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窗外看了一眼,便听女使吞吞吐吐,像是十分为难一般地接着道:“晏郎君他、他正在外面的墙上等着……”
沈遥:……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了幻觉:“你说什么?”
“晏郎君正在外面的墙上。”女使老实地重复。
沈遥呆了片刻,猛地站起身来,椅子被划拉出一大声声响。她来不及管,只急着往外走。
刚听到消息的时候还以为晏书迟在前堂,谁能想到这人竟然、竟然……
竟然去翻墙了!
沈遥跟着女使到了前院,看见外墙上的人时,还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做梦。
不是梦,哪来这么离谱的事?
晏书迟正朝里坐在墙上,双手撑在两边,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听见动静,他抬头看来,眼睛便一亮:“你来了!”
沈遥:……
她左右看看,上前一步,压着声音小声道:“晏书迟,你这是做什么?”
“我来见你。”晏书迟理所当然道。他四处望了望,手臂一撑便直起身来,往旁边挪了挪。
“小心!”沈遥吃了一惊,却见晏书迟手一伸,勾住墙里边一棵树的树干,紧接着人便坐到了树上一枝横生出来的粗枝上。
“放心,这树近得很,掉不下来。”他笑道。
“……”沈遥道:“所以你为什么在……爬墙?”
“因为沈家大门已经下了钥,但我现在就想见你。”晏书迟道。
他微微俯下身,一手扶着树干,一手向她伸来:“上来么?”
我一定是昏了头了。沈遥想。
她应该拒绝晏书迟,叫他马上回去,趁着现在还没有人发现,阿爹阿娘也不知道,便可以装作此事不曾发生……
可是她抬眼看去,晏书迟俯下身来望她,他的面庞隐在枝叶投下的浅浅阴影里,被灰朦遮掩了神情,然而那一双眼,却仍旧如此清晰地对上了她的目光。
她好像想到了“墙头马上遥相顾”、“将仲子兮,无逾我墙”诸如此类的诗,又好像什么也没想,只是上前一步,握住了那只手。
晏书迟好像笑了一下。“小心。”他说,拉着她一点一点踩着树包攀上来,坐到了他身边。
直到坐到树枝上,沈遥都没回过神来。长到这么大,不管是在乔缨身边还是在沈家,她都没有做过这等……有辱斯文的事来。
她默默平复了一下心绪,扶着树干,看向身旁的晏书迟:“所以,你来见我……”
晏书迟转过脸来,沈遥对上他的眼睛,一时又止了声。
她当然知道他是为什么要来见她。
“你在躲我。”晏书迟说,眼睛紧紧地看过来,沈遥几乎从这一句陈述的句子里听出了委屈的意味。
她有些心虚地垂下眼。确实,若不是晏书迟这让人措手不及的一出,她可能连在前堂见他都不会。
“我不是不见你,”静了一下,她低声说,“只是,有一些事情,我还没有想清楚。”
“是什么?”晏书迟追问。
沈遥又沉默下去,身旁的人安静地等待着。许久,她问:“你听说崔五娘的事了么?”
“崔五娘?”晏书迟愣了一下,迷茫道,“我记得,她好像是考上了你们书院的直讲?”
沈遥微微点了点头,晏书迟看她这副模样,恍然道:“你也想考?那不简单——你的能力还不是随随便便……”
“嗯……啊?”沈遥应了一声,才发现不对,赶紧打断,“不是不是,我没有想去考。”
做直讲有那么多事要做,要准备教案还得操心考课,按崔道蔚的意思,以后指不定还有科考的事,太麻烦了,她还是喜欢看看闲书再写点故事的日子。
“那是怎么了?”晏书迟迷茫道。
沈遥无言地看他一眼,低声道:“她和郑郎君和离了。”顿一顿,才发觉被晏书迟一岔,竟然如此顺畅便说出了这件事,“他们……他们才刚成亲一年。”
晏书迟眨一下眼,呼吸也轻下来。
“所以,你担心我们也会这样。”他说。
沈遥转过脸,避开了他的视线。
她知道,这两件事其实没有必然的联系。
崔道蔚同郑允和离,是因为崔道蔚有更长远的志向,而和郑允的婚姻,会成为她道路的绊脚石。但她不是。
她和晏书迟志趣相投,相处起来的舒适和愉快也无人可比,一切都很好,没有一点会叫人不开心。
——可是崔道蔚和郑允成婚前,也曾是青梅竹马,对彼此无比熟悉,处处投契的。
她知道这没有理由,可是她就是止不住心里的忐忑,所以想暂时不见人,等到理清自己的思绪,再来见他。
结果还没等她想清楚,晏书迟就先来了。
而直到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这背后暗含了怎样的意味——她对他们的未来,并不抱有多少坚定的信心。
她默认了那一句问话,便感到身旁的人沉默下去,许久没有说话。沈遥等了等,还是没忍住,抬头去看。晏书迟忽然开口了。
“我二哥是断袖。”他说。
沈遥今晚第二次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看着晏书迟,呆呆地“啊?”了一声,脑袋好像一时停止了运作。
哦,晏文回是断袖啊……什么,他是断袖?!
