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木门只开了一扇,通道狭窄,肖望和乔沐芝撞个正着。
仿佛知道她也在,他的表情比她正常许多,她不由多想,正打算开口,对方已经先一步略过她冲身后的罗玉兰招呼。肖望举起黑黢黢、油乎乎的双手,“兰婶,东西弄好了,换下来的零件在屋里,你看需不需要扔掉。”
“这么快啊,辛苦你了二牛!”罗玉兰感叹,“剩下的我自己收拾,坝子新接了水龙头,你赶紧冲一冲。”
肖望点头说好。
全程,跟乔沐芝零交流。
乔沐芝跨入门槛,下意识回头,见他站在几米之外,正用一种看不懂的眼神看她。
像在看陌生人。
她滞了滞,随即转身将手里的盘子放进屋内餐桌上。
回去的时候,他走到坝子边,似乎有意等她。
两人的家都在一个方向,乔沐芝上前,与他同行。
起初沉默了会儿,乔沐芝干瘪找话说:“你刚才在罗婶屋里做什么?”
“她家里热水器坏了,我帮忙修修。”
“哦。”
“你呢?特意来送吃的?”肖望埋头踢脚边石子。
“嗯。”
他抬起头,问:“你的手什么时候受伤的?”
她有几分怔忪,下意识摸了摸食指上缠着的创可贴。伤口不深,确实是切菜时割伤到,不过没她自己说的严重。刚才拒绝村里人是因为真心不喜欢、怕麻烦,所以找了个妥善的借口推脱,让大家都体面。
可他似乎不这样以为。
肖望接着道:“昨天我看还好好的。”是指在徐文静家遇见的事。
乔沐芝倒想起关键所在,他联系她昨天说的话,这样猜测也情有可原,而且她确实撒谎了。
他看穿了她,她本以为是成年人的默契,他却偏要摆到台面上。
乔沐芝索性讲明,“一点小伤而已,我不想去寿宴当帮厨,故意这样说的。”
“为什么?大家是真的信任你、喜欢你。”
“什么为什么?”她嗤了下,为他单纯的想法,“我没义务去帮忙,他们喜欢我、讨厌我都一样。”
“可你也不能骗人吧?”
成年人的世界怎么可能没有谎话?乔沐芝以为,她大概在跟小孩子对话。
他像是猜准了她的心思,“你觉得撒个小谎很正常,可对那些真心待你的人,实在是不尊重。要拒绝就干脆地拒绝,大家不是不能理解。”
“哦,你想让我说什么?”她克制脾气,讥笑道,“办什么寿宴!我根本没兴趣,白白跑去干活,又脏又累,为了你们的一点好感我至于吗?”
“是这个意思吗?”她冷冷地问。
他眼底闪过惊诧,很快又恢复平静,转过头看向前方淡淡地说:“既然这么讨厌村子,为什么还回来呢?”
话里有不解,也有委屈。
他实在不明白,身旁的人怎么能够前一天才跟同学抱怨完家乡,今天与村里人聊天时又圆滑地说着“这里这么好,我都不想回城里”这之类留念的话。
偏偏两次他都在场,并且亲耳听到了。
作为白云村人,他心里很不舒坦,甚至是愤怒的,有种自己珍视的东西被别人刻意贬低的感觉,同时又郁郁地想,难道她就不算村里的一份子吗?
村里人质朴纯良,有一天知道她这种想法,又该多失望?
最终所有心绪都化作一声叹息,随风而去。他知道,从她嘴里听不到满意的答案。
奇怪的是,听了他的话,乔沐芝有一瞬心凉,她的脑海里闪过这些天的生活片段,有焦虑、有宁静也有欢笑,记忆还算愉快,可她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快乐,她心底始终藏着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你以为我愿意吗?要不是……”要不是那份该死的工作,要不是那些该死的同事,要是那个该死的男友,那不是自己那该死的自尊心,要不是冲动辞职,要不是没地可去……她怎么可能回到这里——这个她好不容易走出的村庄。
然而这些都不足跟外人道。
连日来积攒的委屈似乎都在这当口喷涌而出,乔沐芝红了眼眶,侧过半边脸,悄悄掖了掖湿润的眼角。
热风吹在脸上,像被人扇了一巴掌,又疼又辣。
那天之后,不知是有意无意,乔沐芝连着几天没见到肖望,倒是遇见过前来窜门的谭浩,她不好主动提,只问了句:“就你一个人?
谭浩在美食面前抽空回她,“是啊。”接着继续埋头干饭。
乔沐芝想,肖望大概是看清了她的嘴脸,躲得远远去了。
这样也好,免得彼此尴尬。
乔沐芝从没想过,会因为一个不怎么相干的人影响自己的情绪,并且力度不小。
她常常会想起他当时说的那句话。既然讨厌村子,为什么还回来。既然讨厌……既然讨厌……讨厌……讨厌吗?平心而论,她真的厌恶白云村吗?
