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七,满月大庆相会。
张存前几日就同司马池商量着这次满月礼举宴的地点。酒楼定是去不成的,两家几百口人,哪怕是定下矾楼最大的雅间也不成。
岳家与本家之间的事,自然由两家长辈决定。最终,司马池邀了张存一大家来司马家坐席。
相别一月,两家再见,自是颇有感慨。
聂娘子的气色也养了回来,先前还需人搀扶着走路,如今倒是一副健朗的样子,鬓边的银丝在光下也成了浅淡流云。
聂娘子一脸笑意迎着大娘子一众女眷,带人穿过花廊桐屋,欢声笑颜,透过炎夏闷热的风,穿到前堂去。
女眷花俏,云鬓斜鬟,袖衣罗裙,往往簇拥而行。何况两家女眷本就处得近,推个坠子,换个镯子,氛围轻松,一时间都叫人忘了正事。
男子相逢不做女子扭捏之态,常服相见,道几句安好,便直入正题,拉着人往前堂去。
宾客落席,男女分桌而坐,屏帷相绕,炉香袅袅而升,女使端着菜过来,倒了酒,便默声下去。
六月天热,叫人胃口也消了下去。这次摆宴,聂夫人对宴食上了心。席上少炙肉而多时鲜瓜果,小菜利口清爽,酒茶也是备了温凉两份供所需。
女眷这桌,聂娘子同大娘子挨着坐,而大娘子身旁依次落坐的是张家三位小娘子。
张儒秀坐到了聂夫人正对面,右手边是二姐,而左手边则是司马光的大姐。
张儒秀同司马大姐成婚时只浅浅交谈过几句,过后也并无多亲近的交流。二人的那些话也只是基于繁文缛节而已,客套过后便是相对无言。
司马光同他大姐不疏却又不近,闹得张儒秀对这位大姐也了解甚少。
何况司马大姐又大张儒秀一旬,人儿女双全。若是真计较起来,还是和同辈聊得来些。
这不,这方案桌上,司马家大姐同张家大姐就相谈甚欢。
“三姐她一向娇惯,不懂礼数。这段时日来,怕是叫亲家母操了不少心呐。”大娘子说的动情。
林氏说这话自然不是叫聂娘子点头附和的,她这话,是想听出个夸赞人的话,客套一番罢了。
聂娘子也清楚大娘子的言外之意,当下便连连夸着张儒秀的好,说这位新妇懂礼明责,真是捡了八辈子的好运,逗得大娘子连连发笑。
张儒秀本是同二姐聊着闲天,可耳旁却总是听着这些话,哪怕避讳了几分,可还是能把这话听个七七八八。
亲家之间的客套又或是真情,碍着层层关系,只能绕着老远来问出个所以然来。
张存同司马池是多年好友,可两位夫人了解彼此无非就是趁着为数不多的花宴,在命妇之间交流几句。或是乘着自家官人的东风,侧耳听得对家的许多言行。
在司马家眼中,张存重礼重情,而林大娘子温婉体贴,二人是为良配。
在张家人眼中,司马池忠信守义,而聂娘子大度宽容,二人也是对佳偶。
如今这两位府里的大娘子虽是在闲聊着,可却早将对家的身底了解了个透彻。
大娘子也透过聂夫人的话彻底宽了心。毕竟这是司马光赴任前,两大家的最后一次摆宴想庆。
官场沉浮,世事难料。如今一别,转眼即是半生。
聂娘子身子刚好,不宜饮酒,大娘子便敬了人许多盏茶。
当然,大娘子也有话要同张儒秀交代,无非就是叫人做好万全准备随机应变的事。
华州在陕西一路,距汴京千里地。六七月热天出发,到了那处,少说也得九、十月份。
大娘子这关切的话才刚出口,聂夫人便接了话茬。
“官家惦记着二哥进士新官上任,又逢前线战事紧急,便特意备了快马驱车载人到任。陕西那边驿路多,驿馆也多。如今二哥也得了驿券,若是路上身子不舒服,也好停下休息片刻。”聂夫人解释道,生怕大娘子给张儒秀过多压力。
“话是这样说,可三姐她……”大娘子话还未尽泪便淌了下来,拿着绢巾捂着脸。
