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水一般流过,到了七月,《酆都遗事》的又一作登场台戏时,沈家也开始忙碌起沈遥的及笄礼来。
当朝及笄礼从十六岁到二十岁皆有。加簪成礼,所以为人,笄礼是幼而成人中极为重要的一环,沈遥到今年便至十八岁,正是该行笄礼的时候。
邀请参礼者,准备钗冠礼服,预定宴席……笄礼所需诸事纷杂,沈遥只来得及去看了新台戏的头场,便又要回转。
“沈娘子留步。”晏文回也忙得脚不沾地,硬是挤出一点时间过来,匆匆道:“听闻沈娘子笄礼快到了?”
沈遥不明所以地点点头,便见晏文回取出两方包装精致的锦盒,笑道:“那我和三弟便提前祝沈娘子加簪礼成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晏坊主那一声“三弟”咬得格外重。
她接过锦盒,还没来得及开口,远远便又听有人在唤晏文回,晏文回朝她歉意地一点头,很快又走远了。
女使在一旁提醒:“女郎?我们该回去了,今日还要去试礼服。”
沈遥回过神来,应道:“走罢。”
她把锦盒交给女使捧着,转身往外走,心里却在琢磨——也有一段时间了,自从上次晏书迟来信问了问李娘子之事的后续,她回了一切都好给他,他们便没有更多的联络了。
本来也到了七月,马上便是解试,正是最紧张的时候,没想到晏书迟竟还给她准备了礼物。
他会给她送什么样的贺礼呢?
回到家中又是一阵忙碌,临到夜里终于能喘口气了,沈遥马上把惦记了一天的锦盒拿了出来。
这两方锦盒一个色泽厚重而端正,一个清亮雅致,她端详片刻,动手拆起那亮色的锦盒,很快,里面的东西便出现在眼前。
……竟是一串紫藤。
更准确地说,这是一枝紫藤花样式的发簪。
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制成,这紫藤花色由浅至深,清丽自然,细看仿佛还闪烁着水润的光泽,又不似寻常紫藤那般繁密,只疏疏落落地成一串,嵌在簪身上,斜斜向下垂去,仿佛真折了一枝紫藤,簪在发间,引飞蝶栖息。
她一时愣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女使在外间通报热水已备好,才猛然惊醒,啪地合上盒子,逃也似地进了浴间。
一直到浸入浴桶之中,温暖的热水舒缓了疲累一整天的精神,她脑子还是如同浆糊般,一片混乱。
晏书迟为什么送簪子给她?他是什么意思?
……他真的知道送簪的含义么?
这个设想简直无稽得像问人知不知道日头从哪出,可如果不这样想,她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为什么晏书迟要送这样一个贺礼过来。
心不在焉地沐浴完,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回到屋中,她看着那盒子犹豫半晌,转又拆开了晏文回的贺仪。
是一方上好的端砚,润滑细腻,中规中矩,相当符合怀文书坊的身份。
这才是正常的贺仪嘛。沈遥长吐出一口气,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到簪盒上,出起神来。
其实还有一个解释,是可以说通晏书迟的举动的,但这解释简直比上一个设想还要无稽,她宁愿相信晏书迟不知道太阳从东边出来。
……赠簪以表情,晏书迟这是要向她表情?
她心中刚划过这个想法,马上就像被烫到一样,慌乱转开目光,心却不受控制地咚咚跳起来。
这都什么事儿呀!
这个人,闷不吭声地送个簪子过来,一句话也没有,到底想干什么!
她一锤桌子,把簪盒震得往桌边一滑,倒把自己吓了一跳,赶紧又扶回去。
捧着布巾进来的女使也吓了一跳:“女郎?”
“嗯,”沈遥收回手,不动声色地揉揉发红的掌沿,面色如常道,“过来吧。”
她转身到椅子上坐下,女使带着布巾过来,细细地给她绞发。屋中静得很,她视线左右晃过一阵,看看床头的书,隔间的落地屏风,案头的烛台……到底又停在了那一方簪盒上。
“等等。”她道,女使立时停下了手。她回到桌前,犹豫片刻,还是小心地打开盒子,轻轻拿起那支紫藤花簪。
“咦?”女使看到发簪,讶道:“女郎,这簪子好生漂亮!”
沈遥叹了口气:“是啊,好漂亮的发簪……”这簪子的精巧雅致,便是她也忍不住要多看几眼,细细地把玩才过瘾。但它的来由,偏偏又叫人心慌意乱,无所适从……
微凉的簪身捏在指尖,却好似从那相触的一点范围发起烫来,一路烧到心间,叫人慌得拿不住……却又不愿放开。
结果到了第二日,裴秀见到这支花簪,也惊叹了一声漂亮。
她拿着簪子,翻来覆去地看了片刻,忽道:“不如把这个簪子用作笄礼吧?”
