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兽一直跑,直跑到连魔气都感觉不到,它才轰然倒下。

    白婉棠等人从他背上跳下,望着他一时无言。

    北冥珞眼底蓄着泪向他伸出手:“你,你是……我见过你。”

    巨兽眨了眨眼,艰难地抬了下巨掌像是要拂去她的泪,却什么也做不成,琉璃般的眼珠倒映着她哭泣的模样。

    他想叫她别哭,但已经说不出话。

    眼前浮现的,是第一次见她的场景。

    她是北冥最受宠的女儿。

    那时她还没被接来无相城,枫幽主带着他去北冥,说服老祖宗让她嫁去无相城。

    枫幽主在宫城内与老祖宗商谈,她与姊妹好奇地围着他转。

    她的姊妹嫌他长得凶,她摸了摸他的爪子,说他长得憨憨的,好可爱。

    那时他还很不高兴,想这小丫头若是见过他在战场上横扫千军的英姿,就不会用可爱这种词来说他了。

    那时的他也没想过,后来他竟会娶了她……

    后来啊……

    他已无力再想下去,瞳孔涣散开,身下的土地被他的血一寸一寸染红。

    他的身躯仿若粉末般随风渐逝,眼睛里还倒映着她的模样。

    “不,不要,你还没说清楚你为什么会顶替藤穹,你还没说清楚你为什么会娶我,你还没给无相城的人一个交代,你不能死!”

    北冥珞试图用法力留住它,但无济于事,反倒弄得自己咳出血。

    白婉棠与藤千行忙上前去扶她。

    她缓缓瘫坐在地上,哭得毫无从前端庄优雅的样子,下巴上全是血,拼命地抓着它不放。

    抓一寸,那一寸便如流沙,从她手中消逝得更快。

    她哭喊着,“你怎么能走!你骗了我千年,你害了那么多人,你怎么能就这样走。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白婉棠抱着北冥珞,轻拍她的手臂安抚她,“姑母,你先冷静一下。我们先去找个安全的地方好吗,他是为了把我们带出来才去的,不要辜负他。”

    北冥珞咳了咳,满脸是泪,浑浑噩噩地点头。

    她虚弱地几乎走不动。

    藤千行要背她,她也不肯,失神地在回忆些什么,被白婉棠和他架着走。

    崔虚夫妇找到荒野一处密林,躲进去,和柏怀一起在附近布下结界,暂且在此安顿下来。

    北冥珞像丢了魂,坐在地上,谁喊她也不应声,给她吃喝,她也吃不下。

    藤千行和她一样痛苦,围坐在火堆旁一声不吭。

    白婉棠、柏怀和崔虚夫妇在一旁商议,该如何救出被俘的那些人,时不时担忧地看向他们母子俩。

    魔军驻扎在殷都,被俘虏的修士尽数被关押在了城主地牢中。

    驳曲与宿罗去找尊者令还未归,独孤极身边只有叩音与檀罗在。

    檀罗是个暴脾气,听崔羽灵说白婉棠便是北冥仙,一直嚷嚷着要把白婉棠抓来折磨,为百年前被她打回镇魔渊的兄弟出口恶气。

    叩音示意白婉棠是独孤极要亲自处置的人,“更何况她身上还有神莲和神骨,那是尊主要的东西。”

    檀罗粗声大嗓道:“等抓到白婉棠,我相信尊主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独孤极脸上不显喜怒,不置一言。

    直到有人禀报秋芷回来了,他才有了反应,让秋芷进来。

    秋芷身受重伤,带了一个昏迷不醒的女人回来。

    独孤极认出这是长夏,问秋芷道:“你杀了她?”

    秋芷心虚地摇头:“不敢。”

    独孤极俯视着她,目光重重地压着她,她胆颤心惊地说了实话。

    她原本是想杀长夏的,却被一只猫妖阻止了。

    那只猫妖修为很不一般,她用灵元灯带着长夏逃出阴阳关,那猫妖紧随他们身后,不用灯竟也闯了出来。

    她逃进魔军驻地,那猫妖不敢跟进来,她才勉强逃脱猫妖的追捕。

    秋芷捂着魂力溃散的伤处,祈求道:“您说只要我从阴阳关带出长夏,就能见到藤穹。他什么时候来?求尊主保我一命,只要我能亲眼见到他,尊主要我魂飞魄散我也愿意。”

    独孤极向秋芷伸出手,秋芷会意地将黑白玉片手链还给他。

    他慢条斯理地用手帕擦拭手链,转过身去背对着秋芷,慢悠悠地抬手给檀罗一个示意。

    檀罗会意地颔首,掐住秋芷后颈要将她拖出去。

    秋芷挣扎起来,“尊主!”

