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刚一出口,桥边的星云阁顶骤然升腾起一簇烟花,星斑点点,华彩万千,铺满了夜空。
谢彦看着赵濯月,见她今日光采奕奕,身子应当是大好了。虽早知道这个小骗子是什么哄人的话都能说出来,但亲耳从她口中听到这句,心间还是微微一动。
看样子,他也不必入宫了,敛去微微浮动的眸光,谢彦轻声道,“走吧,不是要看灯吗?”
五娘忽然抬起眼在二人身上扫视一圈,笑着走到木棉身边,让出阿兄身边的位置。
一行人走下桥,往星云阁的方向走去。
赵濯月发髻上簪了雪柳翠蛾,正合上元的习俗,原本以为谢彦一个男子,肯定没给妹妹准备这样的首饰,便叫木棉多带了一朵。
木棉拉着五娘的手走在前面,小娘子个子不高,清楚的可以看到双环髻上垂着两条红纱金铃的发带,两边各簪了一朵小小的翠蛾。
翠蛾的翅膀随着五娘脚步上下摆动。
赵濯月有些惊讶,抬头看向谢彦。
谢彦幽沉的目光与她交汇,像是无声的询问。
指了指自己头上戴着的簪饰,赵濯月解释道,“没想到你竟然知道会给五娘准备。”
谢彦淡淡的收回目光。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没有。”
赵濯月才不管他嘴上怎么说,将自己如何出宫的一股脑说给他听。
今夜宫里设宴,赵濯月病好了,便不得不出席,于是便拿谢彦当借口,请求圣上放自己出宫。
圣上想也没想便答应了,这个女儿跟任何一个皇子亲近都不是他愿意看到的,既然愿意亲近谢彦,那最好不过,未婚的夫妻一道逛灯市,也是合情合理。原本谢彦也要入宫赴宴,就一并免去了。
到了星云阁,门厅处要交几个铜板,人手印上一个红色的戳来。
五娘和赵濯月凑到一起研究手背上面印的字,一个是“如意”,一个是“月圆”。
五娘十分满意自己手上的如意二字,转过头去问谢彦。
“阿兄,你的是什么?”
谢彦看着手背上的字,勾起一个笑来。
“遂心。”
五娘觉得这也很好。
只有赵濯月凝眉有些不满,小声嚅嗫,“月圆是什么东西,你们的都是吉祥话,就我的不好……”
五娘开开心心登楼,走在最前面。
后面挤上来一群人,赵濯月连忙闪躲,被谢彦拉住手臂带到一边。
垂眸间,忽然看到谢彦手背上的红戳在灯下格外显眼。
根本不是什么“遂心”!
赵濯月目光像被烫了一下似的,浑身不自在。
谢彦发觉后,故意念出了上面的字。
“花好、月圆。”
赵濯月的表情一言难尽,摇头说了句,“果然不怎么好。”
谢彦:“……”
从星云阁猜了灯谜下来,五娘手里多了个沉甸甸的袋子,都是谢彦替她赢下的礼品。
五娘站在琉璃灯山下,笑眯眯问赵濯月,“姐姐,你要不要,五娘分你一个。”
赵濯月偏过头去,“我才不要,会猜灯谜算什么。”
谢彦敲了敲她的额头,“输不起?”
方才在星云阁,从二楼一直转到顶楼,赵濯月次次输给谢彦。
漫天浮动着光影,夜明如昼,瑞雾笼星斗。
运河边有人支着小摊,卖孔明灯,也卖放入水中的莲花灯。
谢彦指着灯,问五娘想要哪个。
五娘在凉州长大,小时候不曾见过这样的习俗,原来城中可以河蜿蜒而过,花灯小小一盏,精巧赛红莲,随着水流缓缓漂过桥洞,一直往远处去。
五娘选了莲花灯,亲自走到河边蹲下许愿,缓缓拨弄了几下水,花灯转了几圈,轻轻飘浮在水面上。花灯渐渐混入一大片红莲中,分辨不出哪一盏是自己的了。
孔明灯可以借小摊上的笔墨写上字,赵濯月提笔写了几下,忽然问谢彦,“五妹妹闺名叫做什么?”
