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轩二十二年,冬至。

    叶思一在冬祭的集宴上看到了颜星杳,他穿着黑红色复杂繁重的祭祀师袍,脸上用画有血红色的祭纹,衬得脸色更加苍白,一头白色长发没有任何束缚的散在胸前身后,被寒风吹拂飘起。

    四目相对时,颜星杳微眯起幽黑深沉的双眸,勾唇微微一笑,眸中也带上了笑意。叶思一坦然自若,亦以笑还之。

    颜星杳先收回了目光,若有所思的看向了正在的接受道人赐福的辞镜。

    叶思一捻了捻手指,目光落回辞镜身上,然后又移了目光到虔诚念咒赐福的道人的身上。道人念咒赐福这是祭礼前必须要有的步骤,他这样看着便知颜星杳不会在这一步做手脚。

    他想起之前去颜星杳府邸时看到了一屋子的符纸,颜星杳似乎是信道的。

    而后又是一系列繁琐严肃的礼仪,叶思一看得认真,大部分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辞镜身上,小部分则是观察颜星杳的动向。

    后面的礼仪需要颜星杳参与,他按部就班的做着分内之事,叶思一看不出他有任何异动,但也始终没有放松警惕。

    祭坛上,颜星杳燃烧了一张画着神秘而庄严符文的符纸放进了三樽装满清酒的酒盏里。

    这三杯酒,辞镜和颜星杳得各喝一杯,剩余的中间的那一杯倾倒以祭天地。

    叶思一看着辞镜手中的那杯酒,不安之感骤然强烈,但此刻却无能为力去改变什么,事已至此,这杯酒辞镜不得不喝。

    紧紧的捏住了袖子,他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方才他看得真切,三杯酒是从同一个酒壶里由辞镜倒出来的,祭祀之前他千万嘱咐如安,但凡是镜镜要接触的东西都要认认真真的检查,这酒既然能端上去就证明并无问题。至于那符纸,三杯酒里都有,颜星杳也喝了,那该是没有问题的罢?

    他这样想着,不安的感觉却依旧强烈,这杯酒里不会有致命毒药,颜星杳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就给镜镜下毒,若之后查起来,他难逃关系。所以若有毒也是不致死且叫别人看不出什么,但绝对不可能没有丝毫危害。

    颜星杳也喝了,但他可能在此之前就已经服下了解药,也可以下祭坛之后给自己解毒……

    “镜、”叶思一刚想出声,看着四周严肃注目着祭坛上宸王和国师一举一动的大臣们,他咬了咬嘴唇将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若他喊出了声,他离开之后这些大臣不记得他,却记得祭祀不知是何原因曾被打断,这便会被定为是辞镜之过。

    祭坛上,辞镜和颜星杳将酒一饮而尽,然后按照惯例,国师需要低声念一段祭文。他走进辞镜,嘴唇轻启,除了辞镜,没有人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其他人或许没有注意到,但叶思一起捕捉到了辞镜在听祭文时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慌乱。

    辞镜走下祭坛时,朝叶思一的方向走来,但叶思一不能走到他身边去,却离得也不远,他忧心道:“镜镜?”

    “无事。”辞镜给了叶思一一个安心的眼神,轻声道:“别担心。”

    不远处,颜星杳目光沉沉看着叶思一和辞镜,越发苍白的脸挂着微微笑意,然后喉咙血腥蔓延,吐出的鲜血沾染在脸上、白发上,红白相衬,在苍颓的初冬里艳艳灼灼。

    冬祭流程将近尾声,射猎要开始了。颜星杳已然将血迹掩饰,在众人的注目之下牵引出一头身上画着祭纹的白鹿,没有绳索的束缚,白鹿温驯的跟在颜星杳身边,树林前,他伸手抚摸了白鹿的脑袋,而后白鹿很快深入林中,不见踪影。

    整座朝旭山都是白鹿的活动场地,也就意味着,整座山都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辞镜听明白了叶思一的暗示,猜测到背后之人会在冬祭有所行动,这座三周围已经布有几拨他的人马,但是这份危险依旧存在。

    “一一,你等在树林外可好?”

