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根银针在药钵里沾了沾,裹上红色的药液,往女人背上穴位一道道刺进去。女人闷哼一声,身上肉眼可见疼出冷汗,手攥紧身下毯子痛苦挣扎起来。

    阿狸的眼泪一下子掉下来,她按着女人的手,颤声道:“殿下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半夏连忙用毛巾擦去她背上渗出的汗,也帮忙按着淮南王的手臂。少女俯下头,侧脸贴着女人的鬓发,在她耳边软着嗓子柔声劝慰:“殿下,阿狸在这儿呢,我知道很疼,有我陪着你呢,你别动好不好?”

    只见女人呼吸粗重,虽眉心还是紧皱的,但却渐渐平静下来。秋实每扎一根银针上去,女人的身躯微抖一下,阿狸就觉得这针似是扎在了自己心里。

    银针扎完,密密麻麻的寒光在淮南王白皙的背脊上颤动,秋实一根根拈动,阿狸直起身子,盯着这一片针丛,双目在烛光里反着碧翠的光。

    她幽幽发问:“你跟你爹感情怎么样?”

    秋实拈针的手顿了顿,随即面无表情道:“没什么感情,我爹怨我娘没给他生个儿子延续香火,不怎么管我。”

    时间到了,秋实按顺序把针抽出来,银针末端已由红转变成黑色,扔进药钵里滋出一阵浓烟。

    “你手里有没有他解不了的毒?”

    秋实把银针小心翼翼拔完,抬起头看她一眼。

    “就算有,要想混进方家精准地找到人毒死或杀掉,也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为了他不值当,殿下不会同意的。再说了,”秋实低下头,把装着毒针的药钵扔到一个废弃的布袋里,“虽然我不在乎,但我娘若泉下有知,不会想我弑父的。”

    半夏从一边端来水盆,阿狸从她手中接过,把干净的帕子浸透热水再绞起,为女人轻轻擦拭着背脊,再把薄被拉上,给她温柔盖好。

    手拂起女人汗湿的额发,她神情温和,目光柔暖,语气却冰冷。

    “那便算了,不用你,我自己来,明天我会请父汗起笔拟一封建交文书,麻烦淮南暗巡帮忙,递去呈给南边朝廷,你只告诉我,你爹叫什么名字。”

    翌日,阿穆沁一大早就爬起来跑王帐里去了。见姐姐和父亲有正事要谈,跟在姐姐背后的小尾巴哲赛乖乖地避了出去。

    半人高的小男孩正是好奇皮实的时候,他正百无聊赖地瞎逛,突然想到了那一伙儿淮南王的使者。自从姐姐带着公公婆婆回到族里以后,他就对南人十分好奇。

    因着近百年来屡屡有草原人失踪被掳到南边,北地人大多敌视中原。

    哲赛以前虽没见过中原人,心底却也是讨厌的。但姐姐身边跟着的一伙子人却颠覆了他的印象。

    那个姓孙的婆婆,人和善又温和,还有萧青山大叔他们,看起来除了样貌迥异,就跟北地的普通人差不多。

    他们并不是凶神恶煞的坏人,见到族里的人受了伤,会以自己的经验教他们抓草药治病。看到可爱的小孩子,还会花好多时间做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送出去。遇见北地人不熟悉中原物件闹了笑话,也会笑着指出来,如同热心的部落邻居。

    巴绰尔南下后的态度也很暧昧,他一面因女儿和族人的失踪而愤恨迁怒中原朝廷,一面南下时又拘束族人不要枉造杀孽。

    尤其是察柯班族乱来遇到淮南王军被灭族后,其余部落有兔死狐悲警惕愤恨的,有不以为然觉得他们活该的,巴绰尔却在夜里拉着小儿子念叨。

    “哲赛,你姐姐受了不少苦,多年未见,阿爸本来担心你们关系疏远不亲近,但现在看来,你是个好孩子,阿爸心里高兴。以后你也要跟你阿姐保持好关系,遇事多为她着想,让着她知道吗?”

    “我知道,男子汉大丈夫,我会保护好姐姐的!”

    巴绰尔笑着胡乱撸撸儿子蓬松的卷发。

    “不止因为这个,我纳蒙族想在中原全身而退,只怕还要倚仗你阿姐。”

    男人抓起腰间挎着的大酒囊猛灌了一口。

    “呼兰特野心大了,他不仅想做咱北地的共主,还想打下整个中原做那天可汗。哪儿有这么容易。以前是中原人欺人太甚,但这一路打下来,阿爸心里也不好受。说是复仇,仇人的影子在哪儿?呼兰特篝火祭神的时候说南人百年间犯下的血债,这次就向他们讨回来,可我们杀过来,讨到仇人身上了吗?南人的大官贵族造的孽,都是让寻常百姓还了。

    唉,阿爸也不是同情异族人,自己族人都顾不过来……”

    哲赛似懂非懂抬头,眼神纯真道:“我知道!阿爸之前说过,中原人的朝廷坏透了,不仅对咱们坏,对自己的子民也坏,现在我们打过来,南人百姓不仅被自己的大官欺负,大官造的孽我们来寻仇也落到他们头上了,这么说起来,他们也挺可怜的……”

    巴绰尔摸摸儿子的头,欣慰道:“你懂这些,以后就知道要善待族人,做一个好可汗了。”

    言罢,他把儿子搂到怀里。

    “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跟呼兰特他们一起联合南下到底对不对。共主的野心已经蒙蔽了自己的眼睛,咱们千百年来一直在草原游牧,突然一下子来到中土,真能适应中原生活吗?若说以前,也不是没有游牧民族统治中原的。但那些前辈是什么样子?

