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次考试由礼部侍郎主持,其他官员观摩。
她爹的小弟陈侍郎清了清嗓子,把规则说明,先让十个人抽签,按序号排座。
宋知意抽到了最后一个,不知道是巧还是不巧。
试题有三道,圣人摄政王和太后各出一道,当场答题当场评卷。
太后出的题是出自《女诫》的妇行,《女诫》是古代女子都要读的书。
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
宋知意一边默写一边吐槽这封建的思想,当时被迫学这些的时候,她都要恶心吐了。
皇帝出的题是《论语·里仁》的闻道,宋知意把自己对师者的理解一一写明,言辞精简,角度新奇。
意外的是摄政王居然出了一道如何治理吴淞江水患,保证苏州府的水利通畅。
此题一出,在场的官员都倒吸一口冷气,吴淞江水患正是眼下朝廷亟待解决的难题。
吴淞江是太湖的主要河流,但因为各种人文因素导致吴淞江不能及时排洪,雨季来临,太湖流域被淹而成为水乡泽国;到了旱季,又因吴淞江蓄水不足而造成严重的旱情。
不但主流如此,连支流也被堵塞,由于河道淤塞严重,使“滔滔黄浦如沟渠”,旱灾严重可想而知。
在外间听到小太监传出来的题目,宋拓昭也蒙了一瞬,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
江南水利每年都是朝廷争吵的大事,户部每年都要拨大笔灾银和物资,多年来一直没有彻底解决。
殿内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拿不准摄政王的心思,皇帝悄声问:“皇叔,此次选的是女傅,朝廷常年未解决的难题,抛给她们,是否过于苛刻了?”
“江南水利问题,不仅要抛给她们,臣还打算让中书省拟旨,广纳天下谏言,筛选出适合治理江南水利的办法。”
皇帝赞同道:“天下能人志士众多,朝中官员解决不了的事情,不代表百姓不行。”
宋知意心很累,问候了他祖宗一百遍。
吴淞江就是后世沪上的发源地,可以说吴淞江治理不好也就不会有以后的沪了。
她之前有幸看过一篇关于吴淞江治理的文章,但也只能说出大概思路,并不能确定这个方案在这里就能成功。
只见上面那个男人手指慢慢地敲在桌面,冷冷开口,“一炷香后,如果没人解答,今日就到这儿吧。”
宋知意很纠结,但又不想轻易放弃此次机会,三思之后还是站出来了。
她硬着头皮平静说道:“臣女有一思路,可解吴淞江水患之疾,但不敢保证一定能成功。”
宋朗看到女儿站出来,后背一紧,身体绷直,立马站起来表明身份:“小女无状,望圣人、王爷、太后娘娘莫怪。”
宋知意心里一暖看向及时站出来护着她的老父亲,即使说了后被呵斥,摄政王看在她爹和阿翁的份上也不会怪罪于她。
江祚丞扫了一眼宋朗,盯着下面最末端低着头却站如松的女子,“但说无妨,就算无用,本王也不会怪罪你。”
宋知意在纸上画下了吴淞江主流和下游支流的示意图,注释河流走向,把解决方法写在旁边递给内侍送上去。
江祚丞接过纸看了一会儿,像是明白了什么,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上前来回话。”
“是。”
宋知意慢步走到第一个位置站定。
“你是如何知道吴淞江河流的走向,本王记得宋尚书祖籍广平。”
宋知意了然,言下之意是,你老家在北边,怎么对南边的河流走向这么清楚。
“臣女五岁起便跟随祖父在外游历,从北出发,一路南下,腆脸说,除了西北边疆大漠未曾涉足,其余地方多少都有去过。”
话毕,宋知意收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有艳羡,有质疑,更多的还是震惊。
小皇帝自持稳重忍着没有开问,就一直盯着宋知意,目光带着考究。
江祚丞此时认真的打量起宋知意,“抬起头来。”
宋知意缓缓抬起头,定定望着江祚丞,并不因害怕而躲闪。
只见底下那女子绛唇映日,皓齿星眸,脸如鹅蛋,眉间的花钿衬得明媚鲜活。尤其是那身宝相花纹红白交嵛裙配杏色对马纹锦褙子,将她的身形修饰的恰到好处。
江祚丞眨眨眼收回打量的目光,“说说你的看法。”
宋知意声音清脆:“不破不立,不治而治!”
众人面面相觑,很是不解,江祚丞若有所思。
小皇帝言道:“愿闻其详!”
