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路遥似乎天生是个没心没肺开开心心的人,他抱着保温壶走进病房来,既不觉得方云晚和江流两个人单独待在一起有什么不妥,也不觉得方云晚和江修两个人待着,他这样闯进来有什么不妥,反而看见方云晚一幅收拾妥当准备离开的模样后,拉着他在病房里的沙发上重新坐下,热络道:“你也跟江老板着有口福了,我妈炖的冰糖雪梨汤,这可是轻易喝不上的。”
看见方云晚满脸困惑,江修补充:“路遥的母亲是大学教授,一心扑在学术上,难得会下凡来洗手羹汤。”
“还不是因为我全仗着你养活,听说你病了,老太太比她亲儿子病了还着急上火呢!”边说着,许路遥边把怀里的保温壶放到茶几上,去病房里带的小厨房里拿了三副餐具出来,先倒了满满一碗给方云晚:“还热着呢,今天天气冷,你喝点暖和暖和再走。”
许路遥太过热情,方云晚没走成,就这样被他留下来了,只能客气道了谢接过去,抿了一口梨汤称赞味道很好。
许路遥客套了几句,又忙着倒了浅浅的半碗梨汤举到江修面前,一屁股坐到病床上,笑嘻嘻地舀了半勺冰糖雪梨汤喂到江修嘴边:“江老板,张嘴。”
认识江修这么多年,许路遥平日里最喜欢的事便是逗江修,最高兴的事无非是看江修一张古井无波的脸被他气得波澜荡漾。
不料今天江修不仅没有生气,还十分配合地张嘴抿过那勺梨汤。许路遥愣愣地看着江修凑到自己面前来的脸,趁着他发呆,江修伸手去接许路遥手里的小半碗梨汤,压低了声音对他说:“有人在呢,别闹,我自己来。”
方云晚独自一个坐在沙发里,而江修与许路遥挤在一张病床上。这样的分布下,亲疏远近似乎一目了然。他大口喝下半碗梨汤,酸甜的味道压住心里翻上来的酸涩。
江修被刻意压低了的声线分外温柔缱绻,含着无限宠溺。
可这样轻声细气说话的江修,曾经是方云晚所独享的。
方云晚想起以前的许多个清晨,他在江修的怀里醒来,像只小狗一样在他怀里不安分地拱来拱去。江修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伸手捞过他毛茸茸的脑袋,随便找个地方亲一口,声音便是这种低沉而温柔的声线:“别闹,再陪我睡会。”
有时候,方云晚是不听话的,依然像条虫子似的滚来滚去。江修被他闹得彻底醒过来,低头看见躺在身边白胖可爱秀色可餐的虫宝宝,顺手用被子将两人一卷,把这条可恶的虫子吃干抹净。
也有的时候,方云晚是懂事的。记得有一阵子,江修十分忙碌,每天都在书房里忙碌到深夜,难得有可以赖床的周末,他不忍心吵醒江修,乖乖搂着江修精瘦的腰身,躺在他怀里闭着眼装睡,等他自然醒来。
江修睡饱了醒过来,总是喜欢拿手指一遍遍拨过方云晚黑长浓密的睫毛。在某些人别有用心的撩拨下,装睡的人眼皮会不自觉地抖一抖,方云晚就会听见江修低低的笑声,紧接着眼皮上被他微凉的唇轻轻吻过:“睡美人,该醒了。”
而现在,那些被江修含在嗓子里细细雕琢过的温柔,已经属于许路遥了。
方云晚有些坐不住,一口吞下一块雪梨,恨不得将整碗梨汤直接倒进胃里,好快点喝完梨汤赶紧离开。
他的一颗心都扑在与梨汤作斗争中,于是自然没有发现,江修的目光长久地落在他的身上。
江修看着方云晚一勺一勺地喝着梨汤,希望从他无懈可击的冷静自持里找到一点破绽。他细细扫视过方云晚的眉梢眼角,连他手指捏勺子的动作,江修都在心里反复推敲。他期待着在方云晚的淡定里找到一点不快,顺着这一条藤蔓,他相信自己可以扯出被方云晚埋在心里那些不肯承认的、念念不忘的往日情谊。
他还是想赌一把。
他赌方云晚不过是一面暂时冰封的湖面。
暂时结冰又如何?结了冰的湖面和柔波盈盈的湖面一样会倒映出蓝天绿树,天还是以前的天,树也还是以前的树,他总有机会等到春暖花开的那一天。
江修本来虚弱无力,稍一分神,手上一滑,碗便斜斜倾倒下来,那半碗梨汤最终尽数洒到了江修身上。
“你看你看,不让人喂,果然又洒到自己身上了吧。”
许路遥念叨着,手上动作却很利落,飞快地从江修手里把碗拿走。那头方云晚听见动静抬起头,也连忙抓了桌上的纸抽走到床边,自己先抽了几张,再把纸抽递给许路遥,而他认认真真地低头帮着把被褥上的水渍吸干。
其实被褥上的水渍不多,大部分梨汤还是洒到了江修身上。
方云晚觉得,那不是自己能帮得上忙的环节。
许路遥接连抽了几张纸巾,把江修衣服上的水吸干了一些,转身去衣柜里翻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出来,往床边一放,指挥江修:“快换套干净的衣服,身上湿淋淋的,万一着凉感冒就麻烦了。”边说着,许路遥便伸手就要去解江修睡衣的扣子。
方云晚想起之前他情急下要帮江修解开扣子换衣服,被他婉拒的事,对许路遥与江修的亲密又多了一层笃定的猜测。
他将纸抽放到床边的桌子上,把脏了的纸巾团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意味深长地看了许路遥拉着江修衣襟的修长手指,用礼貌微笑掩饰过尴尬:“那你们忙,我就先走了,谢谢你们的冰糖炖雪梨。”
怎么他跟江修,就成了你们了?
