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到了中午的吃饭时间,周围的同事三三两两的打着哈欠去吃饭,有人叫白时一块儿,她费力地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来,推辞说自己等会再去。

    很快,一到饭点办公室的人都走光了,等会儿到了中午有一个小时的午休,办公室的灯就关了。

    周遭昏暗一片。

    白时一个人湮没在灰蒙蒙的天光中。

    指尖点在杯子边沿,传来一片寒气。

    升职?

    白时嘴角浸出一抹淡淡的苦笑。

    明升暗降罢了,又何必弄的这样冠冕堂皇。

    腹部的伤其实远远还达不到好的程度,这几天虽然看起来能跑能跳,但其实那种一抽一抽的疼是持续不断的。

    慢慢的身体几乎要习惯这种疼法,如同往老树里头打进的长钉子,树干慢慢的也就长起来了,过上很久很久,就完全闭合,将生锈的钉子全部吞了进去,用一腔温柔将尖锐而凌厉的伤害裹起来。

    其实这几天她的心里并不算特别痛快,有开心的时候,也有悸动的时候,但肚子上的疼也就像一颗新打进去的钉子,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

    她真不是什么伟大无私的人——要真考量考量,她其实根本不可能白白让人捅上一刀。

    但真的莫名其妙,她求着安未,让她把诉讼和赔偿一系列的麻烦事儿都帮帮看着——这事儿她办的真是不地道——她白时简直都说不出口,说到一半的时候脸上已经挂不住了,真是难以启齿。

    安未见她这样,笑了笑,坐在病床边儿上拍了拍她的肩膀:

    “行了行了,咱俩之间,不至于,也犯不上。”

    她当时根本说不出话来,连“谢谢”都说不出口。

    安未顿了顿,一双眼睛难得那样的严肃:

    “可是白时,咱俩这样的关系,有些话说出来不好听,搁着别人还真可能就离心了——但我得说,白时,多了解了解他,别拿小屁孩儿时候的滤镜套现在——”

    安未声音低低的,带着点儿焦虑,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抓的很紧:

    “结婚简单,但绝对不是闹着玩儿,荷尔蒙一上头,有的蠢货就跑去结个婚——白时——”

    她看着安未的眼睛。

    那双似乎永远玩世不恭的眼睛里向来都装满了暧昧,不屑,玩味和直白的怒气,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认真过。

    “白时,还记得我爸妈吗?”安未淡淡的笑了笑,带着某种似是而非的怅然:“婚姻不论对于男的还是女的,都是一种巨大的消耗——但有的人能快乐,有的人却只有苦难。”

    多了解了解他。

    恋爱。

    升职。

    外派。

    非洲。

    肯尼亚……

    白时清晰的感受着伤口处就没有消停过的疼痛,一个一个的词语像是从天而降,杂乱无章的将她的脑子塞的满满的。

    还混合着几乎听不清的小鱼的循循善诱:

    “白鸟儿,你有能力有野心也有干劲儿,独独缺的就是一件儿能堵上所有人的嘴的项目。”

    他一边说,一边敲着桌子:

    “很快,就三年,三年就回来,到时候你刚好三十七,不管是从年龄上,资历上,还是项目上,就没有人能挡住你上去的路!”

    “到时候,那个虫子还不是得乖乖听话——你要是无所谓就留着他,要是容不下就打个绩效找个茬弄走,还不都是你一个人随心所欲的事儿?!”

    白时脑子已经有点儿晕了,一下子被突如其来的消息砸的头破血流,听着小鱼慷慨激昂画的大饼,她竟然有点儿想笑,她甚至还想要打断小鱼,清清楚楚的告诉他——

    姐姐今年才三十三,加三才三十六——

    去你他妈的三十七!

    可是她说不出话来。

    最后白时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的办公室,等到突兀间一丝凉气从她的指尖传遍四肢百骸,她才晃过神来,低头看向了手里凉透的咖啡。

    她漠然的看了微微晃动的液面一眼,突然端起来,一饮而尽。

    似乎借由这杯又苦又涩的液体为自己重新套上坚毅果敢的外壳,严严密密地将内里不堪一击的脆弱保护起来,任谁也没办法触及到。

    结婚?