    叶思一没想到辞镜会突然这样说,愣了一愣,而后坚定道:“不好。”他凝眸看着辞镜不再说话了。

    他知道镜镜不让跟着是怕他遇到危险,他也知道这座林子里危险重重,但他要进去,要陪着镜镜一起进去。

    辞镜袖子里的手紧了紧,手指缓缓松开,微微笑着道:“那我们一起进去。”

    叶思一以随从的身份和如安一起跟在辞镜身边,此次射猎是可以有随从相随的,但是随从不可以出手射猎。到了马前,辞镜想扶着叶思一上马,被叶思一拒绝了。

    “我可以的。”他说,若上马都还要镜镜扶,那他过去一个多月苦学马术还有什么意义。

    “嗯。”辞镜收回了手,看着叶思一轻松跃身上还冲他眨眨眼后笑着点了点头,而后转身接过如安递来的缰绳,跃身上马。

    如安上马后看着自家殿下和叶公子相互注视着,无甚反应,这一个多月的相处,他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愈发疑惑叶公子的身份,还有好奇他与殿下相识相知的故事了。

    意料之中的,一路深入林中都不见一只动物,更别说要遇到颜星杳所放生的那只身上画满祭纹的白鹿了。

    整座山都沉浸在死一般的寂静里,山林深处,风似乎都静止了,让人不禁要屏住呼吸。

    倏地,数箭其发,风起。

    叶思一拔出了一把锋利长剑,这一个多月,他可不止学会了骑马,还专门学了以剑挡箭,长剑利落横竖挥斩间,箭至剑身而落。

    但毕竟学而不精,数箭从四面八方袭来,不多时叶思一便觉得眼花缭乱,有些力不从心,但依旧强撑着,不叫辞镜分心。

    辞镜已然看出了叶思一的困境,不再顺着叶思一的意,暗自挥剑为他挡下了袭向叶思一的,叶思一顾及不上的利箭。

    辞镜的人也很快出现,打杀在暗处放箭的刺客,箭雨很快停了下来,但是情况却依旧不容乐观,另一拨杀手很快涌了上来,与辞镜的暗卫厮杀。

    风云残卷,正当辞镜的暗卫将以胜利之势结束这场厮杀之时,突生变化,另一拨显然为主力的杀手从天而降,数十人皆是经过过层层考验脱颖而出的武力高强,作战经验丰富的职业杀手。

    辞镜的暗卫在上一场厮杀中已近精疲力竭,后援的暗卫想来是被另一拨杀手拦住,迟迟没有赶到。

    新一轮的厮杀开始。

    叶思一紧握着剑柄,被辞镜护着没有再将长剑挥起,两马并列在一起,辞镜忧心问道:“怕不怕?”

    叶思一摇头,他说:“不怕。”

    他既选择留在辞镜的身边,就没什么好怕的,比起刀光剑影,若是不能陪在镜镜身边和他一起去面对这些才更让他害怕。

    辞镜牵扯缰绳,驭马想离叶思一更近些,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拉着缰绳的手颤抖起来,他猛然紧握住僵绳,努力的睁着眼睛。

    见辞镜的脸色苍白起来,叶思一担心得急声道:“你怎么了?”

    “是那杯酒?”

    辞镜无力的点头又摇头,“是燃烧着的符纸入酒后散发出来的有毒气体”。

    他对颜星杳有防备,所以符纸燃烧时他屏住了呼吸,那杯酒也没有喝,起袖掩杯时倒进袖子里了。但空气里的气味久久未散,颜星杳和他说了一句话让他乱了分寸,便呼吸了那有毒的气体。

    就在这时,辞镜的一个暗卫驭马来到辞镜身边,“殿下。”

    辞镜看向暗卫,眸子一沉,提剑刺向那人的胸口,而电光火石之间,另一柄剑同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嘶!

    辞镜身下的马被刺伤,一时发了狂急速往前飞奔而去。

    “镜镜!”叶思一挥鞭策马追了上去。

    辞镜起时还能稳住身体,但脑袋愈发昏沉,身体也逐渐无力,在急速的飞奔和强烈的颠簸之下,几欲掉下马去。

    而更加糟糕的是,这条路上还有埋伏,几名杀手从树林两旁驾马而出,手持弓箭,一时利箭齐发。

    叶思一已经奔到了辞镜的身边,见辞镜状态越来越不好,已经要陷入昏迷。

    他驾马靠得近,拉住了辞镜手中的缰绳,让两匹马保持同样的速度,不再去看疾速飞退的碎石乱布的地面。心下一横,他另一只手松开自己身下马匹的缰绳,猛撑马背借力翻越上辞镜所骑的马上。

