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律,州县以衙为廨舍,早晚声鼓,谓之衙鼓,报牌谓之衙牌,儿子谓之衙内。

    州县的官配备官舍,即为私人府衙。官舍前便是官署,故而公私集于一区。

    张儒秀所在的这片住处,往前数百步便是地方府衙,是华州知州与判官共事处。至于旁的参议、机宜、抚干等官员,则是在府衙周围另租住所。

    从判官官舍走出,穿过一片梧桐林,便到了林景亨知州的官舍。

    华州衙门一处,各舍屋都处在一方大庭院之中,知州同判官两处人家居于此,清净闲适。

    庭院内有几处阁楼亭台,站上去便能纵览一州。除此之外,莲池花园,荫柳石桌,长藤连廊,那些消遣的景儿,一个都不少。

    这片庭院外,是万家炊火与商市。一条官道东西路直走,便通到了烟火人家。官道南北,便是衙门的数亩粮倾。

    ……

    张儒秀脑里绕了半晌,才勉强捋清这关系。通俗的来讲,张儒秀随着司马光住在政府区域里,政府又分居住区与办公区,两区隔的极近,这对于官员来说极为便利,办完公就能回家吃上热乎的饭。

    搬过来的行李都被放在了前堂,下人正忙着拆解再重新安置。

    张儒秀指挥着下人把行李搬到该放的地方去,安排着人洒扫庭院,什么蛛网尘灰都得弄个干净。

    司马光的笔墨纸砚,一箱书籍,她自己的妆奁嫁妆,一箱衣裳,以及家里的地产田产票纸,都得仔细放好。

    至于司马光?

    张儒秀以为他能过来同自己一起指挥,不曾想走到半路,知州那边来了人,又把他叫了回去,说是等不及,要马上见他一面,同他商量些衙中事务。

    司马光满脸歉意地看着张儒秀,张儒秀又怎能开口说不,便摆摆手,叫他安心办事,家里自有她操着心。

    说罢,司马光便跟着侍从大步走去,一行人朝南,一行人朝北,自此分开来。

    搬家自然不是个清闲的活儿,不过好在有凉风吹来,汗流出来也不似大夏天一般蜇人。

    张儒秀瞧着院内的汉子女使满脸狼狈,便叫人熬了一大锅消热暖胃的汤分给众人,让人先歇息片刻。看见满院感激的眼神后,张儒秀觉着自己叫养娘先点上炊火的事真是无比明智。

    按礼,判官到任首日,先要到官舍里安顿下来,翌日才去知州处报道,认识下诸位地方官,再摆一道宴,官员和家属都要到场。

    如今这第一日,林知州就把司马光叫了回去,怕是有重要的事交代。

    司马光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张儒秀也没想着等他,自己把能安排的事都安排了下去。她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使唤满院人干活的事,好在院里的人都顺她的意,一声令下都闷声做事。

    如此一来,效率自然会提高。

    戌时,院里安置好了个七七八八。张儒秀叫晴末晴连点上了前堂到后院里的灯。

    灯火葳蕤,张儒秀一个人站在前堂,影子被拉得细长,随着灯影晃动,影子也一跳一跃。

    张儒秀看着自己的影儿,影上发丝凌乱,张儒秀这才发现,自己头上梳好的发髻早已松散得不成形,篦子同冠梳相撞,两相抽离。若是甩几下头,头上那些物件,定是能稀里哗啦地掉下来。

    张儒秀看得出神,自然没察觉到司马光站在阶前的身影。

    司马光眼里,张儒秀一脸憔悴样:发丝凌乱,眼下的乌青久存不去。张儒秀站在空荡荡的堂屋里,低头抠着手,百无聊赖。夜间风凉,张儒秀的褙子下摆被风卷起,她却满不在意。

    秋风吹过来的一瞬,司马光心里满不是滋味。

    下人都被遣散了下去,张儒秀本可以在屋里等,却选择了站在迎风口,等着他。

    “岁岁,我回来了。”司马光尽力掩着话里的心疼,露出一个笑。

    张儒秀闻言,抬头,见司马光站在阶前。

    张儒秀想着小跑过去接他,毕竟人谈了那么久的公务,一脸疲惫样。谁知她才刚挥挥手,准备跑过去时,司马光就赶忙出声制止。

    “外面风大,快待在里面罢。”

    司马光说罢,大步迈到前堂里,站在张儒秀面前。

    “怎么不去里屋呢?也不叫个人伺候。”司马光说罢,牵起张儒秀的手,意料之中的冷。

    张儒秀想把手抽离出去,却不料司马光越握越紧,双手将她的手包在一起,哈着气暖。

    热气传到手心之中,被冷风吹散,又被有心人塑起。

    司马光包着张儒秀的手,待到她的手暖和起来时,才颇为不舍地放下来。

    “对了,我让老养娘给你温着汤。看你这般风尘仆仆地赶来,想是还没吃晚饭罢。”张儒秀说道。

    司马光听罢,摇摇头。

    林知州本来是想叫司马光留到舍里用膳的,只是考虑到司马光家里还有一位娘子,再加上司马光极力婉拒,这留人用膳的念头也就作罢。

    “走罢,去吃饭。”张儒秀说罢,就拉着司马光去里间用膳。

    ……

    里间内,张儒秀唤了女使来点灯燃香。

    她说给司马光留了热汤,实际上桌时,一并呈的,还有几碟小菜。

    哪怕腹中空空,可司马光着筷持勺时,动作仍是不徐不慢,吃起来颇有风度,却又不故作细嚼慢咽。

    他的一举一动,都载着数年间沉淀下来的礼数,又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旁人。

    司马光自然追问着张儒秀吃过没有,张儒秀拗不过他,便说自己还没吃。这话一出口,司马光便拉着她坐下来一同用膳,给她夹着菜。

    “今晚你早些歇息,明早还有一道宴,莫要误了时辰。”张儒秀提醒道。

    司马光听罢,虽是感动,却又捕捉到张儒秀话里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你也要同我一起歇息才是。”司马光试探地说道。

    果不其然,张儒秀听了他这话,脸上难堪起来。

    “其实……我早叫晴末晴连又收拾了一间屋子,我住那里。”张儒秀解释道。

    司马光听罢,心里那根弦瞬间紧绷起来,问道:“那我呢?”

