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一句话,朱载堂呼吸一窒。
他伸出手,拇指缓缓揉着她的脸,细嫩之上薄薄一层细绒,这等触感从指腹传来……
看上去贴着她的脸,实则是虚虚捧着,摩挲山中才采出的美玉一般,却又不忍真正相碰坏了这块玉。
也许他的母亲也曾是这样一块玉,风华乍现于外,区区几载之后,藏于深宫之中,从佛问医,匆匆而亡。
于是他笑了一下,一改往日,如峰居之鹤,颇为高洁端雅,“九月祭祀,需得清心寡欲,宋修撰。”
他要护好他的这块。
他抽回自己的手,好似方才不过是慈悲天下的佛陀,降了一次恩惠,便站了起来,从高往下看她,深邃的眼中笑意平和,只有背立的手,握得指节分明。
宋昉急促地眨着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毫不留恋地离开。
噫!这是哪里来的伪君子?方才抱着她不撒手的不是他?此前按着她亲了又亲的不是他?
虽然这样想,但她脸红难以消退。
殿下这么说,好像她很用心于某事,逼得他不得不抬出祭祀大礼相拒,以示自己的正直与无辜。
又忽然想起陛下定的太子妃已到了慈庆宫识习礼仪,虽然不大合规矩,陛下也要他茹素禁欲,但考虑到太子殿下一直不近女色,那些大臣们未必不期待发生些什么……
“殿下,您这是……”宋昉脸色变得怏怏,撩眼问道,“想改邪归正?”
朱载堂被她一句话气得脑仁疼,他原是不想叫自己吓坏她,依他对自己的了解,若是她真不管不顾地亲上来,他梦了她许久,又是孤男寡女,今日如何收场,他料得到一二。
却又不能给她掰碎了讲,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拉她起来,“初明,你可是货真价实的……”
女子。
改邪归正?她是真不把自己当女人!
宋昉就着他的手起来,仍旧把唇抿成一条直线,“那您这是?”
朱载堂终于平息下来,勾指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煮熟的鸭子是会飞的。”
宋昉忙去捂额头,没觉出疼,此时叫出来又略显矫情,眼珠一转,似点头赞同他的话,“是的,不过比起煮熟的鹰隼会叨人,也不算什么。”
她还不让朱载堂有功夫算小账,话锋一转,“殿下,陪祀之事,果真无碍吗?”
朱载堂看得分明,不过对她,他向来是轻轻放下,牵过她的手往楼下走,“小事而已。”
宋昉被他送到楼前,不知为什么,很是不舍起来,以前不觉什么,现在明明见得不算少,却总觉得时间那样快。
“殿下,你要照顾好自己。”宋昉扶着他的肩,踮起脚来对着他的眼,十分认真道。
她看到那双倒映着人影的眸子兴起波澜,眸子的主人把她压入怀里,让她听他的心跳,紧凑有力,又听他从耳边传来的声音,“谨遵令。”
等到宋昉走远,朱载堂的笑才渐渐消失,仿佛只是昙花一现。
待他回到慈庆宫,苏平迎上前来,道陈仲奕已在前殿候着,为的是辞行,陛下刚刚下旨将他派往南直隶督查行伍,明日即刻动身。
……
一连六日,翰林院里总也不离拍案争吵之声,以许敦素为首的几位学士默不吭声,就看着底下的人吵,吵着吵着,火气也就吵没了。
许敦素缓缓起身,就几日的功夫,像是老了五六岁,“诸位,你们叫我等一声先生,我受了,这声先生不是白当的。有几位说的好,这一道折子送上去,院里就给人递了把柄了,往后有什么事,追究到头,是逃不去的。我与其他几位先生已经说定,折子上不拟他人之名,只写我们的名字。”
梁伯仲先行礼道:“多谢先生。”
其他翰林中人也跟着行礼。
唯独一个刘和站出来,他的眼里闪烁着某种势在必得的光芒,“先生,其他人我刘和管不着,我是敢作敢当的,我考究出来的东西,愿与先生们一道!”