宋知意接着开口:“吴淞江以南,有上海浦、下海浦、烂泥浦、黄浦等支流,而淞江府属偏远地区,要保证苏州府的水利畅通,则必须治理下游的淞江府的河流,保证下游畅通。”
说罢便往回走到刚才座位处,打开准备好的地舆图,不见外的招来几个小太监牵着两端,走到舆地图前面,指着上游河道说:“太湖排水不畅,造成苏州府时而洪涝水患,时而干旱无水。”
“治理吴淞江淤塞,这么多年都无法成功,为何不舍弃吴淞江,改整黄浦?”
从舆地图上可以看出,吴淞江作为主流,下游的支道太多,水流全部分散,无法冲散泥沙,容易造成淤堵。但是吴淞江的下游支道也链接黄浦,不如就拓宽联通吴淞江和黄浦。
宋知意一边对着地舆图比划一边道:“我们可以将吴淞江下游水道和上游几段联通,成为太湖分出的一条河流,同时将下游那些细小的支道拓宽挖深,联通黄浦,使得吴淞江水也可以汇于黄浦下游水道。”
“而联通后的黄浦下游是数河合并,水大,冲入长江,可以带走泥沙。”
宋知意讲完后看向江祚丞,似乎是在询问他的意见。
江祚丞茅塞顿开,之前工部提出的意见一直是哪里堵塞就在哪里疏通,即使疏通后,几个月的潮汛期一延续,又堵塞了。
工部的方法治标不治本,没有想过从下游另辟蹊径。
刚才宋知意提出的方法若实践成功,一直困惑他们的河道堵塞问题就此解决,也就是说太湖的严重水患就解决了。
江祚丞眼眸带光,满是赞赏:“甚好!甚好!圣人以为如何?众卿以为如何?”
工部尚书最先反应过来,激动地走到舆图处:“宋姑娘是说,将吴淞江的下游水道连接上游形成一条新河流,那些细小的支道则拓宽连接道黄浦。”
他一面摩挲着舆图上的水道,一面喃呢,“这样一来,吴淞江和加宽的黄浦下游就不会容易堆积泥沙了,哈哈哈哈,这样就解决了呀!妙哉!妙哉!”
宋知意也露出会心一笑,“这只是小女一点不成熟的建议而已,能不能践行也未可知,术业有专攻,真正解决还得倚仗诸位大人。”
宋知意防止这些老油条给自己戴高帽,到时候没成功把锅甩给她。
舆地图此时正在各位大臣手上传阅,平国公颤抖地地抚摸着手上的图,城池、山川、河流一寸一寸轻抚过去,激动地语无伦次:“老臣老臣打了这么多年仗,还从未见过如此详细的舆地图,真是天佑我大康啊!”
定北侯闻言也凑过来看,在河北道驻扎了五年,半年前他才从冀州战场上回来,对于冀州周围的地形无比了解。
他用手指从京师一路划向冀州,一面回忆嘴里一面念念有词:“从河南府出,途经汴州,魏州进入河北”
“原来沧澜山背后隐藏着数条支流,怪不得三年前那一战突厥败兵逃得如此之快,原来如此!”定北侯看完舆地图,伸手捋胡须感叹道。
“这舆地图宋姑娘是从何处得来的?”憋了半天的小皇帝终于忍不住问道,“朕看过工部绘制的舆图,可没这么明晰。”
“回圣人,这是臣女的祖父和臣女这十五年间,根据各地县志和实地情况,在原来工部绘制舆图的基础上修改完善的新舆图。祖父致仕后唯一的愿望便是走遍大康,如今他已年迈,这幅新地舆图也是在不久前完成的,借此机会就由臣女奉上。”
众人一听是宋太师完善的,立马对着宋朗称赞:“老太师真是老骥伏枥,国之大才,我等自愧不如。”
宋朗摆手:“哪里哪里,老头子爱玩罢了。”
众人:“”
回家后看着自家的老头儿和孩子,打不得骂不得吼不得!
算了算了,那都是别人家的。
江祚丞正声问:“宋太师满腹经纶,博闻强识,宋家风骨在我朝亦是人皆称赞。此图虽是老太师致仕后所绘,但也应予以嘉奖,宋姑娘也当赏!”
为首的几位大臣站出来:“当赏,此乃利国利民之物,称之为国宝豪不夸张!”
此时宋朗连忙站出来,生怕圣人看上宋知意,“小女承蒙王爷青睐,家父和小女只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加以完善,算不上大功劳。”
宋朗这话说的,好像拒绝了,又好像没拒绝。
【作者题外话】:十二月的京都已被大雪覆裹。
巳时三刻,朱雀大街的公告栏挂出一张黄绸新告示,张榜的禁卫军只留下两个士兵看守。
周围的百姓一看,不得了,黄绸!