    “你住里屋啊,就后院那间东屋。”张儒秀说道。

    “你……你要同我分屋睡?”司马光满是不信地问道。说出口的话颤颤巍巍,恍如屋外在风中凌乱的桐树叶。

    张儒秀撇撇嘴,反驳道:“不是你说,到任之后随我的意么?况且……况且我睡相那么差,同我睡在一起,会耽误你休息。”

    这话倒是弄得司马光不知如何回了起来。

    他说出口的话他当然记得,他自然不能违约。

    只是……

    “哎呀没事,我住在西屋,就在你对面。有什么事你一敲门我就过去找你了,当然你也可以敲敲我的门来找我。屋离得这么近,不会出大问题的。”张儒秀说道。

    张儒秀自然猜不到司马光高深的心思,她还以为司马光是不放心她一个人住在一间屋里,才不同意二人分居。

    司马光见张儒秀这般笃定的样子,自然也不愿叫她为难。

    “你住西屋也行。不过现在天色已晚,物件也搬不完,不如……”司马光使着援兵之计,他想再挽留张儒秀一晚。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的物件早就搬了过去。你放心,你的那些书啊笔啊,我一点都没动,还是摆在老位置,不用担心找不到。”张儒秀没心没肺地接着话。

    这话一出,司马光的脸彻底僵了下来。

    眼见着气氛愈来愈不对劲,张儒秀赶忙试探地问道:“光哥,你……你生气了?”

    张儒秀身子往前一凑,支着手好整以暇地盯着司马光。

    “没……没有。”司马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眼神四处乱窜时,恰巧对上张儒秀的目光。

    “咳咳。”司马光咳了几下,站起身来。

    “我……我突然想到书中还有难解之处,先回去了。你……你早些歇息罢。”

    司马光说罢,便跨步走了出去。不过那步子迈得极慢,似是特意等着某人一般。

    可某人显然没有留意这处细节。

    张儒秀看着司马光慢慢远去的背影,心想的则是司马光累极了,连迈步的力气都弱了几分。

    待到司马光走后,张儒秀唤来晴末晴连,叫人备热水,自己沐浴去。

    ……

    华州这片地,初秋多阴雨,晚秋则秋高气爽,是为一年中最好的时节。

    可有些时候,天气变得就是这般快。白日里还一片晴朗,晚间则是下来了阵阵暴雨,夹杂着霹雳雷电。

    紫红雷电劈下来,撕裂了半边夜空,皎月与繁星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只剩下隆隆巨声与急剧的雨丝。

    大风也趁着混乱刮了过来,雨丝被吹斜,都坠到了阶上窗前。

    张儒秀洗漱过后,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听着外边的动静,感慨着天气变幻无常。

    亥时一刻,屋外仍是风啸雷打着,丝毫没有见停的趋势。

    张儒秀拉上被衾,闭眼养着神。

    “叩叩。”门外传来一声。

    张儒秀以为是杂声,便没起身。

    “叩叩。”门外又传来一声。

    张儒秀坐起身,门外面一片黑,看不清。

    “叩叩。”门外又传来一声。

    张儒秀环视了下漆黑一片的屋,再听听屋外的动静,蓦地觉着有些瘆人。

    “谁啊?”张儒秀窝在床上,颤着声问。

    “岁岁,是我。”

    司马光的声音隔着一扇门遥遥传过来,仔细听,还能听出几分颤抖。

    张儒秀意识到方才是司马光在敲门后,松了口气,下床点了盏灯,放在桌上,屋内顿时亮了一片。

    张儒秀披了一层外衣,走过去开门。谁知门一开,竟看见司马光一副狼狈模样。

    司马光手里持着油纸伞,穿着单薄的里衣,披了层外罩,就这样找了过来。他的发丝没有盘在头上,反倒是简单地挽着结垂到胸前,发尾湿了许多。

    纸伞边哗哗低着雨滴,司马光眼睛湿漉漉的,低头莫名委屈地看着张儒秀。

    “光哥,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什么事么?没什么事的话赶紧回去罢。现在打着雷下着雨,还刮着大风,你站在这里,过不了多久是要染上风寒的。”张儒秀大声地说道,生怕坏天气吞了她的字眼。

    也不是她说,她一打开门,屋外的雨就倾了过来。张儒秀能感觉到自己披的外衣都湿了半边,此刻也不欲同司马光再做纠缠。

    司马光听了她这话,更是委屈起来。

    “我……我怕。”司马光低声嗫嚅着,仿佛在说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般。

    “怕?你怕啥?怕打雷?怕暴雨?还是怕大风?”张儒秀皱着眉头问道。

    司马光低头不语。

    “算了算了,你合了伞先进来罢。”张儒秀妥协道。

    司马光一听,便飞快合了伞,窜进屋内。

    司马光刚一合上门,屋外便划过一道闪电,雷声轰轰传来。

    下一秒,张儒秀便被司马光搂入怀中,背后紧贴着他的胸膛。

    油纸伞被扔到了墙角,默默低着雨滴。

    而司马光背上的外罩,也散落在地,飘到不知名的角落里去,没有了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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