    非洲?

    三十七?

    笑话。

    白时嘴里还弥漫着苦咖的味儿,指尖不知不觉间攥紧了杯子。

    从来没有什么东西能逼死她,也从来没有什么理由能挡住她想走的路。

    尤清小心翼翼的端着手里用报纸包起来的盘子,有点儿不舒服的抻了抻脖子,迈步从陶艺坊的大门走出来,毛衣上还沾着老大一片泥巴。

    他太不擅长做这些——准确的说,完完全全是个彻头彻尾的新手,一时不慎,手里的一大块儿陶土就没护住,径直飞到了一边儿,饶是身上绑着的围裙也没拦住。

    “呼——”真艰难啊。

    尤清只觉得自己的颈椎已经报废了,估计卖废品人都看不上。

    他扭着“嘎嘣嘎嘣”的脖子,护着手上刚烧出来的盘子,慢悠悠的迎着落下的夕阳余晖往外走。

    本来人家说得等一个星期才能烧好,结果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魔怔,偏就打从心里冒上来不乐意,结果硬是厚着脸皮跟人讨价还价——

    也真是奇怪。

    尤清心里有点儿说不出来的感觉,反正就是想要现在就拿到自己做出来的有点儿拙劣的盘子回去,然后……

    然后又怎么?

    无端的,尤清只觉得从毛衣下的皮肤开始灼烧,仿佛全身上下的血管都沸腾了,一起嚣张的叫喊着,跃跃欲试。

    外头还在飘雪,但能稍微小点儿,风也不大,他本来还在考虑怎么回去,谁能想到,一出来就碰见了老熟人。

    门口一辆出租车热情的下了车窗,探出个头皮上还扭着褶子的大光头。

    “小伙子——走不——”

    靠在出租车的后座上,耳边是熟悉的丝毫不见外的大嗓门儿,周身是“嗡嗡”的暖风,车窗外头还是一片雾蒙蒙——这场雪可真长,一点一点的下,从辽远的天空中大张旗鼓地席卷而来。

    竟是意外的带给尤清一种错觉——

    就好像开车的已经换了人,而车子里的空气已经不再凝固,而是温和又放松的闲聊。开车的人一看就是老司机了,坐在驾驶座上的姿势娴熟而放松,时不时还会带着自然而然的笑容通过后视镜看一眼他。

    “不像自己——”尤清望着窗外想:“不像自己连笑也不会。”

    去做一件“没有意义的事”。

    不论是跟同学出去玩儿,还是独自一时兴起去亲手做一个盘子来赔给一个人,又或者司空见惯的聚餐和嗨歌……大家都很娴熟的事情对于他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坎儿。

    无意识间,尤清又将有点儿冰凉的手缩进了自己的毛衣底下,温热的皮肤被冰得一激灵。

    其实挺奇怪的——大家在冷的时候经常会用身体的一部分去暖一暖身体的另一部分——嬉笑着将冰凉凉的手伸到爱人的衣领儿里,或者学生时代把冰的握不了笔的爪子伸到自己的屁股下头捂一捂。

    “哟,小伙子谮怕冻啊?这暖气都开最大喽——啧,现在的年轻人啊,一天天的都体虚,成天玩儿什么王者,又是什么英雄——啧,啧,啧——我家那小王八蛋成天就是!不学好!要我说,就应该直接把所有的游戏公司都给一封!!!看他们赚这黑心钱!!!”