“什么?”沈遥吃了一惊,猛地转过头来,头发却被扯得一疼,赶忙龇牙咧嘴地转回去。
她昨夜翻来覆去,不知过了多久才睡着,今早迷迷糊糊被裴秀叫起来,要商议宾客的人选。
正宾执事这些选谁,沈遥是一概无所谓的,反正赞者是崔道蔚就行了。她正坐在镜前让女使梳发,听裴秀念着名单,顺便再闭着眼睡会儿呢,结果直接给这一出惊得清醒了。
笄礼的三个环节,加簪、乃醮、乃字,加簪的笄只有一支,还是笄礼的代表,这么重要的事,现在说要把这簪子用在这里?
晏书迟为什么送这簪子来,她还没想清楚呢,现在就要用来加簪了?
虽说笄礼只有姻亲妇女前来观礼,晏书迟绝无可能知道现场的情况,但她一想到到时的场景,脸上就腾地发起烫来。
被扯疼的头皮被女使轻柔地揉着,她结结巴巴地说:“笄礼的簪子,不是早就定好了么?”
裴秀浑然不觉她的异状,只越想越觉得这提议完美:“我一直就觉得那簪子有哪里还不够好,今日看这个的手艺,比琳琅阁的还要精巧,更何况还是浅紫色的,和你的衫子褙子都相称,不是比原来的更合适?”
她说着,又想起来,随口问:“阿遥,你什么时候买的这簪子?我还是第一次见。”
“……”沈遥磕巴道:“就,就昨日,从瓦舍回来的路上恰好看到的。”
“那这不是正巧,”裴秀笑道,“是老天爷要赶在笄礼前送了这么合适的簪子来,就这个罢。”
沈遥张张嘴,还想再挣扎一下,目光落到那花簪上,临到嘴边的话却又神使鬼差地咽了回去。
毕竟……毕竟是真的很合适,这簪子到了她手上,那她自然是想用来做什么就做什么,对吧?
晏文回在人影第一百零八次晃过窗前时,终于忍不住一把推开了窗。
“晏三郎,晏书迟,晏慢慢,”他幽幽道,“你晃够了没有?”
晏书迟停下脚步,晃晃手中的书,满脸无辜:“啊,不好意思二哥,我在背书,没留神就走到了这里。”
放你的狗屁。晏文回好悬没骂出来,他这宅子可是和主宅正正经经隔了围墙只开一道小门的,晏书迟闭着眼飞檐走壁到这里来?
他这三弟自从开了窍是越来越难办,不仅使唤他哥当鸿雁,现在还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来烦人了。
他默默运气了一会儿,默念天大地大备考人最大,还是没忍住,森森地说:“我跟你说了,昨天我把贺仪交给沈娘子之后就走了,而且她也不可能当场就拆了锦盒来看,我上哪里去知道她的反应?”
他当然知道晏书迟又晃过来是为了什么,从昨天开始这人已经凑过来问了八百次同样的问题了,过去二十年他都没在一天之内见过他这么多次!
玉京客和白雪歌过够瘾了就撂挑子,留他一个人为台戏忙得昏天黑地……咳,这也没什么,本来台戏也不是他们分内的——但晏书迟撂挑子还不够,话本不写,书也不看,在这里浪费他的时间!
沈娘子也有好长一段时间没交稿了,这俩人都怎么回事?
晏书迟不死心地问:“那她拿到锦盒的时候呢?有说什么吗?”
晏文回眯起眼,上上下下打量窗外的人一阵,忽然不怀好意地问:“晏慢慢,你到底送的什么,搞得这么紧张?”
晏书迟面色一僵,接着视线乱飘,看天看地,就是不对上他二哥审视的目光:“……也没什么,就是一点寻常的贺礼。”
晏文回意味深长地看他,直把他看得背后发毛,才慢声道:“那不就没事了,既然你送的不是太出格的东西,会惹沈娘子生气;也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玩意,叫人摸不着头脑……那还能有什么问题?”
太出格的东西,莫名其妙的玩意。晏书迟默默回想起来,发簪虽然有点逾矩,但花色用的是紫藤,不是桃花,不算太直白;赠簪的意味也很明显,小儿都知道的事,沈遥不会不明白。
很好,既表了心意,又含蓄内敛,各留一方余地,不会叫对方有咄咄逼人之感,可以从容做出答复。便是单从礼物本身,也是技艺精湛、不可多得之物,完全不落俗套。
不亏他特地去向易行首请教了钗冠大手的推荐,又花了压箱底的润笔费,终于挑到了这样一份完美无瑕的贺仪。
晏老天爷满意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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