谢彦站在她的身旁,垂眸看她写的字。
“玉茹,谢玉茹。”
若是赵濯月不提,他差点也忘记了。
十年前,五娘才满周岁,广平侯还没来得及给女儿起名字,便被捕入狱。
谢夫人虽是个有见识、有魄力的女子,但在感情上,并不是一个大度的人。
谢彦曾有过一个庶出的弟弟,七岁上便夭折了,母亲一直不待见父亲的妾室和庶子女,连那个弟弟的丧仪都不曾过问。
谢彦曾以为,母亲永远不会毫无芥蒂的接纳庶弟庶妹。但在父亲下狱后,广平侯府风雨飘摇,谢夫人却打起精神,给五娘办了周岁宴,还替父亲给五娘取了名字。
赵濯月不知道这些往事,随口道,“我还以为五娘没有大名,原来你记得。”
谢彦替她点燃蜡块,两人一起撑起灯罩来。
孔明灯内里充盈臌胀起来,松开手,轻轻升空,比肩烟火。
谢彦看着灯逐渐成了夜空里的一个明点,想起谢夫人的话。
“生死面前,还有什么前尘恩怨,能够活下去的人便好好活着。”
早在谢家出事前,父母便为他打算好了一切。
父亲逼他十六岁参加省试,早日博得功名,即便谢家倒台,也能够保下他的性命。
母亲接纳了尚在襁褓中的庶女,将她送去凉州。她告诉谢彦,即便广平侯府都不在了,也要记住远在凉州,他还有个骨肉相连的妹妹,尚有家人在,不可自暴自弃,不可抛弃志向。
父亲保下他的命,母亲教会了他忍辱负重。
“你看,别人的灯落了下去!”
赵濯月将天上一盏燃尽的孔明灯指给谢彦看。
谢彦神色恢复清明,毫不留情戳穿她,“待会儿你的灯也会掉下来。”
赵濯月瞪了他一眼,扭头不看天上。
“我没看到就不算。”
谢彦失笑,笑容只一瞬,又渐渐淡去,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你一向会这样自欺欺人。”
一双好看的清幽的眼眸,带有几分压迫感。
赵濯月也不退让,笑道,“那又如何?”
“怀雅哥哥,我不明白,你当真恨我吗?”
谢彦沉吟片刻,“恨。”
身后是大片的火树银花,星落如雨。
光影落在她欺霜赛雪的面颊上,眼下是浓密的睫毛落下的影子。
灯下看美人,有些心软,却又无法说出口。
恨自然是恨,他从来没有想过,陪他躲避追杀,一路颠沛流离到岭南的小娘子,其实一路上是在迟疑。最后向他举起刀,说对不起。
那样纤弱的的身影,她只有十五岁。
人想好好活下去,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有错吗?没有错,谢彦也曾经动摇,不去恨她。
可他做不到,他恨赵濯月对他拔刀相向,如果最后她没有心软,他便死在她的刀下。
世上将再也没有少年才子谢彦,没有能替广平侯府平冤的人。
父母和家族的全部希冀,都将破灭。
如果这些也都可以抛却脑后,他还是恨。
谢彦冷冷地看着赵濯月,深不见底的眼瞳,像是要把她一同拖入深渊。
“刀不曾真的落在我身上,可你动了杀心,在权势和情意里,你选了前者。”
赵濯月说是,“我是选了前者,难道权势和情意,你会选后者?”
