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三年,冬至日,大雪纷飞。鹅毛般大的雪,已经下了半日,洛京城中一片银装素裹。
晏衡骑着马驻足在皇宫大门处许久了。
她一身大红色的斗篷在一片白茫茫中分外鲜艳,似雪地上一簇鲜红的火焰在燃烧。
却见她秀眉紧皱,面色犹豫。
守宫门的士兵认得这飞扬飒爽的女子是女帝陛下的心腹固宁大将军,更是女帝亲封的并肩王,不敢催促。直等到这位陛下最信任的女将军座下的黑马不耐烦的踢了踢蹄子,才见她终于进宫。
晏衡长驱直入,自大朝门入宫,一路上无需下马,便直接到女帝的紫微宫。
女帝的殿中烧了银丝炭盆,乍入时暖烘烘的温度让晏衡哆嗦了一下。刚入殿,便有宫人过来替晏衡解了被雪打湿的斗篷,道:“陛下知道将军要来,早早的便备好了您爱吃的茶点。”
女帝正在批阅奏折,身旁随侍了两个倜傥风流的少年,眼生,该是新入宫不久的。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夷光未抬头,只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舒展了眉目间,不经意间流露的柔和化开了她的威严与高处不胜寒的冰冷。
“来了。"女帝将手中的朱砂笔搁下,奏折被随手放置一旁,深幽如死水般窥探不得的双眸终于露出欢欣神色,唇角掩不住喜色的弯起一抹笑意。
女帝笑着对晏衡说:"想着往年的冬至都是你陪我过,我今日亦是一整天且等着你。”
她起身走过来,拉了晏衡的手,察觉有些凉,便把自己正捂着的手炉塞在她手心。
相识有二十余年,女帝是极熟悉晏衡的。纵使数年的官场沉浮,令晏衡从一个大大咧咧又无半分心机的性格变得谨慎细微,但她掩藏甚好的沉默与低落,从方才进来时候便入了女帝眼中。
“怎么了?又是朝中何人说的什么不中听的惹你不高兴了?那都是些文官酸儒们是迂腐极了,可偏偏又都不能杀了,你只听听就罢了,不必入心。”
女帝目光微沉,心中苛责那些多事的文臣,也无奈只轻柔说道:“你只知晓,在这世上,我只信你便好。”
晏衡垂目,纠结良久,终于还是说出犹豫许久的话:“陛下,我是来辞行的。”
女帝微怔,有些不可置信,她盯着晏衡看了一会,声音有些晦涩:“可是哪个人说的不中听了,你告诉我,我斩了他便是。”
“我的人在江南的一个小镇看到穆修了。”
话毕,二人都沉默许久。女帝吸了一口气,闭了眼,双手揉着眉心,掩盖不住的疲惫,对晏衡说:“你向来是一诺千金的,我们都说好了的。”
“陛下,是臣食言了。”晏衡低头不敢看她。
“终究是,我们一起长大的情分便不如穆修了?”女帝顿了顿,继续说道:“你说过的,我是你的挚友知己,与你如手足姊妹,彼此可如信任自己般依赖。即使是你再喜欢穆修,那我便给你寻十个他那般模样性情的男子给你”
“不一样的,穆修便是只是穆修!其他的再好,也不是他。”晏衡语气虽缓,但语气决绝:“陛下,如今天下大定,您帝位稳固,已经不需要晏衡了。”
“你当真要为了他违背了对我的承诺。”
女帝声音缓缓,语调柔和,但经年的久居上位掩不住的不怒自威,依稀可以察觉她的不悦与愤怒。
晏衡跪下,她的目光注视在女帝裙摆处的龙纹刺绣处,道:“陛下,臣愿辞去并肩王的爵位及大将军,交出火铳军的凤凰令。”
女帝转身,金丝和宝石织就的长长裙摆垂曳于地,一步一迤逦,她于案几处坐下,微微垂下眉眼,只眉心处的红色宝石坠子微微晃动,涟漪着光华。
“阿衡这般说话,是不信我?我说过,永远不会夺你的权,你的火铳军永远都会是你的。”女帝说了这句话,淡淡笑了一声,声音里含了失落:“或是,你这般着急离开,甚至不惜交出武虞侯遗留给你的凤凰令,是有他因。”
“臣相信陛下当日许下的诺言。只我是当真倦了这纷纷扰扰的洛京城了,陛下与我自小一起长大,该是知晓,晏衡的心性,最不愿被拘束了。况且,火铳军一事,陛下答应了,楚相不会答应,其他朝臣也不会答应,臣民也不能安心,晏衡心里不愿陛下无法安宁。”
晏衡将头抵在地上,道:“陛下,臣近日,夜里总是会梦见穆修,他仍是温和如清泉般清润的模样,只站在离臣不远处,问我过得好不好。”
女帝深深看了伏跪在地上的晏衡,目光恢复成波澜不惊的一池死水,是无人可以窥探出她的情绪帝王模样。
晏衡的腰背很直,便是跪在地上,她的后背仍是一条直直的线条。
女帝记得,还是少女时候,晏衡便与她说过,她最讨厌跪拜的。
她在登基那日,在朝政殿万众瞩目中,亲自走下去拉了晏衡,接受满朝文武皆跪拜臣服,金口许下,此生不必对她称臣,见她不必对她跪拜。
她也曾在登基的前一晚,拉着晏衡登上洛都最高的望月楼喝酒,酒酣时候,与晏衡一起俯瞰整个京都,对她说道:“这天下,是你助我得来的,唯你才能与我比肩。”
从何时开始,晏衡开始对她跪拜,开始自称臣了?