不对,为什么突然提这个,这和他们在说的有什么关系吗?
晏书迟接着道:“我母亲知道他与薛兄——就是和他在一起的人——的事时,曾经说过,小辈的事,小辈自己做主。除了不许他们过继大哥、我或是族里其他人的后代,以及欺瞒女郎成亲之外,她不会干预他的任何决定。”
沈遥已慢慢回过神来,心情复杂道:“伯母她……”
晏书迟笑道:“我母亲说,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该有承担相应后果的觉悟。为了所谓的‘香火传承’,便要罔顾天伦、夺走他人之子过继,或是利用一个女子的一生,是贪得无厌,卑劣行径。若是真想抚养,居养院里那些孤苦无依的孩子,总能寻到一二合眼缘的领养回来,做一家人。”
“伯母真是明义通达之人。”她赞道。
晏书迟笑了笑:“所以,在我们家,即便是像我二哥这样离经叛道的,亦能安然自在,随心所欲。若你来了,自然也是一样,只管做你想做的。”
沈遥一愣。
“抱歉,我之前一直没有考虑到你的担心,不曾想到要同你说这些,”晏书迟道,微微侧过身来,面向她,“现在,让我正式说一次。”
“我名唤晏书迟,系回雁书迟之意。字士秋,是说不生秋士之悲。今年实岁廿一,在家行三,有两位兄长。”
皎洁月色穿过交错的枝叶,斑驳地笼罩着他们,晏书迟认真看她,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也好像凝了一片莹亮的月色,一直落到心底。
“大哥在外宦游,二哥住在主宅旁的一座宅子里,以一道小门相通连。我独居一院,日后成家,应当也会一样,单独辟出一间宅院居住。”
“母亲不喜繁文缛节,为人随和。父亲在审刑院任知院,性情严肃,但不难相处,对我们三兄弟的要求是不许有通房、姨娘,需得慎重考虑相伴之人,始终如一。”
“我好读书,作文,钻研乐理。喜欢甜口,喜欢狸奴,喜欢看《酆都遗事》——喜欢你。”
沈遥猝不及防听见这句,心里重重跳了一下,紧接着便感到从耳根连到脸颊一片都蓦地烫了起来,根本说不出话。晏书迟低声说完,也像是羞赧起来,低低咳了一声,停了片刻,才又继续。
“若你愿意,日后我们便养一只猫,一只狗,闲时一起看书,一起去勾栏、清都、大相国寺。我陪你下棋,看四时颜色,想做什么,都一件件去做。”
“……你愿意吗?”
最后一句话音落下,他停下来看她,屏息等着,像是在等一个最后的裁决。
而她的答案呢?
“——既养猫又养狗,万一猫和狗打起来怎么办?”许久,她说。
……也许,在她下意识握住他伸出的手的那一刻,答案便已注定了。
她答非所问,晏书迟却立刻便明了了话中的意味,周身气息一松,面上也忍不住笑起来。“总有办法的,我们去问那些有经验的人,叫猫和狗儿慢慢熟悉对方,便不会打架了。”
沈遥又道:“我要养的是大犬,不是那种抱着玩的小狗。”
“好,我们就养大犬。”晏书迟笑道,顿了顿,郑重再问了一次:“阿遥,你现在还担心么?”
他的声音低低的,响在耳边,那一声轻唤也轻得像羽毛拂过,带起心尖一阵痒意,沈遥扶着树干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只默默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她看过来的眼睛,也盈盈如一泓水般,满是专注和认真。
晏书迟心中一动。
他们坐在高树上,笼在枝叶的阴影中,只有细碎的月光落进来。一切都很静,静得好像天地之间,都只有他们存在。
他们也挨得很近,近到彼此的气息充盈在鼻间。他看着那双眼睛,几乎想要倾身过去,去亲一亲它。
他动了动手指,最后只是伸过去,轻轻握住了她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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