若无大事,告示一般都是贴普通纸张。
好奇的百姓已经围上去,“前面的给念念!”
“应天顺时,受兹民命,海晏河清,四海升平,陛下敕国子监下辖国子学、太学、门学、书学、算学、律学开女班,女子可按规自行报考,择优者,设女学!”
不仅如此,各专职部门也可招收资质优良的女学子,地方府州大力创办学堂,只要想读书的女子皆可按要求考试入学。
皇家书院新增千机堂,与弘文馆、崇文馆同等地位,入学资格也严苛的多,必须得是皇亲国戚、三品官以上、身食实封者及功臣子弟,女子入学年龄为十二至十八岁。
增收女学子的同时也要选拔一批才情俱佳,家世清正的女傅讲学。
“女子不仅能入官学,还能做女傅!”
此公告一出,满街哗然,举国上下一片震惊,同时也感叹生逢盛世。
大康朝崇尚兼收并蓄,民风自由开放,对女子管束宽容且注重教育。家境殷实的家庭都会请西席来家中授课,或者送到族学接受教育,普通百姓也会把家中女子送到村学启蒙开化。
朝廷此举更是将大康女子地位推向了空前的高度。
永宁坊宋府。
“姑娘,今天朱雀门外公布了告示,朝廷批准官学可以收女学子,皇家书院增设千机堂,您有机会去应试了!”
青羽一边帮宋知意研磨一边说道,语气甚是愉悦。
“爹不是早就说了吗,你们都高兴好几天了,还没醒神呢?”宋知意继续整理她的笔记眼皮也没抬一下。
有个当官的爹就是好,总能提前得到一手消息。
“如今才十二月初,官学要等制举之后才会正式上课,朝廷给了时间让大家准备,不知今年是番什么盛况。”
“别人我不知道,但是姑娘您一定能进千机堂当博士的!”青羽语气笃定,信誓旦旦。
“咱们姑娘要是没用应上,我看大康也没几个能应试成功。”婢女阿墨一边研墨一边欣喜地说道。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话不能说太满。”
宋知意嘴上虽这么说,但心里还是确信,自己一定能进千机堂。
前世她因为博士顺利毕业,还成功拿到一份牛企的offer,高兴得几宿没睡着。白天忙着研究收尾,晚上还作死的通宵刷剧。
前期高压,后期激动,加上长期无节制熬夜,终于在某个白天,宋知意在实验室挂了。
宋知意生的不光荣,死的还算伟大,至少不是在宿舍被发现抱着正在阅读某不可描述片段的手机而嗝屁。
每次想到这里,都心有余悸,她可不想在自己两脚一蹬后还要体验一把社死,而且是永远钉在耻辱柱上下不来的那种。
也不知道前世的自己有没有被抢救回来,大概没有吧,要不然灵魂也不会在这里重生。
宋知意穿越过来已经二十一年了,前世是个地理学博士,因醉心研究大自然,妥妥一朵二十八年大龄冷艳牡丹。
她领略过旷怡高原、沙漠孤烟、无际海洋,感受过大自然的神奇,惊叹于世界的造物能力,但唯独没有体验过爱情。
如果按活着的时间来算,她已经和山川河流打交道快五十年,亲密接触了二十六年。
这一世,她从五岁起,便跟着早早致仕的祖父游历大好河山。
祖父宋拓昭是前太子太师,该有的荣誉都有了,还一个未了的心愿便是走遍大康山川河流,详细记录各州府的风土人情,在有生之年编制一本游记,将它出版,供后人参考。
编制一本名垂千古的佳作,这大概是每位文人的梦想,正如为官者都想在历史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名垂千古流芳百世何尝又不是宋知意的梦想呢,好歹也是顶尖学府出来的高知分子,就算毕业后不去当社畜,大概率是会在高校继续从事学术研究,写写sci,或者当个光荣的人民教师。
宋家的家教很开明,甚至可以说是前卫。
宋家现在孙辈只有两个孩子,哥哥宋知遥,妹妹宋知意。在宋知遥为官之前,每年都会追上宋老爷子和妹妹在外游历几个月。
今年可能在定州会合,明年可能在徐州碰面,后年可能在扬州过年
以至于长这么大,京都的夫人小娘子没几个见过宋知意。
冬去春来,正是积雪散尽,绿芽抽新之时。
今年的初春倒是比往年来的早了些,北澜河的鸭子早早就结伴下水,几场绵绵的春雨过后,倒春带来的寒意都慢慢消散了。
前几日朝廷制举结束,制举乃皇帝亲诏选拔非常人才,若非本朝没有高品阶女官,不然宋知意也想去试试。
宋知意带着早早绘制好的康朝舆地图来到宋老爷子书房,宋拓昭一边拿着西洋进贡的放大镜,眯着眼在鉴赏学生送来的年年有余图。
看到宋知意进来了,示意她过来:“你来的正巧,荆州刺史送来一幅文钦先生的年年有余图,你也来看看。”
宋知意看了一会儿,一手指着画,一手摸着下巴说道:“线条流畅,浓淡有致,鳞片晶莹饱满,多一分嫌肥,少一分嫌瘦,肥瘦相间,相得益彰。阿翁,咱们今晚就吃鱼吧?红烧怎么样?清蒸也行,娘说今日庄子上送来了新鲜鲈鱼。”
宋知意一顿花式夸,宋拓昭呶起下巴一边点头认可,听到后面嘴角直抽抽,一巴掌拍在她后脑勺:“我叫你来赏画不是叫你来选鱼!”
