口就能望见田野间那栋高高的建筑。
“汪汪~”
院坝中,黑狗听见一点动静便吠叫起来,冲刺般蹬腿跑到院外,见到熟人才停。
“小黑!”穿过一片竹林,肖望停在鸡舍边,蹲下身摸了摸黑狗的脑袋,那狗乖顺地摇尾巴,和他一前一后进了院子。
房前小院是块空旷的水泥坝,水泥坝前是片菜地,地势低一些,相差不过两米,很轻易就能跃下去,从上往下,能看见泥土里的几个明显凹下去的脚印,显然是有人顽皮故意闹着玩儿的。
肖望刚到就听见舅妈粗粝的声音。
“李向明你个仙人板板!到哪儿去疯?不早点回来我打断你的腿!”
妇女拿着锅铲、戴着围裙,追到坝子沿,对着田垄上狂奔的男孩喊。她是个泼辣性子,转身见了肖望,倒客气起来。
“肖望来了,快进来坐,你外婆念你很久了。”
他唤了声舅妈,陪她絮絮叨叨一起进了门。
“你舅出门打工了,前几天听人介绍找了个挖煤的活儿,跟他说危险他偏不听。”舅妈话锋一转跟他商量,“你手头有什么轻松点的活路?给你舅介绍一个?”
肖望点头,“我留意一下。”
正说着,楼上小孩手脚并用沿着阶梯爬下来。
“我的祖宗,慢点!”
小男孩刚满一岁,还系着围兜,穿着纸尿裤,咿咿呀呀地叫,吐字不太清。这是舅舅舅妈的第二个孩子,小名唤作小宝。
一旁,舅妈赶紧上前把小宝抱起来,朝楼上下来的老人吼了句,“妈,你怎么看的孩子?”
想到还有“外人”在,严厉的语气又放软,但仍带着抱怨,“得亏小宝没摔着。”
陈碧莲岁数大了,手脚并不多灵活,可李家农活重,孩子总要有人带,于是老人便寄住在儿子儿媳家,担起这个责。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儿媳挑剔,不仅是养孩子这事儿,日常也常“念叨”她,只是不在肖望面前表现得过于明显。肖望跟外婆提起过,让她跟他一起住,可老人始终放心不下小孙孙。
有时肖望会想,他也是外婆的外孙,怎么就不比舅舅一家重要,就因为打小没被养在身边?
当初肖望妈妈嫁给他爸,没人赞成。他爸穷啊,无父无母,连栋像样的房子都没有,那会儿只有一间土屋。妈妈嫁得干脆,婚后跟娘家交往也少,关系自然淡了。
在肖望印象里,他没怎么见过外公外婆,更别提亲近了。
可人已经离世,什么怨也都消了。肖望如今孤零零一个人,到李家沟走动得勤。他每个月都给外婆生活费,尽到赡养义务,可两个人并不怎么亲厚。
坐在沙发上,看着外婆逗弄小孩,肖望甚至有些嫉妒。
孩子一跌倒,老人赶紧把人抱起来。
“不哭不哭,小宝最勇敢了。都怪这根板凳,外婆帮你打它……叫你使坏绊倒我们小宝……”
肖望从面前的水果盘里挑出一颗话梅糖,捏了又捏,没心情撕开吃掉。
陈碧莲见他无聊,抱着小宝坐到他身边,“要不要抱抱表弟?”
肖望强打起精神,接过小孩,“他好像壮实不少。”
陈碧莲慈祥地笑,“可不?这小子长胖了五斤,他妈不让多吃说超重,要我说,白白胖胖的多好。”视线转到他身上,“你最近瘦了点,吃得不好?”
肖望正跟踩在他膝盖上的小孩大眼瞪小眼,闻声笑了下,“外婆,我饭量还涨了。沐芝姐手艺好,我在她那儿……”
话到中途,却止住。
外婆问他沐芝是谁?以前没听说过。
肖望垂下眼帘,淡淡地哦了声,“王秀华奶奶的外孙女,前阵子刚回来。”
祖孙俩说着又将话题转移到别处,最近相亲进展怎样,有没有瞧上的姑娘,肖望心不在焉应着。
自从上次见面以后,肖望没再遇着乔沐芝。他下意识躲开了,不是觉得难堪,而是为现实感到心情低落。
肖望自个儿还没琢磨明白的小心思一下被挑明,他怅然若失,而打击也随之而来。一时难过,她压根没把他当异性喜欢;一时又羞愧,明知她有男友,还恬不知耻喜欢她,这样不好。
刚发芽的种子生生被掐断,一颗心又苦又涩,很不是滋味。
小时候喜欢满山头乱窜,抓野鸡、砍竹子、做弹弓日头再大也停不下来,多动症似的。忽然有一天,家人严令禁止他去玩儿,喜欢却不能去做,喜悦被拦腰斩断,搞得他抓心挠肝的。
现在的情况跟那时候很像,肖望什么也不能做,只得默默给自己催眠。人都是视觉动物,她长那么漂亮,没人不喜欢,这种感觉肤浅、表面,他的喜欢不过是一种错觉。
他想倾诉,却找不到人,见了外婆,屡次想开口,却不想她徒增烦恼,到最后什么也没说。
没人知道他的心事,下午家里又来人,舅妈甚至还想撮合他和自家远房亲戚。
女生比他小两岁,性格腼腆,安安静静坐在那儿,他看她一眼,她就羞红脸。
肖望恍惚地想,乔沐芝看他是不是也像他此刻看她,像在看一个小孩,内心毫无波澜。
回家路上,心里空落落的。
路很漫长,骑着摩托车一路往南,不知不觉接近白云村。
肖望先是到谭浩家还了车,之后步行回村里。沿途有人问他去了哪里,他回了几句,接着默不作声朝着家的方向走。
经过溪边李久红家,见一堆小孩围在墙角玩耍,便多看了几眼。李久红站在边上,手里扬起几张一元的钞票,“谁要把狗抱到山上,婶婶给钱。”
孩子们回过身,纷纷举手,叽叽喳喳说“我”,有的甚至激动地跳起来。
李久红满意地点名,“小康、轩轩,就你们俩了。”走近告诫说,“记得扔得越远越好,狗跟回来你们的钱也没了,知道了吗?”
