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霜雪才回过神来,轻叹一声道:“你们对她太好了。”
听他这么说,边歧微笑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霜雪摇了摇头,淡淡道。
没有问题,恰恰就是最大的问题。
“真是打的好算盘,对于想要离开的她来说,无论从情之一字还是利之一字看,皆是无比沉重的负担。”
这负担,既是亏欠,又是愧疚,时间越久,越是无法割舍,无法斩断。
霜雪回想了一番这些年来自家师叔为了救下那个孩子而投入的心力与资源,无不是一笔庞大的数目,遂干笑了两声。
“师尊此言差矣。”边歧不是很赞同他的话,心平气和道,“只要她能够留下来,你口中所谓的负担就不是负担。”
“只是她未必愿意留下来。”
霜雪悄悄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再次开始庆幸那个孩子现下已是暂时脱离了牢笼。
边歧面不改色道:“师尊不是她,又如何晓得她不愿意留下来?”
“你们真的很自信。”
“那当然。”
归羽山后就是无垠雪原,站在山道的拐角处,有时候能非常清晰地看到大阵外永不停歇的风雪,咆哮着,怒嚎着,仿若近在咫尺。
霜雪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或者说不是想起,而是那些东西一直盘踞在记忆的最上层,从未下沉过。
他是在来到这边后,又一次感觉到自己快要死去的时候,方才遇见的杳杳仙——他后来的那位不靠谱师尊。
从天而降的杳杳仙,披散着一头比雪色还要白上三分的长发,赤裸着双足,白衣胜雪,缥缈出尘得不似尘世中人。
他站在杳杳仙高大清透的阴影里,杳杳仙背着光微微弯腰问他。
“你来的那个地方真有那么好?”
稚子的脚下是血水、泥水与雪水的混合物,浑浊不堪到了极点,可他的满头长发拖曳在地,却依旧是纤尘不染的模样。
“很好。”
稚子微微眯眼,周遭的天光与雪光相互映衬,让他觉得很是刺眼。
杳杳仙生得很是高大,霜雪后面虽然经常喊自家师尊作死老头子,但其实杳杳仙一点儿都不老。
他生得很是美丽。
是的,美丽,难辨雌雄、不论种族而言的美丽,
纤姿玉骨,雅秀深致,肌如白雪,无一不精致到了极点的五官构成了他那张几近完美绝伦的脸。
他的目光如同被雨雪涤荡一空的天幕,干净的不得了,温和得具有十足的欺骗性,又锐利得仿若可以看穿层层遮掩下的人心。
霜雪一直都觉得,若被那双眼中独有自身的眼睛看着,哪怕在杳杳仙面前的是一块万年时光都难以磨灭的顽石,怕是都会在那一刻爱上他。
不分种族、不论缘由的爱与信任,凭空而生。
杳杳仙笑了,他拢了拢耳边的发丝。
“若真的很好,你怎么来了?”
稚子耷拉下了脸,试图辩解那只是一个意外,但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他只能看着脚下的雪水,无力地辩驳道:“可是这里同样不好,更加不好。”
他想念自己松软的被窝,想念自己窗台外长街上盛开的蓝花楹,想念自己衬衣上淡淡的栀子香味。
他拉着杳杳仙的袖摆,轻声道,“我不要留在这里。”
地上的雪缓慢地消融着,雪水漫过了杳杳仙如白玉般赤裸的双足,露出了二人脚下的累累白骨。
“就非要回去?”杳杳仙轻轻开口,声若空谷幽兰。
“既然来都来了,要不就别走了。”
他的语气很坚定,不是问询,而是不可置疑的命令。
“要回去。”稚子的眼神、语气同样坚定,不为所动。
杳杳仙说:“我予你无上的荣光,予你渴望的强大力量,予你世人究其一生追寻而不得的至高地位与权柄。”
“你是神明吗?”
