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行车三小时,到海棠镇刚好到晚饭时间。
明齐把车开到自己家院子,初阳还没下车就看到明爷爷拿着一把蒲扇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头发银白,穿着白背心灰布裤,脚上踩着一双红色的老旧拖鞋。
明爷爷也是七十八岁,早年间和宋爷爷都是在政府工作,退休了之后做手工木艺,开过十年的店铺,后来当年打仗落下的腿伤严重到拿了重家伙什就走不动的地步,在明齐和苏青的极力劝解之下,店铺就关了,剩下的制品大多数都送了人。
初阳记得小时候明来学绘画的画板画架都是明爷爷亲手做的。
当然,自己家里有很多木家具和放花的木架子也都出自明爷爷之手。
这样一个能工巧匠,却长着一张非常不和善的脸,松松垮垮的皮肉像是随时随地向外人竖起并不牢靠的盾牌。
初阳跟在三位明家人的后面,从人与人之间的缝隙去看他,心里怵着,不由自主揪上了明来的衣摆。
老人靠在门上,一边给自己扇着风一边往他们这边看过来。
在看明来。
可是脸还是好严肃。
他听到明来喊了一声:“爷爷。”然后衣摆那端的身体传来微微颤抖,明来好像很紧张。
毕竟明来离家三年,爷爷怎么着也会对他的行为生嫌隙的。
“我还说在大城市养的怕有多好啊!”明爷爷说完,别开了脸,非常冷酷……
还好有明齐和苏青在,就听明齐温柔的声音响起,“爸,别这么说。”
明齐已经走近,把手伸到人脸上,微微曲腿调整到能平视的姿势看了看老人家的眼睛,又是很温柔的声音:“不红了啊?你这两天没熬夜了吧?”
“我爸说爷爷前几天一直在追一个生活类节目,追到晚上一两点。”明来小声解释着,然后扒开初阳那只一直揪着他下衣摆的手。
“……”初阳哑然,但见着亲人了,心里还是温暖如这美丽黄昏。
“走吧。”
黄昏里的女人微笑着唤他们,一下子把他带进了童年时光记忆里。
瘦瘦小小的明来背着大大的画架,戴着小黄帽,提着气泡水,颠儿颠儿地跟在他身后,问他到底要带他去哪里写生。
初阳总是笑得明媚如朝阳,回过头来对他说:“去红枫岭啊。”
陈尹坐一辆大巴车回来,车子停在两边种满红枫的盘山公路停车地带,她脖子里挂着一个宝丽来,身穿红裙,光着脚丫朝他和父亲这边奔跑,笑得像唤醒春天的漫山遍野的野花。
陈尹说,她爱土地,爱自然,爱这世界的山川湖色,天地万物,所以当她到达一个地方,她一定会用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踩下独属于她自己的痕迹。
她总是不爱穿鞋。
初阳学着她打光脚丫子,踩进冬天的铺雪,画出鱼儿的形状,当天晚上就被宋先凌抽得屁股开花。
他和陈尹不一样,他光脚丫子只会被打。陈尹光脚丫子会被宋先凌抱起来。
“初阳!”
明来眉头紧皱,又唤了一遍,“初阳!”
初阳如梦初醒,呆呆地望着他,“怎么了?”
“去叫你爷爷过来吃饭。”
初阳往厨房看去,煤气炉上正煮着一锅已经冒热气的汤,他闻到了,是排骨的香味儿。
明爷爷做的。
他给他们做了饭。
在明来回来的第一个晚上,这个冷漠至极从不表露关爱的明爷爷,做了饭等他们。
他又看见明来眼里有泪花了。
2
排骨汤,酸豆角,春笋腊肉,鱼香肉丝……初阳看得嘴馋,宋爷爷提醒他,“你明爷爷看着呢?注意点,别这么没形象。”
初阳抬眸,眉心皱成“川”字,默然挺直脊背,把手伸向了桌底。
虽然两家世交,感情好到平常日子都会一起搭伙儿吃饭、遇难时都会竭尽全力相助的程度,但礼仪之邦还是必须要学。
这是宋爷爷和宋先凌最常教他的。叔叔阿姨爷爷哥哥这几个称谓一定不能落下。
明家三口在厨房忙活好了,端上最后一道菜、提上明爷爷爱喝的白酒贵州茅台、再拿上冻在冰箱里的酸梅汁饮料。
六人的方桌晚餐,两位爷爷并排对门而坐,夫妻俩坐其左,两个晚辈坐其右。等明爷爷和家长动筷了明来才看了初阳一眼,意让他吃。
初阳要夹中间的排骨,不小心夹起来一颗切长的葱苗,没敢放下去,夹回了自己的碗里,饭吃完那根葱都没被碰过。
他们吃饭的时候不聊大事儿,多食少语,初阳憋屈得难受,想念妈妈在家让他随便站起来夹菜随便把不喜欢的佐料扔进垃圾桶的时候。
明来从头到尾都一直在回答明爷爷的问题,不多,和初阳问的那些一样。新父母待他怎么样,明来说还行,不算撒谎。
明爷爷双手撑在腿上,还在咂摸最后一口酒的余味儿,就听明齐说道:“爸,你这眼睛得去医院检查检查了,这样吧,我联系一下许医生,让他过来帮你看看?还是你愿意去医院?”
