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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阳小时候学手工课,老师把一团一团的彩色橡皮泥堆在桌子上,让他们自己挑一个最喜欢的颜色。红橙黄绿青蓝紫,各种颜色应有尽有。别的小朋友都生怕自己喜欢的颜色被抢完,就蜂拥而至奔上去,推推搡搡挤半天硬是要选中心中所喜。抢不到就哭。

    初阳爱白色的,但那堆彩色当中过滤出来的白看起来总不纯净。不透亮,像用浑水和好的面粉团子。

    明来在他心里的形象从透亮的白雪团子变成了浑乎黏腻的面粉团子。团子还是团子,但表面的材质就是不一样了。

    这种团子是没有心的,他剖不开,进不去。或者他剖开了,里面还是一堆撕扯不开的泥。这种东西挺烦人的,初阳那时候一直想做个空心的,总是放一会儿它就自动黏上了。

    他多想自己有把明来捧在手里揉捏的能力,这样他就能撕开这个人的心了解此时此刻面无表情站着等待宣布惩罚细则的他到底在想什么。

    以及,他打肖君的时候在想什么?

    肖君晕厥之前说的那些话,初阳相信周围所有人都听见了,但是他不知道那些人到底会怎么想。明来又会作何感想。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同性恋了,他感到无地自容。连看一眼喜欢的人都无地自容。

    肖君老爸也在,他还记得这两个小孩,一直不信肖君的朋友会把肖君打到进医院,所以说什么都不肯就只是处个分念个检讨那么简单。

    校长让他们陈述打架理由,初阳实话实说,得到一阵怒骂,明明是他们有错在先,肖君之举是为大局观考虑,说他们非但没有重视校规校纪,还目中无人,罔顾学校教育。

    明齐说:“那您看,依照校规的话,是得带回家去思过了是吗?”

    “按道理是这样。”校长的嘴又抽了。初阳松开拳头,觉得手心一片高热。余光瞥见父亲那张暗沉沉到根本看不出到底生没生气的脸。

    不过,他可以肯定的是,明齐叔生气了。

    “那还有不按道理的处理方法是?”字里行间都是隐忍着的愠怒。

    “你问问这位家长,还有在座各位班主任的意见。”

    班主任们发话了,说不行,思过一个月回来又马上就是期中考,还有学校特别重视的首届艺术节,期间还要装饰教室。事情太多,他们回来要赶忙拉课程进度又要和同学们筹备节目,根本忙不过来。本来扣分就已经是很严重的惩罚了,再说他们是因自个儿的私事打架,又没上升到学校利益和名声,一个月还是有些严重。

    肖君不用处分和思过,他爸担心的点就只是孩子什么时候能回校学习,以及这两位家长如何赔偿。

    这些让家长私底下自个儿解决。校长又发话。他看起来慵慵懒懒的,似乎很不想处理这件事。不知道是不是旁边坐着宋局长的原因。

    初阳一边觉得他爸这官真好用,一边又忽然明白,明明自己全仰仗着父亲才能安然成长,为什么又要在这件事上把他的能力撇得一干二净?

    他错的真是离谱,而明来还纵容他甚至和他一起胡来,也蠢得离谱。做孩子就是很离谱,好像做什么都不对,却又必须要去做。思考的过程是对的,因为思考得对就以为结果也是对的。殊不知结果对否与出发点的思考没屁点关系,命运就是这么揉搓他们这帮软团子的。

    所以最后,软团子们回家思过十五天。剩下的试当然没再考,取消成绩不说,还得广播通报批评,然后再在大课间上当着所有师生的面念检讨信。

    扣的分挂在班级头上,期末评比下来最差的班级就要扣班主任津贴。这是乔新雪临走之前课上无聊给初阳说的,他自然相信。不然这班级分扣下来又提上去的到底有什么意思?到时候校招又不是招一整个班级。

    不对,如果扣分扣多了,是不是校招名额就不能落在他们班头上了?即使他们班平均成绩名列前茅,全校第一第二也都在,那班级总评分拿个垫底,就说明其他人没有机会了?就连什么市三好也拿不了?一颗耗子屎搅乱一锅粥?