“不是。”
容颜绝美的仙人看向形容糟糕至极的孩子,他的眼中带上了几分不太分明的怜惜与悲悯。
稚子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思索了好一会方才道:“也是,神明可不会露出你这样的眼神。”
“你见过神明?”杳杳仙低下了头,语带好奇道。
“没有。”
稚子未作思索,答得很快,一脸欲盖弥彰的样子令杳杳仙笑出了声。
偶然的兴之所至,使得他回到了昔日故土所在之地,他是真没想到还能在十万雪山深处见到活着的人。
貌似还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孩子。
“我生得很像神明么?”他满脸兴致,顿了顿又道,“或者说,与你想象中的神明很是相似?”
稚子再三端详打量了他一番,肯定地点了点头:“像。”
像啊,怎么会不像,都是一样的不要脸面。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杳杳仙笑得直不起腰。
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气来,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哪儿像?”
“你们都是骗子。”
“何来此解?”
“随随便便就许人约定,却从来不说要为此付出什么。”稚子白了他一眼,不客气道,“到了最后,收回去的东西,总会比给出去的东西要多。”
他说得很认真:“你看我是小孩子,但我又不是真的小孩子,我不傻。”
“原来如此。”
杳杳仙双手负于身后,微笑道:“可是你没得拒绝,也没有选择。”
“你必须得和我走。”
他立于空中,洁白的羽衣在风雪中纷飞。
白发仙人俯视着地上面无表情的孩子,笑得更加开心:“这样子,是不是更加像你记忆里的神明了?”
“我为什么要和你走?”稚子不解。
“我救了你。”杳杳仙的纤纤玉手指向了地上的白骨,下边腐烂的黑泥正咕噜噜地冒着泡。
“救命之恩,当报。”
“言之有理。”稚子还在犹豫。
杳杳仙耐心道:“和我走罢,我又不会害你,你看,我们的头发、我们的眼睛都是一样的颜色,我们是一样的。”
“我们都是同类。”
我们都是同类,稚子一愣,心中似有所明悟,神色微动。
“我的同类,你叫什么名字?”
“云杳,我是云杳,天北云杳。”
唤做云杳的白发仙人再次弯下了腰,向地上的稚子伸出了手。
“我们脚下的这片雪原,是我的故乡天山,这个世界最接近天幕的地方之一。”
稚子迟疑着伸出了手,回握住了他好看得恰到好处的手掌,是比想象中要温热上几分的温度。
“银雪,我叫丘银雪。”
“好的,银雪,你从哪儿来?”
丘银雪:“……”
“你今年多大了?”
“……”
“你家中可还有父母亲人?”
“你来这儿有多少时日了?”
……
……
丘银雪难以置信地看着把自己抱在怀中的人,开口道:“你的话可真多。”
明明先前看着还是一副清冷出尘的样子。
似是听到了他心中的想法,云杳自得道:“谁让我生了一副好皮相,不拿来骗人那干啥?”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小银雪。”
瞧着怀中人的一张冷脸,云杳悻悻地放弃了继续追问的打算,当然,是暂时的。
“好吧,不说就不说。”
“你怎么来的?”
“我要是知道,就不会还留在这里了。”丘银雪露出了看傻子一般的眼神。
二人行至天山边缘,云杳往前迈了一步。
有风雪无声而至,稚子耳畔的一缕长发应势而断。
云杳再往前行了一步。
有雪花悄然染红。
云杳往后退了几步,退回了天山的范围内,沉默地看着丘银雪脸颊上的新鲜血痕,满面复杂。
“这个世界,看起来不是很欢迎你的样子,阿雪。”
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面前这个毫无修为在身的孩子,就算能杀得死自深渊下而来的那些怪物,他又是靠什么维持生命的?