    檀罗毫不留情地给了她重重一记耳光,“喊什么喊,那猫妖便是藤穹,你已经见过他了,如今也该死了。”

    “不,不,尊主,看在我……”

    濒死一刻,秋芷不想死了。

    猫妖就是藤穹,倘若她还能活着,也许还能陪在他身边呢?

    檀罗不耐烦对她头顶重重一击,秋芷顿时僵如石化,身体像摔碎的瓷片般炸裂开,消散成烟。

    “叛徒,能让你活到现在,已是尊主大发慈悲了,竟还有脸求饶!”

    檀罗转身对独孤极半跪下道:“尊主,这叛徒太聒噪,属下将她就地处决,惊扰了尊主,属下这就去领罚。”

    独孤极用帕子半遮口鼻,嫌恶地跨过秋芷魂飞魄散留下的一地古怪黑渣,走出去,叫人来清扫干净,把长夏看守好,没让檀罗去受罚。

    檀罗嘿嘿一笑,好似一个憨厚的孩子。

    崔羽灵在旁,望着那一地黑渣,心惊肉跳。

    秋芷就算有罪,如今也算戴罪立功,为独孤极办了不少重要的事。可这群魔,将她利用殆尽,竟还是将她打得魂飞魄散了。

    檀罗见崔羽灵表情不对劲,笑意变冷,略带警告道:“我们魔族没有戴罪立功一说,叛徒就是该死。”

    檀罗重重拍了拍崔羽灵肩膀,“这是你第二次为救你父母,放过那些正道修士了。希望你不要再有第三次。”

    原来上一次在无相城门口,她推父母入无相城一事,这群魔都知道。

    崔羽灵脸色变得白如铅粉,走出议事厅,望向夜色里渐行渐远独孤极,后背一阵发凉。又觉得可笑,喃喃自语道:“别人背叛就得死,那她呢……”

    白婉棠惊诧地看着从黑暗中走出来的猫妖。下一秒,担忧盈满了她的心头,“猫妖大夫,不对,应该叫您藤穹……长夏她……”

    “你都知道了?”

    猫妖大夫听她唤自己藤穹,愣了下,又沉重地点头,“长夏现在被魔族俘虏。你也别叫我藤穹了,我已经不是藤穹,叫我柳八重吧。”

    柏怀和崔虚夫妇原本对这突然闯入阵法的猫妖充满了戒备,听白婉棠唤他藤穹,都震惊不已。

    北冥珞听到藤穹的名字,抬起头看他。

    这才是她要嫁的人,可她对他只有陌生。

    白婉棠迎柳八重入防护阵,简短地向他说清这段时间无相城发生的事。又示意他看北冥珞和藤千行,想让他对他们母子说清楚当年的事。

    柳八重刚开口,北冥珞就偏执地捂住耳朵,“我不听,我要听他自己对我说清楚。”

    “可是他已经……”

    “我还能见到他,我能的,我一定还能见到他……我要听他亲口对我说……”北冥珞发痴般地念叨。

    藤千行哀恸又无奈,“那我听。”

    他走过来,请柳八重讲述当年的事。

    柳八重道:“当年,我与你娘虽定下了婚约,但我们见面不到三次。我心有所属,且不想与魔祖一战,决意要离开无相城。而行钧他愿意娶你娘,可他是妖族,身份不便……”

    “原来,我爹叫行钧。”藤千行低声轻念行钧这两个字。

    柳八重点头,接着道:“在枫幽主的帮助下,我与行钧互换了血脉。从此他为人,我为妖。不过我们还是各自保留了各自的修为,我用灵力,他用妖丹。”

    妖丹,就是行钧交给北冥珞的那颗金珠。

    柳八重化作人形,与行钧一模一样,

    又或者说,行钧千年来都是顶着他的脸在生活。

    行钧长什么样子,除了柳八重无人知晓。

    柳八重从储物袋里拿出纸笔,铺在地上一边画,一边道:“行钧千年来,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杀人的原因,应该是为了你娘。”

    “我在离开无相城之前,你娘已因遭遇魔袭而身受重伤。当时枫幽主为你娘诊治,说她命数已尽。除非以命换命。而别人的命给你娘,最多也只能维持你娘数月的生命。”

    白婉棠等人看向北冥珞。

    北冥珞虽捂着耳朵,但肯定还是听得到的。

    她背影僵硬,身体颤抖。

    柳八重画好一副男子画像交给藤千行,道:“这是你爹千年前化成人形的样子。”

    画上男子模样妖异,却不显女气,反倒有几分俊朗,藤千行与他有些相似。

    藤千行拿上画到北冥珞面前,“娘……”

    北冥珞却好像遇到什么洪水猛兽般别过脸去,一眼都不肯看。

    藤千行无奈,只得收起画。

    白婉棠等人除了感慨,也说不出什么。

    时候不早,柏怀和崔虚夫妇都继续休息,为明日做准备。

    白婉棠叫上柳八重到一边去,她还有问题想问,“八重前辈,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白鹤就是独孤极?”