    那他不得被七班的人恨死,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宁愿最后只扣班主任津贴,让全班同学恨不如让周任一个人恨好。

    正想的入神,就听宋先凌的声音终于响起来,“回翠堤湾。”

    宋先凌坐在副驾,明齐坐主驾开车。明来和他规矩地坐在后座,期间从没敢发一言。两位大人也揣着怒气,从办公室出来之后都没讲话,直到明齐发动车子问他们去哪里。

    去翠堤湾。因为明家的房子卖了,初阳还不知道明家的外债还完了没有,也不敢问。

    平常明家夫妻都是住在单位划的家属楼里,家属楼小,离市区和学校都远,跑来跑去的不方便。周末明来和初阳一块儿回的翠堤湾,不过从春节那会儿他决定要继续考央美之后,周日早上他又忙去明乡书绘学习,所以算下来他只有周六晚上在那儿住。

    一边忙月考一边学画画,忙得他焦头烂额,回去之后和初阳一顿外卖解决空腹就赶紧洗漱睡觉。

    初阳很安静,打游戏都带耳机,不吵他。偶尔几次过去敲他房间的门,明来都说他好困。一周以来唯一一次睡懒觉的机会,可不能错失。算下来,他也就在宋家住过五个晚上。

    这是第六次回来。

    两个大人走在他们后面,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初阳讪讪伸手输入密码开锁,再又拿钥匙开防盗门。四个男人,无声地进入一片黑暗,初阳觉得压抑窒息。他摁开电灯开关,暖黄灯光照亮明齐愠怒的脸和已经抬到一半的臂膀。

    他根本没来得及想什么,身体本能地就过去挡在了明来面前,“啪”一声,巴掌落在了他的额头上,响亮至极,所有人都懵了。

    明来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神经也短暂停滞,心脏却像被火焰撩住。

    一父一子都举着手,个头稍小的少年抵在中间,像河海之间一片静谧的荒田。

    初阳站得直,双手紧紧抓着衣摆,仰着倔强又坚强的眸说:“我我我我……是我,是我硬要拉着明来作弊的,对不起明叔叔,我们错了,我们还……”

    解释到一半,明来反应过来,手落到他肩上轻轻扒开他,换自己挡在前面,启唇的时候,紧捏着的双拳是颤抖的,“对不起!”

    “你?!”明齐低哑出声,手垂落下去,言语行为都渗透出无力疲惫以及不理解。

    没喊“爸”,那句单调的“对不起”就像一道忽如其来其实已酝酿之久的闪电,把他和明齐之间的纽带一下劈得稀碎,话语遗落之际,还隐隐透出电流的嘶嘶响声。

    初阳又想转到明来面前,但才跨到一半就被宋先凌提住,往沙发那边推搡了过去,他觉得自己像一颗被叉子叉着的面粉团子。

    团子团子,这东西一直在他脑海挥之不去。

    话没说完,就见那个变了材质的面粉团子流下了一颗晶莹的泪滴。

    啊,他又变得雪亮了。那白皙柔嫩的脸蛋儿,因为羞耻而泛上绯色,像掸上去的彩铅粉,轻轻一吹就能散了似的。这么楚楚可怜的模样,他想明齐叔叔怎么忍心再下手?

    明齐仰头闭上眼睛,缓了好一会儿。这一会儿的时间,初阳已经被他爸摁在沙发上老老实实呆着了。可他还是挪不开那扑在雪亮团子上的眼睛。

    只见明来等得双腿双手都颤抖起来,甚至又流下了一滴眼泪。

    终于,明齐睁开眼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后,语气温和下来,“知错了就好。”

    “爸。”明来赶紧叫住欲要转身的明齐,再一次说,“对不起,我以后都不会犯错了。”

    明齐拂袖,往宋家父子的地方走过去,“打人这个……是不对,作弊才是严重的。”坐下,手落于双膝,问明来:“刘主任说的都是真的吗?”

    明来这时候才去看初阳,因为他之前是不知道初阳把转班这事儿交代出来了的。他的双腿双手仍然在颤抖,因为他们这个愚蠢的作为。

    “哦,嗯,是。”初阳答。

    天光早已落幕,落地窗外的灯火霓虹交相隐入暗蓝天色。

    宋先凌捏了捏眉头说:“自己交代清楚。”语气很冷,冷到他觉得宋先凌也要沉入夜色。

    “我……我们,我那个,我我我……”初阳我了半天,觉得坐着好不自在,干脆起身和明来站一块儿。

    明来低着头说:“是我想转去七班学理科,担心周老师嫌我成绩差不收我,然后就想着作弊这一招儿。初阳他就……帮我了。”

    “转班不是什么大事儿,为什么要闹到这个地步?”宋先凌说完,冽眼扫了他们一圈,又道,“你们太愚蠢了。”

