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乌云滚滚, 聚至长安,偶有雷声轰轰。
皇宫中的宫宴高朋满座,大殿至辉。
在晏倾站出来后, 那种落针可听的阒寂到达了极致。
有人在看南蛮王子,有人琢磨晏倾的意图立场,也有人摇晃着酒樽,玩味地看着林斯年, 思忖林斯年出场和林相的关系……
在这片近乎凝固的僵冷沉寂中, 真的有一根“针”落下了。
一尊小玉佛,不知道被哪位看戏的人激动之下随手一抛,咕咚咚滚到了长毯正中。
君臣都看到了, 窃窃私语——“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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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延看到滚到中央的玉佛小像, 目光倏忽一凝。他抬眼,隐晦地看了某个角落一眼。他正要弯腰捡起玉佛,寻个借口岔开此事,一只修长的文人手先于他, 捡起了这枚小玉佛。
出席的人是如今正如日中天的京兆府司法参军, 韦浮。
韦浮不知何时出列,此时捡起了这尊小玉佛。他微笑着看了云延一眼, 向高座上的皇帝介绍:“西域信佛, 这小玉石像雕刻方式不类我大魏之物,想来是从西域那边传来的。应当是南蛮哪位壮士不小心丢了身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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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座的南蛮勇士们纷纷低头,检查自己身上可有丢了东西,又纷纷否认。如此,在座诸人, 有些明白的,已经在偷偷端详这位南蛮王子了。
云延要开口时, 清冽淡漠的女声响起:“是我方才不小心,随手耍玩时丢出来的,父皇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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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宁公主暮明姝站出来,向众人致意。皇帝不言语,看她转身,从韦浮手中取走了那枚小玉佛,重新落落入席。
擦肩之时,暮明姝和韦浮对视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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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此时殿中比方才更静,关于求娶徐清圆的事,竟无人说了。
晏倾若有所思,云延心不在焉,林斯年的一腔暴戾不安要强忍下来……皇帝终于笑着,对云延开了口:
“王子看到了,徐娘子有了婚约,恐怕要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了。王子再看上哪位良家女子,朕再为你们指婚也不迟。”
云延侧头,看了眼席间慢慢饮酒的暮明姝。
他的好事,被晏倾和暮明姝,或许还包括那个韦浮,联手打断。他岂会看不出来?而且,暮明姝给他找了一个新麻烦……端看在座这些大魏臣子们晦暗不明的神色,恐怕他们已经在猜测云延和暮明姝私下有什么交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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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延笑了笑,向皇帝拱手称是,回到座位。
这场宫宴到此时,所有人都怀了一腔心事。众臣再熬了半个时辰,皇帝疲惫,退席前说:“晏少卿随朕来一趟。广宁,你也留下。”
林相目色沉沉,颇有忧虑:近些日子,陛下很喜欢找晏倾这样年轻的臣子商量政务。是他老了,还是不得陛下信任了?
众人站起来恭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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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和晏倾在御书房外的凉亭中说话。
乌云之后,雨终于哗哗浇下,顺着四角飞檐蜿蜒如流,响彻似洪。
虽是白日,光线却有些暗。
皇帝负手徘徊,回头看长身如玉如松的青年。
皇帝问:“你身体可大好了?”
晏倾:“仍有些积年小毛病,慢慢养着便是。”
皇帝颔首,问他:“方才在席上发生的事,你如何看?”
晏倾:“陛下指的是公主丢出玉佛之事吗?”
皇帝笑了。
皇帝撩袍入座,示意晏倾一同坐下。
皇帝慢悠悠说:“你也觉得广宁是故意丢出玉佛的?”
晏倾颔首。
许是判案判多了,皇帝最喜欢晏倾的,便是抽丝剥茧、思路清晰之能。不管多复杂的事,晏倾总能将本质一针见血地指出。皇帝难说这是天赋,还是多年断案带来的好处。
很奇怪。
皇帝默默想,这么多年,似乎只有晏倾总是和他的思路不谋而合,与他看到的是同一个问题。
皇帝沉思间,晏倾慢慢说:“徐固失踪,出走西域的可能性极大,大魏绝无可能让徐娘子离开大魏。云延王子想求娶徐清圆,必然有某种目的。臣自然要打断云延,迫云延不得不放弃。
“至于公主……”
皇帝打断:“为何不提林斯年?”
