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厚的钟声响过,书院里很快跟着热闹起来。早起时雪停了两个时辰,到现在又开始纷纷扬扬地下,从书斋半透明的窗纸往外望,大团大团的雪絮从空中飘落,飞檐翘角,一片银装素裹。

    书斋里暖烘烘地烧着银骨炭,一丝烟味也无。正是冬日,外头的寒风冷得很,便是下了课,大家也都聚在屋子里闲话,愈发显得书斋里暖融融的。

    直讲一出门,沈遥就趴到了书桌上,把脸埋在小臂间,沉浸在黑甜的氛围里,准备坠入梦乡——

    然后下一刻,一阵凌凌的风兜头就吹了过来。

    沈遥一个哆嗦,睡意跑得无影无踪,郁闷地抬起头来,抱怨道:“就不能把门关上么?”

    她声音压得低,在热闹的书斋里像是滴水入海,倏然便消散了,只有身旁的崔道蔚听见,笑着回道:“忍忍罢,冬日烧炭可不能把门关死了。”

    沈遥也知道这个道理,只还是郁闷,嘀嘀咕咕:“怎么就这么倒霉,轮到我坐门边。”

    “怎么就这么怕冷,每年冬天都蔫蔫的?”崔道蔚笑道。

    “唉,就是很冷嘛,这种天就应该呆在家里,裹着暖被睡一整天。”沈遥理直气壮道,把脸枕在小臂上,看崔道蔚低头看书。

    果然是直讲博士最喜欢的好学生,崔五娘就是看书,也都身姿端雅,仪静体闲,把闲书看成五经的架势。不像她,怎么舒服怎么来,也好在裴秀向来不管她这些。

    “是了,你小时候在江南住的,”崔道蔚道,“不习惯这边也正常。”

    她说的是沈未,在留京任枢密院朝官前,曾在江南呆过不少时间,沈家一直随他上任迁家,后来调去太原又回了汴京,才长久定居下来,她也到了书院进学。

    沈遥在柔软温暖的衣袖间蹭了蹭,笑着眨眨眼,没有说话。

    崔道蔚不知道,但她是记得清楚的。她幼时还未回沈家时,其实也在江南住过,虽不与沈家在一个州县,却也是长江下游那一块的。

    江南确实没有这样浩浩荡荡的大雪,但冬日的冷却也不亚于北边,阴寒的湿意直往人骨头里钻。只不过那时年纪小,那人又一向疼她,她撒个娇,她便笑着同意她在床上赖着,还要给她过了一夜凉下来的小暖炉添炭。

    现在裴秀虽也不催她起身,但她还是会按时起床,顶着寒风到书院里来。固然总有抱怨,但也只是抱怨而已。

    长大了,总是不一样的。

    她深沉地叹口气,就听门外一串匆匆的脚步声,韦六娘推门进来,兴冲冲道:“这个月的考课放榜了!”

    她话音刚落,书斋里四处闲话的众人便是一愣,接着一个个都兴奋起来,随着韦六娘的脚步,哗啦便都顶着寒风出了门,半点也没有方才躲在斋里取暖的模样。

    原本每月的考课只是按月份在经义、论、策中择一考核,只是这月是十二月,马上就要放年假,书院便做了一个全科的考试,考核这一年来的学业情况,现在看来是成绩出来了。

    沈遥是不在意这个的,她一向是直讲又爱又恨的偏科学生,诗赋策论有多好,算学琴课就有多差。考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反正成绩也不影响她的随年钱,等人散了再去看也不迟。

    崔道蔚也很坐得住,仍在座位上看她那本闲书,八风不动地。沈遥揶揄道:“崔五娘这次肯定又是头名,当然不用去人挤人看排名,是也不是?”

    崔道蔚手上又翻一页,气定神闲道:“不然。你忘了魏元娘,她的律学和经史也很好。”

    沈遥对这等言论简直没眼看。魏元娘的律学和经史是优异,但崔道蔚的更优异,不仅如此,除这两项之外的各科,也全都是优中之优,是每一科直讲都恨不得把答卷贴出来展示的程度。她入学这六年,哪次不是头名?魏元娘再优秀,也总是居于第二。

    也好在人家性情温和,不然这情况,书院一二名早就斗起来了。

    果然,不多时便有看完了榜的女郎相携回来,见着沈遥和崔道蔚,笑道:“崔娘子就不用说了,又是头名。沈娘子,这次你的策被贴出来了。”

    “欸,我的策?”沈遥讶道。

    每次考课的成绩出来,直讲们都会选出一些优秀的答卷张贴,以作示范。自己考得怎么样自己心里也有数,她原估摸着这次的赋写得不错,估计会被贴出来,却没想到是策。

    崔道蔚手中正好翻到最后一页,她合上书,笑道:“走罢,我们去看看。”

    一看才知,沈遥这次考课不仅策写得好,各科的成绩都比预计的要好上一些。

    诗赋策论是长项,自不必说;选的琴课早被放弃了,当然也不必说;经义史学这等只需背书的,也毫无悬念;律学和射御竟得了良等上,这就叫人有点惊喜;然而最让人喜出望外的,是算学!