“我忽然想到,你好久没有叫我的名字了。”
女帝的声音有眷念与孤独,似追忆,又落寞。
“陛下已经是天子了。”晏衡答她。
“可是你说,我不会成为我父皇一般孤独的帝王,你会永远陪我,站在我身旁。”
“陛下,”晏衡喉头处干紧,话语似从胸腔处涌出:“是臣食言了。”
女帝微抬下颌,有些颤抖着,长叹一口气:“你走了,我便当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晏衡意恸,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终未说出来。
沉默良久,女帝扶了晏衡的肩。
“罢了,”女帝轻叹。,
“你要走,我便只能让你走,我还能如何呢。我太知晓你的性子了,又刚又倔的,从来都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关你不得,杀你不忍,你不过就是,仗着我舍不得罢了。”
晏衡抬起头,看向女帝,眼眸深处挣扎痛苦一会,却只抿了抿干涸的嘴唇。
良久,才说了一句话,声音干涸,似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陛下,是臣食言了。”
晏衡与女帝对视的时候,从女帝因为常年在权利漩涡浸润,平静如死水般的眼眸深处,窥探到晕染成了冷漠、狠戾以及疯狂的神色,可依稀可以看到一丝她熟悉的那个温婉的夷光的模样。
她们是从总角孩童时候便相识。
初见,两人都才是七八岁的女孩。
那时,晏衡刚刚被祖父从温公府里带回武虞侯府,因为祖父常年征战,便被寄养在祖父的挚友荆溪居士的茂临山庄中,拜了荆溪居士为师父,在山庄中求学。
夷光到山庄的那一日,晏衡记得很清,是个雷电交加,漂泊大雨的夜里。
小小的夷光昏迷着被护卫到山庄,满身是伤,还发着烧。
为此晏衡还嘲笑过夷光,说她是见过的最狼狈落魄的公主了,堂堂一个嫡公主,居然被一个贵妃赶出皇宫,还被这般狼狈追杀。
她当时拿着根糖葫芦啃着,对着病重的夷光说道:
“你怎么可能是公主呢,公主怎么可能那么狼狈的被人追杀?”
“你来的时候浑身湿漉漉脏兮兮的,像只掉进污水里的小猫。”
“你是公主为什么不住在皇宫里?我看戏台上的公主都是住在宫里的,有许多的宫女太监伺候着,你怎的来这个穷酸地方?你是被赶出来的麽?”
“我祖父是去打仗才把我送来这里的,你是因何而来?”
瘦弱的夷光被嬷嬷裹在厚厚的棉被里面,只眼中噙着泪,倔强的不肯落下。
晏衡后来总是不能忘怀她这般模样,总是回忆起瘦小柔弱的夷光眼中受伤的破碎眸光。
她知晓自己说错话了,之后便总是愧疚,便在日后十分照顾这个温婉柔弱的公主。
她也曾心中疑惑过,便是祖父军务繁忙,也会偶有几次在年关时候,会差人将她接回家去过年,可夷光却是没有离开过山庄。
从孩童到少女的时光里,她们同吃同睡,一同玩闹,一同求学,相依相伴,在一众师兄弟里两个女孩相依相伴磕磕碰碰一起长大,直到平宁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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