权势能够掌控自己的人生,情意只会将自己托付到旁人身上,起起落落,不由己。
她的父皇便是做出了这个决定,在皇权稳固和父女亲情之间,选择了前者。
父皇是大权在握的上位者,薄情寡义,却坐拥江山,至高无上。
多么诱人的果实。
亲情尚可以败给权势,遑论她与谢彦,只是一纸婚书缔约。
赵濯月才不信,谢彦会对她有什么爱慕的心思。
五娘要去翟楼吃乳糖圆子和澄沙团子,赵濯月笑了笑,跟着便要走。
谢彦拦住她,对妹妹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可我想吃……”五娘有赵濯月在旁边壮着胆子,小声抗议。
“叫人买回去。”
五娘摇了摇赵濯月的袖子,希望尊贵的公主嫂嫂能给她撑腰。
赵濯月爱莫能助,小五娘不明白,她如今在谢彦面前可心虚得很,哪里敢抗议。也不知道是不是方才的话在他听来太过冷血,或许惹他生气了,现在整个人都冷了下来,叫人不敢违逆。
青石巷还是老样子,赵濯月牵着五娘的手坐在马车里,跟她做着约定。
“……姐姐,啊,公主嫂嫂,我看过图纸,你的公主府好大呀,还有好大的一个湖。”
“你喜欢,夏天可以在湖上的水榭乘凉,还可以钓鱼。”
五娘倚在赵濯月怀里,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桂花香,惊讶道,“我?我也可以住进去吗?”
“当然,你哥哥没跟你说嘛,图纸上也有你的小院子。”
赵濯月捏捏五娘婴儿肥的小脸,“到时候你可以种花,唔,想什么时候吃翟楼的点心就叫木棉带你去。”
马车在巷口停了下来,五娘的嬷嬷早已经等在那里。
五娘下了马车,跟赵濯月挥手道别,“姐姐千万记得答应过我的话。”
目送她进了门,赵濯月转头问谢彦,“你不回去吗?”
高大的身影牵着马,站在巷口不甚明亮的风灯下。
谢彦看向总是对他戒备警惕的侍女,“你先回宫去,之后我亲自送公主回去。”
木棉有些无措,赵濯月也愣住了,“你,你还有什么事?”
谢彦轻轻抬眸,“很重要的事。”
……
谢彦又带她去了星云阁。
站在最顶楼的栏杆旁,赵濯月忍不住怀疑,他是想把自己推下去。
谢彦命人取来一盏灯。
六面绢纱制成的灯笼,坠着长长的穗子。
星云阁的掌柜亲自送来,呵腰恭敬道,“谢大人,您的墨宝咱们可一直都留着,制成这盏花灯,都用的是您十几年前题的词句和字画。”
赵濯月轻轻拨转灯笼,果然每一面都是他的字迹。
所以,他是想做什么?
谢彦让掌柜带人下去,这片玉栅帘后,只剩下他们二人。
赵濯月攥着花灯,手心微微出汗。
“谢彦……”
“你以前不是这么叫我的。”
赵濯月怀疑自己听错了,谢彦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觉得委屈了似的。
不禁眉心一跳,“你到底想干嘛?”想推我下去,就赶紧推啊……
给个痛快很难吗?
谢彦忽然笑了,捏着她的下巴,恨她白生了这名聪明狡黠的脑袋,感情上的事情,却如此迟钝。
“你不是问,我究竟恨不恨你吗?”
赵濯月点点头,心想,他这是要推了吗?
“我恨,所以绝对不可能让你和太子成事。”
赵濯月叹了口气,这她知道啊……
谢彦一只手圈住她的腰肢,额头忽然抵在她的额间,“本想叫你也尝尝生死一念的滋味,可我舍不得。”
呼吸近在咫尺,赵濯月感觉自己浑身都轻飘飘的,想推开他,却推不开。
难以置信的,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落了下来。
“你当真看不出吗,我娶你,不是为报复你。”
赵濯月睁大了眼睛,耳边响起一阵轻轻叹息。
“小骗子,骗走了我的心,却不肯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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