老人家紧闭上眼睛,发出了一声“啧”,还没睁开,声音就响起,“小明的事儿你都还管……”
“爸!”苏青立马打断他,“人许医生说耽误不得,这周就必须去了。”
苏青这一蛮横地说,老人家睁开了眼睛,还是不和善的语气回应,“要不着你们管,你们管的是死人,我这一个老头子活得自在快乐得很,怕也沾了你们身上的劣气。”
“算了,请他过来吧。”明齐率先妥协,语气很是疲惫。
“不用!”老人又要拒绝,苏青“唰”地一下站起来,吩咐两位晚辈道:“收拾!”
洗碗工作落到俩人身上,但明来让他站一边,别碰水,还是怕感染。打开水龙头,又听到哗啦啦的水声,初阳顿时心里一沉,观察明来一会儿,见人还是很平静,实在是又不敢问。
如果他肯提一嘴,初阳就有底气了。毕竟他们又没真的在做什么,年纪那么小,说出去别人都不会信的。虽然他早就知道男女……男男之事。重要的是,明来对此是怎么看待的。
放碗的时候他朝外面看了一眼,宋爷爷和明爷爷正边喝茶边聊天,杯里的茶水还有过半,那应该是还不急着走的。于是他打算如果有机会去明来卧室他就问,那里会很安全。
洗完碗以后二人又给俩老人家续上茶水。明来打招呼说要上楼去换训练服下来洗,初阳赶紧跟在他身后,走至楼梯玄关,明爷爷忽然叫住明来。
“屋子好久没人住了,注意点。”说完,目光移到初阳身上,他顿时听明白了明爷爷的言里之意。
明来也是,他微笑着说:“好的,爷爷。”
进去后,却不是初阳想象的灰尘漫天。虽然还是有一股长久未通空气的腐旧霉味儿,但衣柜书柜和床都干干净净的,他伸手摸了摸衣柜顶端,没摸到灰尘。明叔叔和苏阿姨应该会经常来打扫。
衣柜角落放了一大块落地镜,镜子两周各自放着一个木箱,是明来用来装绘画工具的。
他卧室的窗户很长,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外面视野宽阔,躺床上都能看到无垠夜空。初阳记得他和明来经常坐在这条长长的窗户沿上打纸牌,看漫画、逗弄小虫子……
但是眼下他没那层回忆往昔的心思,看着坐到床上去的明来问:“你……怎么看?”
问完后心脏不住地突突突跳得飞快。很奇怪,他好像能猜到明来会如何回答,可是这份等待着的期待丝毫没有减少,因为期待,所以会紧张。
“什么?”明来眉毛扬起。面对初阳,他没那么乖了,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说的是昨天洗澡那事儿?
虽然漫不经心,但不会故意卖关子,直接了当。
“对啊!”初阳道。
“这个。”他迟疑了一秒,说得很为难,“没什么看法。”
“啊?”
“我们本来就不会做出格的事儿,到时候说真话不就行了吗?”
初阳心累,因为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
明来看到初阳失落又疲惫的样子,再不忍心故意坦然了,又道:“但是,别人会有各式各样的看法,而且你知道……如果那个人本来就有恶意,只要他稍微点一个引子,事态就会演化成我们无法控制的局面,无论怎样,要把那个人找到,然后把东西毁掉。”
“查监控吗?”初阳满意了,提起精神在他旁边坐下来。
“嗯,只能这样,而且,监控必须偷偷查,查了之后再删掉,不能让任何人有机会知道这件事,到时候即使那个人跳出来也没有其他的证据了,除非……”明来说得冷静沉着,依然还是像在阅读一个毫无感情色彩的句子,直到说到除非二字,眉头皱了起来,放在床侧的双手握成了个松拳头,“除非他把这事儿告诉别人。”
初阳听得心里一抖,好冷。
“没想到有一天你也会做这些。”他只能玩笑,让自己放松。
“删监控是第一步。”
“你知道怎么删监控吗?”
“应该要毁掉硬盘,采集卡的录像带的话删了还会恢复,我还不知道学校用的是哪种监控器。”
“那我们得提前去查看?”
“嗯,顺便看看到底有没有影响,还有那个人带了手机的话,应该不会在走廊上就开手机的,走廊上的监控好几个呢。洗澡间的话,只有门外有,我觉得应该拍不到里面,而且我们是在里间。”
明来说着说着不自觉地摸起了自己的下巴,分析得头头是道。
“除非……学校变态要在哪个旮沓窝儿安个我们看不见的监控,为了监控我们会不会偷偷抽烟玩手机什么的。”
初阳心里发毛,讷讷道:“我觉得……他们会干出这种事儿来的。”
明来继续说:“你还记得你妈妈有一次拍东西内存卡爆满,系统提示要格式化才可以识别吗?她把卡格式化了之后还能轻而易举找回以前的东西,找回来之后照用无误。”
初阳点了点头。
“但是我们自己得保留一份,免得到时候我们俩说不清,所以我们手上要留最原始的证据,看到时候怎么利用。”
“你说得跟我们像犯罪了似的。”初阳又开玩笑缓和气氛,没想到得到明来一个更加严肃不容他置辩的表情。
“要想尽办法带能拍摄的工具进去。”
“我妈有很多相机。”初阳道,“相机不会被学校扣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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