晏倾慢慢说:“林斯年,恐怕是乱下棋的那一个。臣不认为他是得了林相的授意……徐娘子的作用如今不明,林斯年之前和徐娘子闹得有些不堪,在局势不明的时候,林相应该不会出手搅局。纵然留下徐娘子非常重要,但是林相也得考虑拥有一个麻烦儿媳的后果。
“林相纵是怜惜徐娘子,应当也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出手。何况臣听说,林相与其子关系并不太好。”
皇帝笑了:“朕也听子继说过,他要磨炼他儿子。不过林斯年的婚事确实不会那么简单,子继确实不会出手就是了。”
这么说着,他露出有些伤怀的神情。
对老朋友的了解,如今成了算计老朋友的工具。
晏倾停顿一下,继续说:“在臣出列挑明臣与徐娘子关系时,这桩事本可以结束。偏偏公主丢了小玉佛出来。观公主和云延王子的言语,臣斗胆猜测……”
他犹豫一下,还是说道:“这玉佛,可能是云延王子给公主的。”
而男子私下将贴身之物赠与女子,在大魏,是有含义的。暮明姝不可能不懂,暮明姝只能是故意的。
皇帝不置可否。
他只说:“广宁在逼朕啊。”
晏倾不说话。
皇帝沉思片刻,向他苦笑:“广宁想和亲,嫁去南蛮。”
晏倾一怔。
他喃喃道:“臣不明白。”
为什么想和亲?和亲公主有几个结局好的?他做太子时,避免自己的堂姐堂妹和亲之局。到了大魏,皇帝也没有将公主送出大魏、嫁给南蛮的意思,暮明姝这是哪一出?
皇帝冷笑,说:“她想要兵马,想要军马送行。”
晏倾睫毛颤了颤,墨玉一样的眼珠微动。
皇帝便知道晏倾猜出来暮明姝的心思了。
暮明姝不服气一个公主的待遇,她种种所求,都是为了和太子暮长亭一样。她不想当公主,她想当“王”,她要兵要马。但是在大魏,皇帝和群臣都会阻止她,不会满足她。
至今群臣都用女政祸国来解答南国灭亡的缘故。
群臣便不允许暮明姝上前多走一步。
暮明姝便要走迂回路线,哪怕是和亲。起码她是皇帝的长女,是真正的公主。她出嫁南蛮,风光自然和宗亲公主、被封的假公主不同。
她会借着和亲,得到她想要的兵马。
晏倾默然无话。
雨帘中,他想到了韦兰亭和卫清无。都是女子,都是野心勃勃之辈。他曾助她们走上高位,可他不知道她们的结局是什么,他算不算害了她们。
檐角蛛网被雨打破,啪嗒掉地。潺潺如溪的雨声中,皇帝问晏倾:“怎么不说话了?”
晏倾轻声:“臣不知道如何评价公主。”
皇帝慢笑。
眼中既有自豪,也有寥落,还有忧虑。
他说:“朕还没有与广宁谈过,你直说便是。”
晏倾问:“陛下是否支持公主殿下呢?整桩事,其实只看陛下是否认可公主。”
他看着雨帘,轻声:“陛下也认为女子为政,是祸害缘由吗?是因为天下人反对她们,才遭来祸国之乱?”
皇帝起身。
他背对晏倾而立,望着茫茫雨幕,苍茫山水。
皇帝淡漠:“谈不上认可或不认可。前朝不是没有过女子当政,你也看到了结局。广宁到底是朕的女儿,朕有时真不知道该拿她如何是好。让她嫁人她不愿,放她出去她不肯。她偏偏要走进这个权势旋涡,尝一尝刀口舔血的滋味。
“若她是男儿身,朕自然毫无顾虑。偏偏她是女子,却比太子优秀太多。朕还未说什么,你且看朝堂之上的臣子们有多忌惮广宁便知。
“南国灭了,大魏初建。皇权和相权,相权和世家,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很多人都怕打破了这种平衡,怕有意外热血进来。晏清雨,你当知,很多事……朕不好说什么。”
晏倾如何不知道朝局牵一发动全身的变化。
如何不明白想要做一件事,得迂回曲折千百回,才能达到目的。
晏倾斟酌着,说:“所以,陛下其实可以试一试……加入新鲜血液,让几方势力动一动。”
这个回答,已经超过臣子的身份了。
皇帝眯眸,阴雨之下,他打量着晏倾:“何意?”