    她考算学时,只囫囵写了能看懂题目的,剩下时间都在睡觉,谁想成绩一出来,竟也有良等下的评级。

    考不好是正常,考得好就是赚到,连过年都更快活些。

    她喜滋滋地盯着学榜看了半天,终于看够了,才把视线移到最顶端,看见崔道蔚名下一排的优等上。

    唉,这个看多了,都叫人麻木了。

    她再一扫,就见答卷展示的地方,崔道蔚的赋正贴在上面。

    “哼,我还说谁能打败我的赋呢,”她夸张地叹一口气,“原来是崔大才女,那就没办法了。”

    崔道蔚斜过一眼:“现在不是抓着我让帮忙补习算学的时候了?”

    “没有没有,”沈遥马上讨好道,“区区一篇赋算什么,这一片应该全贴上我们崔五娘的卷子才对!”

    “浮夸,”崔道蔚忍俊不禁,“你那台戏的选角要都是你这水平,我看这台戏也不用看了。”

    “那不行,”沈遥立马道,“我们台戏那可是精妙绝伦,无与伦比,不看一定吃亏!不仅你要看,还要叫上你阿爹阿娘姑姨舅叔……一起看!”

    崔道蔚差点笑倒:“阿爹阿娘姑姨舅叔是指望不上了,倒是我那阿兄肯定会叫上一大帮狐朋狗友来。还有书院,我看到时候我们能在勾栏凑齐整个斋的人。”

    沈遥想象了一下,笑得脸颊都酸了。

    多亏易娘子及时推荐台戏人选,《落九天》的改编顺利进行了下去,到了这快年关的时候,台戏的排演已经完成,怀文书坊也正式开始宣传了。

    晏文回这次下了大手笔,不仅在书铺里摆上台戏的消息,还印了小册子免费发放,对饰演的人选和对应角色都进行了介绍。

    消息刚一放出,怀文书坊的大门又差点被踏破。这段时间里书院下课时大家也都在讨论,甚至连死对头国子学这一期的《国风》出来,上面都刊了一篇介绍《酆都遗事》的文章,请感兴趣的人们关注即将登场的台戏。

    可谓汴京书院一大胜利!

    可惜这个胜利只能沈遥和崔道蔚私底下大笑,笑完了,还得若无其事地接过同窗热情赠送的台戏小册子。

    这个册子虽小而薄,内容却很详实,有登台成员的画像、人物简介还有剧情梗概。沈遥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即便已熟知故事的每一个情节,甚至对台戏的细节都了如指掌,还是被勾得期待起来。

    “正月初三,《酆都遗事》——《落九天》台戏首度登场。方寸之台,纳藏千秋。”她念着册子首页的这一行字,不由自主地又笑了起来。

    “方寸之台,纳藏千秋。”晏书迟也念着这一句,满脸都写着不满意。

    “你对这句有什么意见?”沈遥一头雾水。

    官员元日的七天休沐从正月初一开始,学子们就放松些,早十天已正式开始年假了。台戏正在最后的关键时期,沈遥合计了一下,放了假便往别庄跑,果然碰上了晏书迟。

    “哪里都有意见,”晏书迟怨气冲天,“不过一篇平平无奇的文章,我二哥竟然还把这句话选出来印在册子上,我能写十句比这好一百倍的句子!”

    沈遥听明白了,眯了眯眼,森森道:“哦,原来你不是对这句有意见,是对《国风》上那篇夸《酆都遗事》的文章有意见。晏郎君,不用这么小气吧?”

    “为什么不许我对这文章有意见,”晏书迟气道,“不过是比我快了一步,他写成那样,哪里写出了《酆都遗事》的好来?说我小气,可是《落九天》台戏的文章,就该我来写第一篇才对!”

    沈遥:……

    原来这人是在这较劲呢。

    她顿了顿,还是没忍住,疑惑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别人快你一步刊上《国风》,是你自己写得太慢的原因?”

    晏书迟:……

    “我们还是先去看看他们台戏练得怎么样了吧?”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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