    柳八重点头。

    白婉棠不解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还要救他?”

    柳八重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思忖着道:“我救他,一因我是医者,他是病患,既然他被送到我医馆来,这便是缘。二因这是我欠他的,我理应偿还。”

    “你欠他?”白婉棠不可思议地低呼:“你怎么会欠他?明明是他……”

    轰隆——

    一道紫电惊雷降下,劈开了白婉棠身后的树。

    她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不能说的话。

    紧接着天空乌云密布,下起雨来,她松了口气。

    柳八重在雨打树叶声中道:“我曾在人间时,阴差阳错拿了那时并未入魔的他一样东西,害他饱受折磨。我是害他入魔的原因之一,所以我欠他。”

    “原来是这样。”白婉棠心有余悸地看看天空,和柳八重一起回营地去。

    路上,她又问柳八重长夏与秋芷的事。

    得到的答案与她想象中的不同。

    柳八重确实被秋芷所救,秋芷也确实因他而叛变。可在一开始,他就不接受利用秋芷这件事,并没有同意秋芷跟随他。

    那时他追随长夏去了,远离正魔纷争,不知是谁安排了假藤穹在秋芷身边。

    “我与秋芷相处不多,她若情深意重,应该也是对那个和她一起死去的藤穹,而不是我。”

    白婉棠了然,快走到营地,瞧见营地被布下法阵,隔断了雨水。

    藤千行、柏怀和崔虚夫妇都睡了。

    独北冥珞坐在火堆旁,手里拿着行钧的画像,指腹在画上摩挲着,泪眼婆娑。

    转面看了看藤千行的脸,想要触碰却又不敢,收起画,把自己蜷成一团,如同一个无助而又迷惘的孩子。

    白婉棠与柳八重没有靠近,直到她靠在树上睡过去,才回到营地休息。

    翌日清晨,崔虚夫妇前往殷都城内打探消息,回来时气愤至极地道:“独孤极那魔头放出消息,要我们去自投罗网,否则他一天杀十名修士,两天杀二十名,三天杀三十名……杀光了修士,就开始屠殷都城。”

    “还有。”北冥湘看了眼柳八重,道:“他限你三天之内,去他面前自戕,否则就把长夏做成人皮灯笼挂在城门上。”

    白婉棠气得胸口剧烈起伏,“这个畜生!”

    她从未如此地想要杀了独孤极。

    不是为了救世,只是因为悔恨和愧疚。

    悔恨当初救他,悔恨把他从阴阳关带出来,悔恨相处三年她都没找到他的“死穴”,不能真的杀了他。

    柳八重面色凝重,但比众人要镇定得多。

    他深思片刻,把白婉棠叫到一边去,“你说过,独孤极如今已经用万象镜做心,压制了大半的寒毒,身子比从前好得多,更难对付了。”

    白婉棠点点头。

    柳八重道:“其实不然。万象镜最初就是独孤极的,可在被秋芷偷走前,他都没有将其炼作心脏,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白婉棠自是不知道,不过她心里隐约燃起了些许希望。

    柳八重:“因为万象镜不完整,会放大欲望与反噬……”

    白婉棠在魔军斩杀十名修士时,独自来到屠戮台阻止。不断在心里复盘柳八重要她利用万象镜的反噬重伤独孤极以挟持他的计划。

    这计划只有她能实行,因为只有她有业火。

    修士的命保住了,她被魔武卫押去城主府。

    未见到独孤极,白婉棠先见到了檀罗。

    檀罗瞧见她眼睛都亮了,“尊主有诸多政务要处理,无暇管这送上门来的女修,你们先将她押去地牢,单独关押。”

    魔武卫迟疑:“可尊主说过要亲自处置她。”

    檀罗竖眉怒道:“我跟随尊主千年,难不成你们觉得我会有意欺瞒尊主她的事?尊主正忙,我不过是叫你们先将她关押去地牢,之后再等尊主处置!”