晏倾斟酌字句,好打破皇帝对自己的猜忌,他既想帮公主一把,又想将朝局推向更有利皇帝的一面。他慢慢说道:“女子为政,其实有时候,是不错的出路。在公主达成所愿之前,若有人替她尝试,陛下也许能放心一些。
“陛下犹豫的,不过是因公主殿下是陛下的爱女,陛下既想成全她,又不愿成全她。既希望她优秀,又忧心她被吞噬。如此,不如有人先行,替公主先走一条路。”
皇帝捕捉到了什么。
徐清圆:“她去给我买糕点了……雨太大了,我们等等她吧。”
徐清圆不说话,秀目望着一个方向。
巷口的马车没了,他不好说什么,只扶住她。但他低声问:“如此报复,你可是谅解我了?”
长安城被雨浇刷,街巷人迹罕见。
走到巷口,晏倾停下,沉默。
一阵冷风过,徐清圆柔弱乖巧,因蒙着眼而更透着一分可怜无辜:“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在晏倾诧异的凝视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只露出秀白的脸颊、嫣红的朱唇。眼前漆黑后,她颤颤地、胡乱地向前摩挲。
晏倾说是。
但是徐清圆报了几种线的名字,指明了商铺后,屈膝感谢:“那便多谢郎君了。”
四面八方皆是雨声。
徐清圆:“我总不好不给兰时伞吧?”
他将那把没用过的伞递过来,徐清圆却没有接,只是幽静望他。
兰时:“……”
徐清圆看不见,只贴着他手臂,晃一晃他:“晏郎君?”
兰时扭头,看到徐清圆目光清亮,眼眸若水,一眨不眨地看着雨中向她们走来的撑伞人。
徐清圆:“晏郎君,你说说话,我害怕。”
晏倾微怔。
他说的很犹豫,皇帝听出他的犹豫。
是晏郎君。
他轻轻的责备更像一种包容。
徐清圆推兰时:“他不是说在巷口留了马车吗,你赶紧去,乘着马车多转一转,随便买点东西。唔,莫要回家回得太早。”
徐清圆和兰时立在一处商铺外头的屋檐下,默默等着雨小一些。
徐清圆:“晏郎君说什么?我很麻烦,打扰了晏郎君。是我不好。”
兰时心里嘀咕:送伞就送伞,晏郎君却太没有情趣,居然拿了两把伞……难道是让她和徐清圆一把,晏郎君自己一把、就那么走了?
晏倾扫一眼:“伞呢?”
他想她大约还在生他的气,才不吭气。
晏倾向她们主仆二人走来,走到了檐下,与徐清圆对视。他从宫中出来,只有看一看她,才觉得庆幸。
雨落地如烟,茫茫生雾。那把黑伞挡住了大部分视线,兰时伸手探额,眯眼只看得到他修颀的身高,握着伞的手骨清秀而好看。
晏倾侧过脸,看雨水哗啦:“我从宫宴出来,听风若说你们主仆出来逛街,却被雨困住了。风若不懂事,看你们被困住就走了。我已说过他,怕你们等得急了,只好来送伞。
待晏倾回来,便见到雨后屋檐下,孤零伶仃的人,只有徐清圆一人。风雨交加,她又冷又饿,脸颊苍白,抬目看他一眼,楚楚之姿。
徐清圆垂目,赧然:“可是不是你说,我们不应该见面的吗?”
皇帝沉吟:“……这事太突然了,朕再想想。”
徐清圆那件嫁衣,实在是绣得徐清圆头痛无比。没有晏倾帮忙,没有兰时动手,她不知浪费了多少线。兰时陪徐清圆出来买线,才买好了丝线,就逢大雨瓢泼。
她打了个冷噤。
清薄凉澈的深静香袭来,他靠过来,搂住她的肩,将她罩于同一把伞下。他拥着她、扶着她,向台阶下走。她每次颤抖,都握住他手指。
她震惊地睁大眼,看着面颊绯红、神色镇定的娘子:“你要对晏郎君做什么?娘子,你变了……”
他临走时,皇帝问他:“你当真与徐娘子定好婚期了?”