许敦素知道人各有志,强求不得,他只追问了一句“想好了吗”,得到肯定回答之后,也不多说什么。
宋昉和梁伯仲私底下对视颔首。
翰林院上的折子,不可能不加翰林学士的名字,学士们把他们剔除出去,于自己无利无害,单靠的爱才之心,他们很感激。
“我知道”,许敦素继续说道,“大家在这几日把能翻的能找的都试了一遍,还是没有好的法子。依照旧典,君为主,储君副之,没有皇子之位。却也当知,政典可以自训诂而出,也可以化古意为今用。既然是陪,非主即为陪,太子殿下是陪,三皇子是陪,五品文、四品武以上之官也是陪。如此,便是君臣有别。”
宋昉直想拍案叫好,陛下想抬出三皇子与太子同占陪祀之位,便破了往年君、储君、群臣之秩,如今将太子之位沉入群臣之间,君、臣两阶,勉强也算合乎祖宗理法。
许敦素如掌舵之人定了方向,翰林院底下的人便动了起来,不再埋头苦苦考究君、储君与皇子之序前例何处,只需稍易君臣之礼,将往年储君之位,在群臣之间找个恰当位置,落了进去也就罢了。
翰林中服侍灯烛的院仆添补了一次又一次的灯油,进去添油的时候屏住呼吸,蹑着步子,生怕自己发出一丁点声响,吵吵嚷嚷的翰林官员就要停下来一齐看着他们。
宋昉身在其中,揉了几次眼眶,眼睛熬得通红。其实他未必得来,连他爹也劝他别来,但他虽听了殿下说是小事,不知道院中如何安排总是不安,这才陪他们一道废寝忘食地找着可用的文字。
可幸许先生还是老辣,一招以退为进,就把篡改礼制的罪名踢开了去,这一招宜粗不宜细,若被采纳,宋昉这心才算真的放下。
也有其他好处。
他与梁伯仲初来乍到,又不比刘和会与人打交道,与各位翰林同侪都是面子情,不过见面打个招呼的情分。
现在好了,梁伯仲读书广博,又如同住在书阁里头一样,其他时候别人还要酸一句“年纪轻轻就摆出一副皓首穷经的气势”,现下却觉出他的好处来,各类典籍文章,信手拈来,省了他们好大功夫。
宋昉也不闲着。他历来对数算敏感,对图书入馆如何排阵列行一事颇为感兴趣,这些日子下来,把书阁各书所在位置都摸得滚熟,倘若遇到一二不知在哪的生书,他就去取了来。
人嘛,越用越熟,熬了个大通宵,好歹把个九月大享之礼定了下来,便有人搡着宋昉一道块到里头去补眠,“羞什么?宋兄,我以前只奇怪,宋大人厉害,为什么却有个文名不显的儿子,如今看来,你是不是都在书阁里头顽?难怪和书混得这样熟。”
有人提醒道,“宋兄是太子殿下的伴读。”
先头那人愈发肯定道,“那更是了!我听说文华殿中的文渊阁,藏书之丰,为外人难以想象,宋兄想必是和殿下一同在其间读书。”
又有人急着道:“文华殿已闭,莫要再提,万一生事了……”
宋昉正好叠声道:“是是是,暂且作罢,勿提了。熬通了这一夜,我却愈发精神,你们去补觉,我去其他地方走走!”
说罢便抽身而去。
那人追赶不及,还对旁人道:“我看着宋兄怎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
慈庆宫一向安静,寅时已有扫洒太监行走其间,动作却轻巧得很,活计都是做惯的,活动之地也大多固定不变,故而一有人走动,便动静极大。
苏平听到殿外一响,忙对一身青色常服,早起端坐桌前,捧着一卷竹简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的太子殿下行礼,“殿下,奴婢去看看。”
朱载堂眼没离开手上之物,头也不抬,稍重地敲了一下桌子,苏平知道这是应允,起身出去张望。
殿门一开,便见一女子婷婷袅袅地立在阶前,霜白掺银线的直领大襟配着藤黄马面裙,温柔可人,见有人出来,身姿恭顺地行礼,“妾给公公请安。”
笑得大方道:“想着今日中秋,不知殿下可愿进些月饼?或是甜的枣泥、红豆,或是咸的鲜肉、云腿,妾在家中常掌厨中事,除针黹外,于此事还略通些。”
坦坦荡荡,仿佛只是客居在此,逢了节日,便过来问一声。
要是那些个不懂事的,苏平好回绝,这么个懂礼识节的,倒不好一口拒绝,于是他回了一礼,也笑道:“余姑娘有心,殿下若要,奴婢派人知会一声,不然……”
他特意没说完。
余思盈果然接过道:“妾知道了,多谢公公。”
苏平目送她走远,方才回了殿内,秉了“余姑娘问殿下安”,其余的不再多说。
朱载堂正把那竹简卷好,放进青布袋中,随口淡漠道:“她来做什么?”
苏平恭敬道:“问中秋月饼之事。”
朱载堂不以为意,“到孤这要吃要喝?往后她来,你叫人挡了。”
苏平正想解释,见太子换了佛经在读,青布袋子仍然留在手边,实在不好打扰,也就咽下不提,暗暗想道:殿下不近女色的名声阖宫皆知,余姑娘想必早有耳闻,还敢来问,想必是颇有一番胆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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