不过一瞬,宋老爷子摸摸胡子:“红烧吧,记得多放点酒!”
宋知意笑得直不起腰:“那我去偷我爹的剑南春。”
宋拓昭摇头虚手点点她,捋着胡子笑的见牙不见眼。
闹完宋拓昭说起她去应试的事情:“舆地图用于出游指导可利民,用于军队可利国,崇文馆暂时还没有这么详细的图刊,此图若出,必惊动朝野。反正绘制好迟早是要上交的,不如利用此次机会交出去。”
顿了顿又说:“若陛下和太后或是摄政王有何赏赐,除了金银细软外,其余一应拒绝吧。”
宋家一直行的是中庸之道,不喜出风头但也不怕事。是以宋家能在宋知意她爹这代就牢牢立足于京都。
“孙女省的。”宋知意颔首。
她打小就不是个让人操心的孩子,年纪虽小但行事有章法,偶尔遇到棘手的事,一点就通。
上辈子的经历再加上这辈子跟着宋拓昭外出游历十几年,什么人情冷暖,奇异怪闻都见识过,大多男子与她相比都逊色。
更有宋知遥珠玉在前,宋家人对这孩子的聪慧已经见怪不怪了,欣然接受我家孩子就是这么优秀的事实。
宋姑娘回屋后窝在廊下的腾花摇椅撸狗,眯着眼睛感叹,投胎是门技术活!
还好是生在富贵之家,有书念,有钱花,有人宠。
老天也肯定是可怜她上辈子书念半生,归来却是猝死,这辈子使劲弥补她。
三日后。
国子监门口一早就支起了棚子,办事处官吏有序的登记前来应试的名单。入学报名的在东侧,各学堂女傅应试的西侧。
选拔时间限制在三天,先将基本信息报给青吏司,青吏司通过送至礼部,礼部审核通过则往上递进尚书令,最后才会送到皇帝案前。
像宋知意这等官眷,一般是提前录入了,在国子监门口报名的要么是五品以下官员的亲眷,要么是毫无关系的平头百姓。
宋知意已经心安理得,毫无压力地享受特权服务了,有特权不用是夯货!
“姑娘,今天国子监门口真热闹。”青羽穿过院子走到廊下,“听今天外出采买的婆子说,这次还有好些商贾之家的女子和普通百姓也报名了。”
宋知意坐在黄花梨茶桌前泡茶,前些日子在岭南的姑姑差人带回了一盒二十年的陈皮,她涎皮赖脸的在祖父那里讨了几个来煮茶喝。
温、洗、冲、品宋知意行云流水,端起茶杯眯眼闻一闻,轻抿一口道:“那告示本来就说明了,只要是本朝女子,皆可参与选拔,无非是有家世的拼家世,没家世的凭本事罢了。”
“那应试女傅的都有什么人?”宋知意喝完手里的茶问青羽。
“属下特意打听过了,勋贵里有镇国公家三公子的夫人,定南侯家大姑娘,安远侯家二姑娘,东平伯夫人;文官里有张相爷家大姑娘,刑部尚书苏家大姑娘,国子监祭酒苏大人独女;武将里有威武将军许家三姑娘,宣威将军李家姑娘。”
青羽饶有兴趣地将消息说给宋知意听,“这只是提前录入的名单,这三天不知还会有多少夫人小娘子会去报名,属下已经让前院小厮这三天都守在那里,等他回来就知道了。”
闻罢,宋知意继续悠哉地喝着茶,她倒是没有多大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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