年纪小的时候,乔沐芝嫌弃过自己生长的地方,贫瘠且荒凉,保守而落后,离外面的世界太远太远,自己家的日子也清贫难熬,始终看不见希望。所以她拼了命努力,考出这个小地方,在大城市落脚生根。
都市竞争残酷,所有人都在铆足劲往上爬,有人凭实力,也有人靠关系,形形色色的人她见过不少,也逐渐明白了人情往来的复杂。
她跟大多数人一样,随波逐流,被生活磨平了棱角,成了同事眼里的“势利眼”“阿谀奉承的人”。
越是疲于奔波越是怀念家乡。
白云村有时是她的希望寄托,收到奶奶寄来的土特产,接到家里人的电话,这些无不令她欣喜。
她想,她讨厌的从来不是白云村,而是那个虚伪的自己——一面贬低、抵触朴素落后的家乡,一面又带着与生俱来的眷念,自然而然地亲近她。
离开都市,回到乡里,因为短暂的宁静,她骨子里的坏脾气暂时收敛,所以大家只看到了她的表象,但隐藏不代表消失,因为一个刺激点,轻易把她打回原形。换个环境,她还是她,那个冷血、自私,偶尔还很虚伪的乔沐芝。真实的她一旦暴露在众人视线中,丝毫不讨人喜欢。
她起初愤恨,越是装得无关紧要,越显得可悲。
她自怨自艾,伤怀起来。
与她的心情相反,村里迎来了喜庆热闹的景象。
罗福昌老人九十大寿,按照传统,本村的、隔壁村的,挨家挨户都要来帮忙打下手,从筹备到宴席开始,一个环节不落。逢上红白喜事,今天你家帮我,明天我帮你家,惯来这样。
这两天,整个村子开始紧锣密鼓筹备起寿宴。
乔沐芝深有体会。
加入村头舞蹈队的奶奶早出晚归、加紧排练。游慧芳去北方城市照顾小外孙,舞蹈队少一员大将,节目排起来得多费些精力。
大伯乔德佑则临时当起“知客”。这是他们这儿的喊法,知客是帮主家招待宾客的人,统筹现场、安排工作人员、现场主持都是他。一般是村里资历高、辈份高的老人,罗玉兰屋里老伴病还没好,这件大事便落到乔德佑头上。
毕竟已经好多年没做过知客,他写好主持稿觉得把握不准,先去请教了罗玉兰家的,又想起家里有个现成的念过大学的侄女,匆匆忙忙赶到隔壁让乔沐芝帮忙参谋。
“我哪有这本事?”乔沐芝实在惶恐,“大伯你高看我了。”按她的意思,懂行的已经指点过,她再改就画蛇添足的,弄不好还会搞砸。
乔德佑:“你幼儿园就当过主持,大伯信得过你。”
“……”这么久远的事你也记得?
乔德佑继续说:“妈跟我提过,你在公司也主持过节目,我还看过照片哩。”
是,她以前在公司或大或小的活动上当过主持人,可农村的酒席跟城里不一样,主持的话术和习惯肯定没法比较。
乔德佑一再强调,“没事儿,你就帮大伯看一眼,哪里不合适我自己看着改。”
乔沐芝没法,接过草稿纸,仔细浏览了一遍。
“怎么样?”大伯在一旁问。
“挺好的。”她挠挠头,斟酌说,“就是前边引入会不会有点长?太累赘了?”
什么“在党的领导下”,什么“八十年栉风沐雨、八十年岁月沧桑”,什么“不忘初心、砥砺前行”,这些词有点太红太专了,还有点掉书袋的嫌疑,她个人观感不是很好。
跟大伯形容一番,他似乎没听明白,乔沐芝急得自己动手修改,把不通顺的地方也调了下,“我只是提个建议,还是要看大伯你自己的习惯,怎么念着舒服怎么来。”
乔德佑连连说好,心满意足地离开。
从早到晚,乔沐芝都能听见隔壁院子传来的练习声,尤其是早晨,声音格外响亮,快赶上公鸡打鸣。
“尊敬的来宾、各位父老乡亲,大家中午好!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们齐聚一堂,为罗福昌老人庆祝九十岁大寿。我受主人家委托……”
反反复复练了几十遍,乔沐芝耳朵听起茧,她都快把词背熟、能上台了。
该说不说,有些flag真不能随便立。
一大清早,乔沐芝就被隔壁乒乒乓乓的敲门声吵醒。迷迷糊糊还听到一阵聒噪的声音,似是有人在屋外扯着嗓子喊。
“乔德佑!乔德佑!”
乔沐芝慢吞吞走出院子,见到屋外,办寿的主人家正跟大伯商量着什么,表情焦灼。
她打了个哈欠,正要转身,不远处,两人说着说着,目光齐齐投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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