天山自从变成了十万雪山后,是寸草不生的一片荒芜。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食霜咽雪,自然能活。”
丘银雪很自然地回答了云杳的这个问题,他甚至没觉得有任何问题,便一同忽略了云杳惊疑不定的目光。
云杳叹了口气,替他抹去了面上的血痕,复又将手按到了他的头上。
“北原先民在上,玄霜子祖师在上,晚辈云杳,欲收此子为徒,还请诸位为我遮掩天机。”
“应寒子祖师在上,还请网开一面。”
“晚辈感激不尽。”
“晚辈感激不尽。”
“感激不尽。”
“感激不尽。”
“感激不尽。”
一连五声,声声深切,动人心弦。
风雪有那么一瞬间,以二人为中心,停滞了下来。
一声又一声轻柔的叹息抚过了稚子的眉心。
“从今天开始,你叫霜雪。”
无端之音出现在了他的心底,告诉他——丘银雪,是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名字。
“云杳,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等你登临大罗之境,自在大罗之时。”
“那要多久?”
“很久很久。”
云杳看着稚子眉心的菱状冰晶,淡淡一笑。
“也可能,只在一瞬间。”
“命运,本来就都是些说不定的事情。”
他的声音渐渐消散在了风雪中,也在记忆中逐渐褪去。
霜雪看着身侧同样容颜精致的少年,他忽然觉得有点烦,不愿再和他继续一些毫无意义的对话。
他早就料到了自己会有这么一天,所有未曾怨过谁。
交易是公平的,应该是公平的。
可这不代表他见到了另一个会走上与自身一般无二道路的人时,那颗在冰雪下沉寂许久的心,不会悲痛。
“你们真的很不要脸。”霜雪哼了一声,“你们敢和她讲吗?就你刚刚与我说的那些话。”
他摸了摸鼻子,自问自答道:“当然不敢啦,不然她怎么到现在还认为这个世界的自己是个孤儿呢?”
“小孩子嘛,总是有抗拒逆反心理的,万一说了人不乐意怎么办呢?这不白赔了么!”
和死老头对待他一般,打的就是温水煮青蛙的主意。
一句轻飘飘的舍不得,实则重有千钧,让人甘愿往牢笼里去。
边歧没有说话,只沉默着上前一步,二人并排站着,看向大阵外汹涌的风雪,悲鸣若海,无边无际。
“真不放手?”
边歧也觉得有点烦了:“不放。”
“说了很多遍了,自家的孩子为何要拱手让人?”少年精致的脸上带了几分薄怒,“命是我们救的,人是我们养大的,感情是相处出来的,还有没有天理了!”
霜雪冷冷地看着他:“你要是相信命中注定,那八年后,你一定会后悔的。”
说罢,他不再理会神色错愕的少年,纯白无瑕的身影离开了山道上的无边春意,转身消失在了漫天风雪中。
岩走后,盛霂与手心中的白毛团子大眼瞪小眼,两者静静对视了许久。
她本来还想再把它丢出去的,想想又觉得不太合适,最后还是开口道:“不行,得解决一下我们之间的事情。”
阿若扭了扭爪子,冷漠地哼了一声。
“你这是跟我摆谱么?”盛霂惊了,十分怀疑它还没有看清目前的形势。
见小姑娘又作势要丢自己,阿若激动得一个起跳,伸爪死死抱住她的一只手指,疯狂摇头道:“我没有,我错了喵!不要丢我喵!”
盛霂决心不理会它的撒泼耍赖,掰正了它的脸朝着自己,直奔主题道:“我在白天,忽然闻到了奇怪的味道,是附近不会存在的灵植的气味,然后我就开始头疼、犯困,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事后她也有与荆珠再三确认,不仅仅是桂院,整个无踪塔,都不会有天骨苦麻和不笑葛的存在。
闻言,白毛团子停止了乱扭,一张小脸陡然严肃起来,正色道:“大概是什么时候?”
“约莫是午后没多久。”
“你别动。”
阿若的神色愈发严肃,向前伸出一只小爪,整个身形在雾化中渐渐变得透明。
在一丝丝白雾的包裹下,盛霂感觉到有某种奇异的力量波动环绕在周身,这种感受,她很难形容,但似乎又和泡在温水中相差无几,轻飘飘的,教人昏昏欲睡。
良久,阿若收回了爪子,身躯恢复了实态。
它的面色有点古怪,看向盛霂的眼中多了一些踌躇不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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