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时节,正是酷暑之时,屋檐外下起了小雨,也还是难消闷热。
相较外面,晋王府的仁德堂从上到下都弥漫着冷气,若是穿着单薄的夏衫,恐怕会牙齿直打哆嗦。
晋王妃相雪露跪在堂中,她的面前是一口巨大的乌木沉棺,里面躺着的人正是她昨日薨逝的亡夫——晋王慕容昀。
天气炎热,棺椁的内侧,四周乃至室内的角落里都摆满了冰鉴,以保尸身不腐。
按大嘉朝习俗,逝者故去的第一夜里,家人需为他守夜。以让逝者安心走好,再无牵挂。
相雪露自入夜以来已经跪在这两个时辰了,地板被寒气侵袭,寒凉得紧,就算隔了一层软垫,丝丝冷意仍是渗入她的膝盖。
她伸手揉了揉自己僵冷麻木的腿和膝盖,想起片刻前听到远处街道上传来的敲三更梆子的声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知道,夜还长。
旁侧的徐嬷嬷看到了相雪露的动作,心疼地道:“王妃受累了,要不您还是先回去歇着吧。”
徐嬷嬷是抚育相雪露长大的乳母,将她看做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疼爱。
相雪露摇了摇头:“守夜乃是习俗,还是不要坏了规矩。”
“那些个高门世家里,又有几个是一板一眼地守着这规矩的呢?”徐嬷嬷苦口婆心劝道。
“王妃您已结结实实跪了两个时辰没歇过,这屋内又冷,若是跪坏了身子,便不好了。”
见相雪露有几分动摇,徐嬷嬷换了角度又说:“不如您先去歇两个时辰,天明前老身再唤您。您不为自己想想,也要想想王爷会不会心疼。”
晋王生前,和晋王妃是京城有名的举案齐眉的夫妻,对她颇为关心爱护。
“您若是累坏了身子,王爷更是不能安心走好了。”
相雪露终于被说动,她撑着垫子站起来,腿还有些发抖,徐嬷嬷扶了她一把,她方才站稳。
“东耳房的床榻老身已命人收拾好了,王妃您现在就可以去歇息。”
相雪露点了点头,为徐嬷嬷的周到道了声谢,便携侍女青柠绿檬二人往东侧而去。
到了东耳房,稍作整顿,相雪露让青柠绿檬自行去休息,自己也准备歇下了。
适才在正堂吹久了冷气,相雪露此时并不热,耳房里也有冰鉴,以是临睡前打开了轩窗,通风透气,平衡温度。
窗外的雨势比方才更大了些,似乎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远处成了朦朦胧胧的雨幕,看不清庭院里的景物。
相雪露伸手摸了摸外面的雨水,想着,破晓后若是继续这么下去,来王府的宾客怕是不好行路了。
还好夜里无什么人出门。
上塌以后,本以为会短暂失眠,却未想到,睡意来得又快又沉,相雪露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梦中相雪露的记忆还停留在晋王薨逝之前,场景正是仁德堂东耳房,梦开始的时候她正刚刚入寝。
虽然她一度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宿在这里,但是梦中的思维究竟还是不明晰,再加上她忽然发现房里还有别人,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力。
有人侧躺在床沿,正撑着头看她,一只手臂还搭在她的腰上。
只是他的脸隐藏在黑暗之中,看不清楚。
相雪露试探地叫了一声:“王爷?”