    俩孩子不再敢吭声。

    “可是你过年的时候才和我们说了要继续学画画,你文科要比理科强,学文科对你考央美不是更有益吗?”明齐的声音越发温柔,不再是含着怒气的样子了,倒像是商量。

    初阳心里恸然,忽然觉得对不起明来,于是抢先明来回答:“我那个,我,是我想和明来……哥,在一个班,他不是刚回来吗,我也挺想他的……而且,我可以那个啥。”

    “好好说!”宋先凌突然一吼,吓得俩孩子又是一抖。

    初阳捏了一半的拳头攥紧,话语随着肾上腺素从脚底升腾漫上,至咽喉嗓口,他吼了出来:“哥他生着病,转班之后我就可以照顾他!”

    这一吼,三个人又懵然愣怔了。尤其是明来,愣得像尊冰雕。

    “小阳?”明齐竟然有些无措,看了眼俩孩子又去看宋先凌,“你和他说了?”

    宋先凌的怒火被冰雹一下击灭,声音瞬间降低,“他早就知道的。”

    “对!”初阳转了个身面向明来,“我知道你去北京是去治病,不是去沈家。”

    明来仍然一动不动,外表冷得如冰原,神经却是一片烟雾缭绕,烟雾里却似还有千万只蚊虫盯着他闹。

    “我不是傻子。”初阳又解释。

    “所以小阳你让明来转七班,你照顾他?”明齐站了起来,慢慢走近两个孩子。宋先凌也不再靠着沙发背,缓慢地坐直了身子。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明来清醒半分,但脑子仍然乱哄哄地。

    “明叔叔,我有错在先,我没告诉明来就拉着他作弊,还让他撒谎,刚才他讲的都不是真话。”

    “你这不是胡闹吗?”明齐的嗓音淡淡的,像一股冰凉的清泉,缓缓淌过初阳的心尖。他觉得明齐在感谢他。

    “那你给我说一声就成。”宋先凌道,“本来周末把小来接来这边也是方便你照顾照顾他。”

    “我不知道弟弟他知道。”明来完全清醒了,也许是明齐那淡淡嗓音帮他把脑子里那堆蚊虫赶走了的缘故,“要是我知道,我就不会……”答应初阳作弊了?他又觉得自己茫然且蠢逼,竟然相信初阳不会知道自己瞒着他什么事儿。

    “就不会作弊了,真的!”初阳真诚到举手做发誓状,“我发誓,真的是这个原因,我知道他经常流鼻血,然后可能身上也会疼,因为体操比赛都没参加,哦,还有军训也没完整地训练。”

    “那你从军训的时候就知道了?”明来问。

    “不是,我,你爸妈去北京没多久。”

    “好了好了,这事儿是我说的。”宋先凌摆摆手,“既然是好心,那就不必要追究了。小来确实需要人照顾,怎么,最近怎么样?”

    “最近都挺好的。”完全清醒之后能感觉到那烟雾正蜂拥往他喉咙处钻,堵得说一句话都难受。

    “你胡说,我看你额头经常冒汗,一冒汗就在忍,我都知道。”听到他爸说不用追究,初阳就大胆起来。然后他又瞥到他爸一个厉眼。

    “是吗?小明在家的时候没叫过疼,我们就是怕他在学校的时候不舒服,好几次都想给小阳说一声让他帮忙看一下。老宋你也是的,你给他说了你也不告诉我们,不然我们白找你帮忙转九中了?!”明齐说完,又退回到了沙发上,质问地看着宋先凌。

    “没白找,我知道不就行了?给你们说了还瞒得住?”

    明齐叹了口气,没再讲话。

    “我们俩家从小帮扶着到大的,小阳照顾一下明来是应该的,你们也帮我们家这么多。俩个孩子现在也大了,有什么事儿都可以和我们商量,不用自己在那儿瞎努力。要找对关口,找到正确的解决之道,迷迷糊糊的,走错了就会酿成大错。”

    “九十三。”初阳悄悄碰了一下明来的手背道。

    “什么?”

    “我爸说了我妈去世以来最长的一句话,还挺和蔼。”

    “小声嘀咕什么?”这个刚被夸和蔼的人又严肃起来。

    初阳赶紧站直,正色道:“没什么。”

    “他们怎么就不和我们商量呢?”明齐像是在自问。

    “可能就是想维护自己的骄傲。”宋先凌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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