    叶思一扯着缰绳将辞镜圈在了怀里,一支支箭从他的鬓边、手边擦过,他丝毫顾及不上是不是会有一支箭直直的插进他的血肉里,他所担忧的只怀里毒素蔓延已经失去意识的辞镜。

    “镜镜。”他一遍一遍的喊着,只希望能唤回辞镜的一点意识,清醒的撑到他们逃离危险。

    他真的很害怕,怕辞镜醒不过来。

    感觉杀手追了上来,越来越近,叶思一回头时便看见侧后面杀手拉弓,那支箭直直朝辞镜的左腿射来,他已经无法持剑挡下这一剑,更何况拔剑也来不及了,毫不犹豫的俯身,用身体挡在了辞镜的左腿上。

    这种情况下用手掌挡会更加容易但他唯一来得及思考的是,手掌骨肉太薄,箭有毒,不能让这箭碰到辞镜,哪怕只是浅浅的擦破皮。

    箭插入胳膊的那一刻,叶思一的第一反应是觉庆幸的,起身看了插着箭的胳膊一眼,这就是历史上让镜镜被疼痛折磨了好多年的箭吧?

    他果然还是不喜欢历史。他想。

    后知后觉,疼痛缓缓蔓延,然后铺天盖地,额头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汗水,箭似乎插进了骨头里,他感觉胳膊与断了无异。

    杀手像已经完成了任务一般,悉数撤退了,但叶思一和辞镜还没有完全脱离险境,他们还身在一匹发了狂的不受控制的马身上。

    叶思一抽出身后的剑,咬咬牙使力斩断胳膊上插着的箭杆的一截,又割了衣角紧紧的帮助了胳膊,防止毒素蔓延到全身,然后丢掉长剑,搂着辞镜,准备翻身下马。

    却已经来不及了,马跑到了一个斜坡处,然后因为速度过快翻倒,叶思一搂着辞镜从马背上跌落,翻滚时他用手护着辞镜的脑袋,并且尽量用身体护着他。

    是一个十来米长的陡峭斜坡,斜坡尽头是一堵断崖,崖下是一方深不见底的寒潭。

    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潭水里时,叶思一算是知道历史上辞镜中箭后所落的“寒潭”是什么角色了。

    历史的车轮滚滚而来,总归是要将车轮碾压出来的轨迹走一遍的。

    寒潭里,叶思一还紧紧抓着辞镜的手,屏气想带着往水底下沉的辞镜往水面游,看到辞镜口鼻的气泡,才惊觉昏迷中辞镜不会屏息。

    此时叶思一的腮帮子因为憋气已经圆鼓鼓的,他猛然吐了一口气,一串水泡泡往上浮。

    没有犹豫的,他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搂住辞镜的腰,脸凑近朝辞镜的嘴唇吻了上去。

    在一个生涩得不能再生涩的绵长的吻里,叶思一搂着辞镜浮到了水面上,他退出辞镜的嘴唇,将辞镜的胳膊架在他的肩膀上,受剑伤的手堪堪搂着辞镜的腰,另一只手和双腿游动着往岸边而去。

    叶思一拖着辞镜躺在岸边的鹅卵石上,重重的喘着气,他眼睛看着天空,浓云散开,蓝色的裂缝里有阳光挤了出来。

    偏头看着身旁的辞镜,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呼吸浅浅。

    劫后余生,真是一个无比美好的词。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看到如安时,叶思一才合上了一直强撑着睁开的双眸,陷入了漫无边际的黑暗里。

    国师府上灯火通明,照得飞檐走壁之人无处遁形,事实上也无需躲藏。

    一阵咳嗽声止,颜星杳嘴角沾染了新鲜的血液,案桌上散开的龟壳上也沾上了星星点点的血迹,他青白的手指捻着银针挑着灯盏里所剩无几的灯油上半明半灭的灯芯。

    三名杀手跪在地上,其中一人到:“主上,毒箭已经射入宸王的左腿。”

    颜星杳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而后继续,他漫不经心道:“是吗?”

    三个杀手齐声回答道:“绝无虚假!”

    颜星杳没有再言语,轻轻摆手示意几人退下,人都离开后,他看着桌面上染血的龟壳,突然一笑,同时掐灭了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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