那人“嗯”了一声。
相雪露微有些吃惊。虽成婚快两年,但慕容昀从未深夜来过她房里。
她正想问,王爷此时找我何事。一阵天翻地覆,身侧之人便翻身压在了她身上。
剩下的话被堵在口中。
衣衫临褪去之前,她本来想推拒,但转念一想,他们本就是夫妻,行此事天经地义,便改为环住了他的脖颈。
他身体一僵,然后粗鲁了几分。
相雪露不知道过了多久。眼角泌出泪花时,她后悔极了。
如何也想不到,一个平素里常年带恙的人,竟然蕴含着如此恐怖的精力。
再后来,她昏睡了过去,不记得后面发生了什么。
醒来时,天色已亮,身侧空无一人。
相雪露神智回笼,想起做的那个梦,只觉得无比荒唐。
夫君尸骨未寒,正躺在棺材里,而她却在与他一墙之隔的地方,幻想与他春风一夜。
她这是想男人想疯了吧,一定是疯了!
羞愧,懊恼,不敢置信,各种情绪包绕着相雪露,让她一时忽略了身上的感觉。
直到下床时,两腿一软,差点摔倒,才终于觉察到身体的异样。
全身上下就好像被车轮碾过了一番,尤其是双腿和腰,又酸又麻,还有僵硬的痛感,仿佛完全不是自己的了。
难道是昨日跪久了,伤了筋骨?歇息以后就全部发作了?
相雪露按着腰,时不时吸一口凉气,后悔没有早听嬷嬷的话。
她走到窗前,窗子还是如她睡前那般开着,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晨光从紫萼花纹的窗格透入,唯一与昨日不同的,便是窗沿处的少许积水。
她没有记在心上,只当是夜里没有关窗,外面雨下大了溅进来的。
昨夜没有关窗,冰鉴化了以后,热气就充斥了房间。
外加相雪露因梦睡得多不安分,醒了以后,身上黏腻着一层汗,贴身的小衣被汗水浸过,皱巴巴地贴在身上。
起来以后,她第一件事就是要去沐浴,但出门却不见两个侍女的影子。
她有些疑惑,来到她们的住处,发现这两个女孩蒙头睡得正香。
青柠绿檬平日里稳妥细心,尽心侍主,很得她欢心。现下这样,多半是昨夜守灵累着了。
相雪露向来宽待下人,没有叫醒她们,自己一个人往浴房走去,不期然在路上碰到了徐嬷嬷。
徐嬷嬷脚步急切,气喘吁吁,见到了相雪露,连忙告罪:“老奴一时疏忽,睡觉误了时辰,怠慢了王妃。”
相雪露惊讶于徐嬷嬷也睡过了,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她摆了摆手:“您年纪大了,昨日辛劳,是该好好休息,眼下刚到辰时,宾客们还没来,也不影响什么。”
徐嬷嬷惭愧道:“昨夜也不知是怎么了,睡得特别熟,连打更的声音都没有听到,一睁眼就已经辰时了。”
她这个年纪的人,一向眠少睡不久,寻常日始之时就醒了。
相雪露脚步微顿。
她昨晚也睡得很是不同以往,不过与睡得沉的徐嬷嬷不同,她陷入了一整晚的荒诞梦境。
现在想起来,还是让人面红耳赤。
浴身过后又用了早膳,相雪露重新来到正堂,不过这次她只是坐在角落里,如何也不敢抬眼看那口沉棺,和棺内长眠的人。
以免脑子里又窜起那些秽乱的景象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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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过了半,府中还是没有一个来吊唁的人。
相雪露心里正奇怪时,王府侍卫进来报信:“王妃娘娘,王府前的路都被封了,听提前来开道驻跸的锦衣卫说,陛下将要驾临王府。”
陛下要来?相雪露没有提前准备,有些始料不及,但仔细想想,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当今陛下,是先帝的嫡长子,故晋王的异母弟,两人虽不算亲密无间的兄弟,但到底骨肉亲情在那,如今,哥哥走了,做弟弟的,多少也会来凭吊一下。
相雪露最近几年入宫时常碰见他,不过彼此交流不多,称不上熟识。
但对这位陛下的印象,在其还是太子的时候,便十分深刻。
昳丽光艳,日月之曜汇集其身。如此描述,仍尚觉难述其神之十一。
相雪露出神期间,外面传来内侍的尖声传报:“陛下驾到!”