好像哪里不对,可是许路遥一时也说不上哪里不对。江修没有开口留方云晚,许路遥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讷讷开口:“不客气。”
一直到方云晚掩门离开,江修才推开许路遥,示意他出门去找人来帮忙换床被褥。
许路遥出去绕了一圈推门回来,却见江修还穿着那件湿透了的衣服,一排扣子还没解开一半。他皱着眉头走到床边,才发现江修低着头,手搭在扣子上,身子轻轻颤抖着。
“怎么了?”
许路遥放缓声音喊他,江修缓缓抬起头,脸色煞白,漆黑的眼珠子迟缓地动了动,目光却不知落到什么地方去。这时候许路遥才发现,他一直搭在扣子上的手好像并不是在解扣子,而只是紧紧揪着胸口的衣物将手握成拳抵在胸口。
许路遥尽量将声音放平缓:“哪里不舒服?心脏?”
江修深深吸了口气,微微点头。早在进门看清江修脸色后,许路遥心中便有了判断,他及时把准备好了的硝酸甘油喂给江修,让他含在舌下,边扶他平躺下来,边安抚他,“放松,没事的。”
所幸这确实不是一次很严重的发作。江修服了药,歇了一会便缓了过来。只是发病是件极为消耗体力的事情,一番折腾过后,本就大病未愈的江修更是耗光了所有力气,倦倦地半躺着,昏昏欲睡。
恰是在这个时候,江修的手机响了起来。
刚刚犯过病,手机在桌子上震动的声音刺耳吵闹,惹得江修又是一阵胸闷气短。他长长呼出一口气,难受地皱紧了眉头,挣扎着抬手要去够放在床边桌子上的手机。
许路遥一直在病房里守着江修,走过来替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眉头也皱了起来。
意识混沌间,江修看见了许路遥的表情,低声问:“谁?”
“宋铮,接不接?”
江修轻轻“嗯”了一声,按着心口又是一阵闷咳:“扶我坐起来。”在许路遥的搀扶下,他靠着床头坐稳,半阖着眼费力地呼吸几轮,攒了一点力气,才接起那通锲而不舍的电话。
那头是宋铮的声音,带着殷殷关切:“听说你生病了?还好吗?”
“你听谁说的。”
其实近年来,江修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大好,但他如今支持颂文集团工作,若是身体情况被别有用心的人拿来做文章,极有可能影响颂文的生产经营,因此他真实的身体状况只有许路遥、徐章等少数几个人知道。
这一回,消息是怎么传到宋铮耳朵里的?
宋铮笑笑:“集团品牌部陆晨曦过来了一趟,听他顺口提了一嘴。舅舅也是关心你,你这么凶做什么?”
胸口的又升起憋闷感,江修忍不住闷闷地咳嗽两声。
这动静立刻被宋铮注意到,追着说:“你这孩子,咳得这么厉害还说没事。你在哪个医院,我晚上去看你。”
江修难受得坐不住,身子一寸一寸斜斜往下滑着。他脸色泛白,额上沁满冷汗,费力喘息着,手又不自觉地扣上胸口。许路遥调高氧气浓度,扶住江修一路下滑的身子,替他举着手机,好让他能稍微省一点力气。
“小修?你在听吗?”
江修闭了闭眼,攒出一点力气,许路遥觉得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和着鲜血被硬生生挤出来。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显得不那样虚弱:“在,我没事,明天就回公司。”
“真的吗?不多休息几天?”
“只是感冒而已,没必要。”
“那就好。”
宋铮听起来像是真心实意的高兴。许路遥一开始没明白过来他为什么高兴,但是听见他后面接的半句话,便有点清楚他高兴的原因了。
宋铮热情地向江修发出邀请:“那么,明天下午昭阳地产年会,你应该是可以出席的吧?已经跟宋董确认了,他明天下午会来的。”
江修此时眼前已经笼罩了一层又一层黑白交织的云雾,眼前的景象早已看不分明。他觉得浑身发冷,力气在一点点消散,却还是强撑最后的力气,咬牙回应宋铮:“可以。”
“那明天见。”
江修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冲着许路遥微微摇头。许路遥会意,刚刚挂断电话,便见江修的头软软地垂下去,病房里的监控仪器开始次第响起急促的嗡鸣。他扶着江修在病床上躺好,按住病房里的呼叫铃:“1801床,准备急救,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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