    魔武卫仍旧不敢妄动,见叩音走过来,询问叩音的意思。

    叩音道:“尊主现在确实很忙。”

    独孤极去无相城一遭,攒了一堆公务没处理。魔族又是一群懒散的玩意儿,没有人管就如同一盘散沙,让他头疼得很。

    他已经从昨晚忙到现在,不少魔族还排着队等着被他训斥呢。

    两名魔将都这般说,魔武卫便将白婉棠押去地牢。

    白婉棠本是不慌的,想着去趟地牢,正好可以摸清那里的情况。反正独孤极已经说了要亲自处置她,一般没人会轻易动她。

    可魔武卫拖她下去的时候,她听见叩音对檀罗道:“尊主不喜旁人碰他的东西,小心尊主处置你。”

    她回过头来,瞧见檀罗狞笑着注视她:“不过是个女修,我又不会要她的命,大不了被尊主罚一顿。她可是北冥仙,好不容易落到我手里,我怎么能放过她!我这是在为咱们兄弟报仇。”

    白婉棠转回头来,努力保持镇定,记下被拖去地牢的路。

    她被丢进城主府最深处的地牢。

    这里潮湿阴暗,除了牢房就是刑具,根本没有其他修士。

    没多久,檀罗和崔羽灵一起过来。

    檀罗道:“我记得你也挺讨厌这女修的,要不咱俩一起?”

    崔羽灵没想到是来这儿见白婉棠的。

    她虽厌恶白婉棠,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但她比檀罗理智,“若是尊上知道你动了他要的人,他不会轻饶了你。你忘了尊上是昨晚如何处置擅自整理他卧房的东西,还以为能邀功的魔侍了吗?”

    独孤极叫人活剥了那魔侍的皮,把魔侍碰过的东西和皮全拿下去烧了。

    檀罗不以为意,“你和叩音怎么都这样。我跟那些魔侍能一样吗?我可跟随尊主千年了,你没看我昨天在他面前把秋芷打得魂飞魄散,他也没把我怎么样嘛。”

    秋芷是他授意要杀的,这如何能相提并论。

    崔羽灵仍旧不愿意参与,在白婉棠被檀罗拖出来时,还给了白婉棠一颗疗伤灵药,让她撑不住的时候吃。

    白婉棠知崔羽灵没存好心,但灵药确实是能帮她的,斟酌着崔羽灵为何这样做,对她道谢。

    崔羽灵不愿看白婉棠受刑,免得被以为与檀罗是一起的。

    她在檀罗动手前离开,去独孤极书房求见。

    独孤极书房前排了一长队的魔正在受罚,一个个高大嚣张的魔,此刻乖得跟小鸡仔一样耷拉着头。

    守门的魔武卫说独孤极正在气头上,不见任何没有传召的人。

    崔羽灵听见书房里传出他训斥那些魔的声音,不由得笑了笑,转身离开。

    ——白婉棠,你可真是倒霉。

    白婉棠从没想过自己要为自己完全不记得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檀罗边施刑边怒斥她作为北冥仙那会儿,以血祭镇压魔族,害镇魔渊里的大魔至今仍如困兽不得逃出时,她满脑子和身体都只有痛。

    她痛得小衣都被冷汗浸湿,仍不断地告诫自己要忍耐,不能在此便动手。

    直痛晕过去,她还在想,要忍。

    醒来时她趴在柔软的床铺上,环顾殿内装饰,她恍惚还以为自己回到了万象镜里,才会躺在独孤极的寝殿中。

    她通体冰凉,一丝不挂。

    凉意缓解了她的痛,让她慢慢清醒过来,听见外面传来模糊的鞭笞和痛呼声。

    还有叩音暗藏幸灾乐祸的劝导:“檀罗,你可别怪我,我早就劝过你,尊主看中的东西不能动,你非是不听啊。尊主说了,要里面的人醒了我才能停手,人修脆弱,我看她一时半会儿是醒不过来的。”

    檀罗的话语,伴随着鞭打的力度,时重时轻。

    外面有人,自己身上没衣服,白婉棠接受不了这种感觉,手撑着床铺想要坐起来找东西遮住身子。

    手臂刚刚撑起上半身,肩头便被一只瘦削苍白的手按住。

    独孤极从床帘一侧走过来,把她按回床上,“别动。”

    他的嗓音听不出情绪。

    他一直在房里?

    白婉棠忙趴下去,忐忑地回忆刚刚自己迷迷糊糊的,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

    外面叩音敏锐地道:“尊主,是她醒了吗?”

    独孤极不说话,叩音便会意地继续鞭笞檀罗。

    白婉棠对此没什么感觉。

    她笃定他不过是在让檀罗认清他的权威,不是在为她惩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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