她忙起身前去恭迎。
远处走来一人,身穿玄色龙袍,身形俊挺,脚步不疾不徐。
待他走近,相雪露欲上前下拜,只是身子才动了一半,便被那人扶住了。
“皇嫂免礼。”他的音质有如冷冬冰河冻层下淌过的寒流,但此时只存清冽,不留冷肃。
相雪露抬眸看他。
慕容曜似乎比上次相见时,更加的光彩照人了。
他的眼眸幽黑,狭长优美,斜飞入鬓,不动时,上面有无数光影蹁跹而过,泛起点点波光。
睫毛浓密纤长,末端微翘。发色鸦青,以银冠束于一集。
鼻若悬胆,精致挺拔。面容冷白如雪,微抿的唇却色如流丹,形似花瓣。
此时慕容曜半背光站着,仁德堂门外的阳光折射到了他的右半边脸,留下无数细小的金色碎片,显得更加神圣高贵。
另半张脸则掩映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难以捉摸。
“陛下请进来吧。”相雪露喉头发涩,垂首低声道。
两人走进来仁德堂,来到了慕容昀的棺木前。
慕容曜顺着相雪露的目光一齐朝棺内的人身上看去。
他轻轻叹息,颇带有几分怜意地说:“皇嫂节哀。”
他朝她走近了些,右臂撑在了棺木之上,似是想更近地看清棺中的故人。
“皇兄英年早逝,无儿无女,倒是没什么牵挂,只是苦了皇嫂了。”
相雪露没有马上回应他。她的身子僵硬了起来。
慕容曜方才往棺边靠了靠,使他现在,几乎再往前一步,就要贴到相雪露了。
他说话的时候,呼出来的热气有一部分飘到了她的颊侧。
若是往常,这也算不得什么,但此时她盯着棺中夫君的面容,脑海里一下子就浮现出了昨夜的场景。
那时,也是这样炽热的呼吸……
她扶着棺沿的手一抖,两腿忽然失力般地一软。
下一刻,腰间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揽住,眼帘映入慕容曜微蹙着眉的神情:“皇嫂可是有哪里不适?”
相雪露站稳了身子,然后赶紧地从他臂弯间出来,她再次唾骂了一句自己心思不正,才歉意道:“臣妇昨日未休息好,今日不慎在君前失仪,请陛下恕罪。”
慕容曜看上去并不介意,并在说话的间隙里,他冰凉的指尖搭上了她的手腕。
“朕学过浅显的医术,若是皇嫂信得过,朕可为皇嫂诊断一二。”
相雪露自然不能拒绝。
“皇嫂可有腰酸之症?”慕容曜搭脉片刻,启唇问道。
相雪露一怔,未想到这都能被诊出来。
她踟蹰了片刻,有些羞怯地咬唇“嗯”了一声。
“那皇嫂除了腰肢,还有哪处不适?”
相雪露怎么好意思详细说出来,她只是含糊地回道:“没了。”
“皇嫂可不能欺君。”慕容曜的语气严肃了不少。
“明明朕观脉象,皇嫂应还有腿疼之症。”他转首看她。
“皇嫂?”
他的眼睛如黑曜石一样,泛着难觅情绪的光泽,又黑又沉地盯着相雪露时,她完全说不出假话。
“是……”
“嗯。”
“臣妇肩膀也疼。”相雪露吞吞吐吐地说道。
“还有呢?”
慕容曜一副问到底的架势让相雪露避无可避。
她咬牙说道:“还有……胸。”
说完这句,她感觉面上如火烧一般,怕是已经在她看不到的情况下,脖颈和面颊染上了红霞。
偏偏慕容曜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度,甚至叫侍从送来了纸笔,仔细记下她的症状,然后又提笔写下对症的药方,让人拿下去煎。
他的神情认真坦然,倒显得相雪露心思龌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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