“嗯。”
孩子们有喜有忧,几个年纪小的向两个大小孩投去羡慕的目光。
眼见小康和轩轩动手抱走草窝里的小狗,老黄狗妈妈狂吠起来。鸡窝里的鸡、田里的大白鹅受了惊吓,扑棱着翅膀,跟着叫唤。
“李婶!”肖望朝屋门前唤了一声。
李久红偏过头,扬起笑,“二牛啊,你从哪儿来?吃了没?家里买了牛肉,要不要尝尝婶的厨艺?”
然而她热情的招呼,肖望全听不见,反而愣在原地——他的侧前方,乔沐芝正缓缓走近。
肖望这才察觉到她。
顿了几秒,才回过神。
他没顾上理睬,或许也是想自然地避开她,自己转身走到李久红家门前,“没什么事,我就想问问,这只狗崽能不能送我?”
李久红一听就喜,“你想要?那感情好,我正愁不知道往哪儿扔呢!都生下来一个多月了,家里实在没闲心再养一个。”
李久红让小康和轩轩把狗交给哥哥。
一帮小孩兴致全无,尤其被寄予厚望的那俩,一下蔫巴。
肖望接过小狗,小心护在怀里,从包里掏出两张钞票,递给小孩。
“去吧,改天请你们吃好吃的。”话一说完,身后有人接了句,“不用改天,姐姐这儿有现成的糖。”
肖望跟着转头,只见乔沐芝提着一袋零食,放胸前显摆似地晃了晃,笑容灿烂又耀眼。
愣神间,围在身边的小朋友咋咋唬唬涌过去,等着分发吃食。
隔着点距离,乔沐芝望过去,与肖望会心一笑。
…
了解了具体情况,肖望和乔沐芝从李婶家一起把狗崽带走。
小不点一身浅棕色的毛,团子一样蜷在肖望怀里,偶尔小声呜咽,听着奶奶的。
乔沐芝去村里副食店买了东西回家,路上撞见企图扔狗的一幕,心都提了起来。
正想上前阻拦,肖望已经先一步制止。
“你想养它?”
回去的路上,乔沐芝问肖望。
他点点头,“这样扔掉太可怜,没准在山上活不了多久。”
乔沐芝:“可惜救得下一个,救不了更多。”
肖望:“不过还好今天遇上了,总不能不管它。以前调皮,放炮仗炸邻居地里的菜,差点把人炸伤。我连着几天睡不了好觉,还病了一场,后来我想一定是自作自受,耗子还说我迷信。你知道游婶信教吧?每天都跟耶稣祷告,人家那叫精神信仰,也被耗子说成迷信,他的话压根不能信……”
他一路碎碎念,回过味倒诧异在她面前表现地如此自然。
负担不是没有,但乔沐芝很体贴地什么都没提,还跟往常一样,他的那点不自在也短暂地消失了。
乔沐芝说起自己做过的一件亏心事。
“小时候我也挺缺德,邻居家土狗生了一窝崽,送不出去,就让我们几个孩子拿去扔了,跟刚才那几个小孩一样……”
农村的狗大多只有一个用处——看门——一家人一般只养一条,多了没用还浪费粮食。生下来的狗崽要么送人要么直接丢掉,这年头养狗的人不多,所以绝大多数都是被主人抛弃的命。
村里人习以为常,很少怜惜,甚至觉得那些将阿猫阿狗当宠物养的城里人奇怪得很,无法理解,想想都好笑。
乔沐芝从小到大没做过什么坏事,唯一一件让她记到今天。彼时她还是同龄人里的孩子王,邻居给几毛钱让她扔掉狗崽,她年纪小,没觉得不对,兴高采烈扔了之后回到家发现狗崽全跟了回来,原来它们凭着记忆,找到了回家的路。后来她又想了个办法,把狗崽的眼睛蒙上黑布,走得更远,丢到了山沟沟里。
她记得扔的时候狗摔伤了,在石沟底奄奄一息向她求救,她犹豫了几秒,决然离开。
那时她心安理得,渐渐长大,懂事之后才知道后悔。
“那是很大的心理阴影吧。”肖望得出结论,感同身受地看她。
乔沐芝冲他笑了笑,“不过今天我们拯救了一帮像我一样的小孩。”
这话怎么这么像他会说的?肖望一边想一边觉得她俏皮的样子真可爱。
唉!起先还给自己找借口,大概是因为她漂亮才会心动。肖望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有这种想法。
她大方、坦承、温柔、善良、可爱,相比之下,漂亮反而是次要了。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