    闻声,尤清一时间哑然无声。

    我今年都三十三了,哪儿来的年轻人啊……

    也是师傅的一通数落将尤清从有点儿呆的状态中拉了出来,一低头,就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把爪子团进了毛衣里。

    又是一晃,眼前的情景便不知不觉与那一天的晚上严丝合缝地重合了起来,连边缘朦朦胧胧的天光都一模一样。

    那天晚上,他不顾一切地追了下去,惊慌失措又狼狈不堪。

    电梯停在十四层活像是一只赖皮的猪,趴在那儿怎么也不动了,他站在电梯口,视线仿佛死死黏在了那个血红的“14”上,撕都撕不下来。

    耳膜如鼓噪,在他的脑子里头翻天倒海,转瞬间就起了巨大的浪潮。

    只能听到自己跳动的脉搏。

    “啪——”猛然间,楼道里的声控灯就熄灭了,须臾间楼道就被黑暗所吞噬,一瞬间拉扯着他单薄的身体回到了几个小时之前那条狭长的通道,恍惚间甚至能听到身后纷沓喧杂的脚步声……

    等不及了,等不及了……尤清一个转身,毫不犹豫就冲进了楼道。

    脚步声让途经的昏黄的声控灯应声而开,一路上像是为他特地点亮的。

    跑。

    跑。

    他满心满眼只堪堪剩下了这样的一个念头,如同空气中纷至沓来的尘埃,轻轻巧巧的漂浮着,一拉开尘封已久的柜门便争先恐后地涌上来。

    快点。

    再快点。

    身后的灯有的熄灭了,沉默又温柔。

    如果不够快,如果来不及,如果她已经走了,就……就怎么样呢?

    尤清的仿佛被卷进了一大团缠绕的耳机线,怎么也拆不开。

    为什么要这样冲下去,为什么心头的渴念犹如潮水席卷而来——一个大浪恶狠狠的打过来,他便抛下了顾忌和迟疑,仅仅剩下了十丈连接着天边的疯狂。

    他从来没有跑的这样快。

    快到心脏如同被一团坚韧又粗糙的麻线严严密密地捆扎了起来,再毫不气地绞起来,将每一寸血管都生拉硬拽出来,将里面泵出来的鲜红血液都拧巴拧巴又擦干净。

    几近凌晨了吧,楼梯里很安静,只剩下了他自己杂乱无章又张皇失措的脚步声顺着苍白的空气蔓延开来,又如一同回荡着。

    有点害怕,有点渴盼,还掺杂着丝丝缕缕的希望。

    非常慌张,非常焦躁,还混合着条条框框的束缚。

    心头被乱七八糟的情绪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将他用一条无形的线捆了起来,渐渐的,灭顶一般的压抑蜂拥而至。

    尤清紧紧咬着牙关,侧颊上显出几不可见的轮廓。

    但是他还在跑。

    一步一步跨下台阶,恍惚间像是在空中。

    他跑的那样快。

    风从指缝间温柔地穿过去,被他抛在了脑后。

    就像是呼之欲出的太阳去寻找他的江河湖海。

    纷乱的脑海中无端的涌入一条一条揣摩已久的线,每一根都是他用自己的全部生命构建起来的情节,亲手织出每一条线,然后细心地连成一大片密不透风的网,最后将牵扯进来的一切悲痛和仇恨一网打尽,最后结束自己淡漠而怪诞的过往。

    前面的声控灯又亮了起来,发出细微的一声响。

    却如同夏日闷声的雷鸣,“隆隆”在天地间响彻,穿过城市中不计其数的霓虹,滑破滚滚车流的鸣笛,最后轻轻巧巧的落在了他的耳畔——

    如果苦痛中我打开单薄的肩,如果喧嚣间你点亮一条河流。

    如果白色的飞鸟能够毫无顾忌的飞走,如果我清澈的渴望化作空中的桥。

    如果光阴漫长呼啸,如果转圜间我寒蝉仗马,

    如果河清月落你还对我微笑。

    如果时间纷扰,

    如果远方炽热的大地落不下我的小鸟儿……

    尤清冲出了楼梯间,抬头望过去,茫然间,眼前昏暗的地下车库化作朦朦的雾,他甚至看不清近在咫尺的远方。

    这时怎么了呢?

    到底是怎么了?

    尤清靠在后座上,团在毛衣里头的爪子已经暖和了起来,还透着丝丝缕缕的麻痒。

    心头掠过看不清的情绪,奇迹般的穿梭过时空,与昨晚站在地下车库的那个空荡荡的自己相重合——

    唯一不同的是——

    他摸了摸自己的盘子——

    有什么不同……

    如果我在期待,如果你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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