    阿爸也读过几本中原的史书,咱们的游牧前辈有自己的官制,是经过了多年的演化摸索出一套体系和统治方法,他们的文化甚至演变到能包容融合其他民族,他们是曾在马背上生活,但也能下马安家铸建一个稳定的朝廷。”

    “而咱们呢?咱们的祖先几百年前才迁移搬到北地,我们的语言甚至没有图像文字,还得学中原人的文字。就连先祖的事迹和历史都只能靠图腾或者传说口口相传,每岁还得看时节赶着迁徙的牧群搬家……先不说能不能把中原打下来,打下来之后呢?

    让呼兰特去当皇帝做他的天可汗梦吗?就算我们七八个可汗加上祭祀愿意屈尊给他当臣子,能凑出一个朝廷吗?然后呢,怎么管天下?怎么选官?怎么制定律法断案?怎么修建工事建造城池?哪一样我们会?

    中原不是草原,我们连种地农耕都不会,个个都是直肠子,在北地跟南边的商队做生意都能被人骗,待在这儿能做什么?”

    哲赛脑子都被父亲说糊涂了,小王子先前还真没想过这些。

    纳蒙族也算是北地最大的部落之一,族中好几万人,都是马背上直来直往的豪爽儿女。平日里有磕碰摩擦都一笑而过,大不了摔跤打一架。遇到解决不了的大事,一起跑到王帐前请祭祀或者可汗定夺,王帐里的人发了话,不管结果如何大伙儿都无二话。

    可汗就像是狼群领袖,说一不二,每岁最操心的事情也就是看准节气时机下令部落迁徙了。

    “开始是中原没反应过来,我们才能顺利打过来,但现在,南人反抗力道加大,咱们伤亡也大了,阿爸当初是脑子发热,冷静下来咱们也已经陷在中原不好回去了。

    我去探过其余几个部落可汗的话头,他们也挺为难的。进吧南人抗击力度大了,不好打,别看中原人自己乱成一团,遇到咱们这些外人,还是团结一致的。若是族人结队的数目少了,在南人的田野间跑跑马都可能失踪,运气好过个几天能在沟沟里找到尸体。

    可退吧也不好退。咱们已经到了中土腹地,呼兰特拉拢了几个大部族盯着,单独回去别说得罪他们,日后在草原咱纳蒙族就得落一个胆小的名声,再也抬不起头,而且中原这么多人,回去一路上又是匪又是兵,能不能有一半人活着回到草原都说不好。”

    巴绰尔双手把着儿子的腋下,像举一只小狼崽儿一样举到跟前。

    “所以希望就在你阿姐身上。

    咱们在中原都是外人,北地这次南下的队伍加起来顶天了不到三十万,中原有多少人?他们一路军民都有几百万了!南人有句老话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真要是打急了,别看中原动荡内乱,各路军队要是动手,头一个就向咱们开刀!

    南边现在威望最高、兵马最精锐的是淮南王,你姐夫在她手下干事,我叫族里悄悄分散问了你阿姐身边所有人,你阿姐和姐夫跟淮南王关系不错,纳蒙族若是私下里能跟她交好了,以后多条退路。”

    想到父亲说过的这些话,哲赛转了转眼珠,扭头往淮南王使者的营帐那边跑过去了。

    才到营外,就见守卫的甲士往内做了个手势。小男孩跑到他跟前,惊叹又羡慕地瞅了瞅甲卫身上漆黑锃亮的甲胄,这才仰头问:“我可以进去找秋实姐姐吗?我想和她的小猫白焰一起玩。”

    甲卫扭头,一名侍女从帐篷后走出示意,他便点点头退了一步。

    哲赛没见过军阵是什么样子,但他一路走进来,却被这股子肃穆的气息压住了,只觉得草原先前举办篝火祭神选共主的场景,都没有这一个小小的营地来得威严气派。

    他又是新奇又是兴奋,东张西望地跟在侍女身后走着,拐过好几道帐篷,这才走到了营地中心。

    就看见一个披着银鼠大麾的陌生女人坐在大帐门口的火堆旁,她怀里抱着已长成大猫的白焰,身边围了几个人,昨晚篝火宴上见过的那个叫半夏的使者头头正展开一条披帛裹到她肩上。

    女人抬眸看见了他,她唇色略显苍白,声音悦耳得如同春日草原雪山淌下的溪水清流,琥珀色的眸子荡出柔和笑意。

    “是哲赛王子吗?”

    哲赛红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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