只看一双手,便能猜出伞下的青年皮下之骨的风采。
兰时顺着她目光看去,惊愕地睁大眼睛——
晏倾怔然:“兰时呢?”
兰时喃喃:“娘子,大魏朝当官的人,都这么好看吗?”
潇潇雨幕下,绯红官袍的青年撑着伞,从街的另一头走来。
皇帝心中稍慰,想晏清雨看来不是想干涉朝政,而是为他未婚妻找个出路。
大庭广众,他不好脱衣给她披,只好陪她一起等在屋檐下。但等了一会儿,她战栗连连,兰时又迟迟不来。
他仍撑着伞,兰时注意到他手中还拿着一把伞。
若只是为了得到兵马,只有利于她一人……这般自私的想法,便算了。
晏倾一怔,回过头来。
晏倾:“没什么……再多走几步吧。”
兰时道谢想接伞,手被徐清圆轻轻打了一下。
二女被困雨中。
晏倾又询问她:“不如我让风若去寻她回来,我先送你回家?你这样,会生病的。生病的滋味并不好。”
晏倾起身,俯身一拜。
但是在云延求婚之后,他不再阻止晏倾了。皇帝问了婚期,点头默然,看晏倾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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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尚未辩解,他已不提那事。
徐清圆:“那不行的。该守的礼数是应当的,我不会坏了晏郎君名声的。”
徐清圆一时心虚,不知道他是不是猜出什么了。
他轻声问:“要买什么丝线,方便告诉我吗?你们在此等着,我替你们买来便是。”
晏倾出宫,正要上马车,等在马车边的风若凑过来,嘀嘀咕咕与他说了几句话。
兰时意识到了这种微妙,她重新看向那人——走近了后,伞下青年面容露出,眼眸清静,面白唇红。
兰时心想她家娘子怎么忍心晏郎君淋雨走一趟呢,而且她们已经买好了啊。
晏郎君是那样,这人也这样。
一只手伸来,稳稳地抓住她。
皇帝问:“你是在说徐清圆吗?”
可是……徐固教她读那么多书,她的一身才学,不应被辜负。
兰时茫然看女郎。
晏倾消失在她们视线中,徐清圆立时将那把晏倾递来的伞塞入不明所以的兰时手中。
二人握着手,在雨中静默而立。
大约不想见他吧。
隔着雨幕也能看出他的好修养,好风度。
……难怪娘子这般反应。
晏倾沉默一下,低声:“你不必与我这么客气。”
徐清圆只是不说话。
徐清圆垂目,伏身行一礼,轻柔道:“多谢晏郎君。只是我们还不能回去,我出来是买丝线的……空手回去,算什么呢?“
兰时目光古怪地看一眼徐清圆。
但她低垂着眉眼,他看不清她。
他没等她再说什么,也许是怕她再说拒绝的话。他将她不要的伞靠在商铺门口,撑着伞重新走入雨中。身上的官服在雨中轻扬,溅起水花,清隽如鹤。
“雨大了,你回家吧。我、我在巷口安排好马车给你们了。只是顺路过来看一眼,不算见面,你无需担忧坏了礼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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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叹口气。
晏倾莞尔。
晏倾告退。
徐清圆脸红,她不承认自己变了,只催促兰时快走。兰时恨恨瞪她一眼,打开伞跑入雨中。
林雨若默默地想:难怪徐娘子和他在一起逛街。
晏倾蹙眉,禁不住将手中伞倾向她,又立在靠外方向,替她挡住雨。
她们出来是买丝线的。
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番话,会给徐清圆带去什么。他曾经失败过,他不知道这一次可不可以成功。他无法护好卫清无和韦兰亭,他不知道他能不能护住徐清圆。
晏倾:“没说什么……你可以不必这样客气。”
他轻声:“徐娘子是徐固的女儿,徐固的一身本事皆被她继承。南国灭亡之时,许多重要文书遗失,许多书籍被烧毁。而这些,都在徐固的大脑中,在徐娘子的记忆中。臣认为,试一试……也许无妨。”
等在宫门口、坐在车中的林雨若看到雨幕之下,晏倾侧脸时,乌浓的睫毛如同展翅。
晏倾:“……不是你自找的么,怕什么?”
他接下来,要和他女儿好好谈一谈。他终于想听一听暮明姝的想法,听一听她执着和亲的目的何在。
兰时忧愁:“娘子,你说天黑前我们能回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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