大娘子想到张儒秀前十六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今却要远赴他乡走那么远的路。每每想至此处,心里便像是被针扎似的难以忍受。
聂夫人见状,也赶忙安慰着。她也为人母,当年自家大姐出嫁后,也是跟着夫家四处安家,自然懂得大娘子的心。
“娘娘,你放心罢,我到华州后,一定给你递信。”张儒秀隔着两位姐姐,声音遥遥传入大娘子耳中。
大娘子也觉着自己失了体面,本想借着绢巾仔细擦擦泪不再失态,谁知听了众人安慰的话,愈发哽咽起来。情至深处,大娘子的面颊都红了起来。
聂娘子看不得人哭,将大娘子半搂在怀里安慰着,隔着屏帷,看着那帮大男人推杯换盏,心里蓦地心酸起来。
这边演着悲欢离合,那边却升起壮志凌云。
这边桌上的男人,除了李易攵,旁的都要迁官托着家中老小定居别处。而要迁官的几位,又都是往陕西处走,聊的话自然也多了起来。
李易攵坐在其中,只管给人添酒递茶,该说的话说尽,旁的杂话也不多说。他李家因着小弟成了一团糟,他自己心中也烦闷着。
这迁官的几位,调令都传了下来,迁家时间大都在六、七月,故而到地儿的时间也临近着。司马家这二人,一人华州判官,一人同州知州,先后启程。张存这位陕西都转运使自然也是要收拾家当从轻出发。
而李易攵常居于京,又怎会懂得宦游人的苦乐心酸?故而此刻他选择少言寡语,倒也是一聪明之举。
男子间论来论去,风月诗骚过后,便是免不了的国家大事。
司马光说着对局势的见解,引来赞同,也自有不解与埋怨。义愤填膺间,转眼一看,透过帷幔,女眷处人影晃动,时有女使伺候,想必那处也是欢喜自在。再一恍惚,便直了身子,重新投入到话题之中。
……
这次宴拉拉扯扯间,便结束在了晚间。
暮色沉沉中,两家告了别。司马池有几分醉,便叫司马光送着客,自己送过张存后先行回了屋。
司马光留了下来,张儒秀自然也帮他送着客。
大娘子走的时候,拉着张儒秀的手一番絮叨,眼见着话愈来愈多,还是叫二姐以风大为由给拉走的。
可六月中旬晚间的风早已没了热意,吹得人不痒不燥。大娘子自然也知道这是二姐在提醒她早些回去,便勉强收了话尾,挥挥手,叫张儒秀早些回去。
“一路安好,路上千万照顾好自己。”二姐最后上车,临走前交代道。
张儒秀点点头,说着安慰话。
末了,马车载人而走,辘辘走远,只留下一道道不深不浅的车辙。
红霞洒满了大片西天,那马车的影儿愈来愈小,直至最后,凝成一个黑点,转眼间便消失不见。
张儒秀抬头望向天,眼中是云浪翻涌。
汴京的黄昏日落,她还可以在启程前看见几次。可今日这般离人见愁的景,却是最后一次看见。今日一别,再见张家人不知是何时何地。
天遥地远,驿道再多,也总会隔断本就不多的相见良机。
直到这一刻,张儒秀才深切地体会到古人分离时的百转千肠。
她的眼里,是对亲人的不舍,也是对未来的无限彷徨。
张儒秀收了心,扭头一看,却见司马光正看着自己,眸间满是无声的担忧。
红霞也映在了司马光的大半身子上,原本中规中矩曲领大袖,如今像是镀了一层暖润的光,边角都泛着暇情。
司马光眉目敛神,唇瓣微抿,就这般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又一股风吹来,风明明不凉,可张儒秀还是觉着脸被吹得生疼。
“走罢。”张儒秀说罢,挽起司马光的手。
这一挽,司马光的眼里顿时就有了波澜,抿着的唇也扬了起来,用了力扣起张儒秀的手,拉着人就往里走。
不知怎的,看着身前司马光挺拔宽阔的背影,张儒秀觉着她这颗悬着的心,蓦地就有了归处。
府门被仆人合上,最后一刻,张儒秀扭头,窥见了外面的红霞。
再扭过头,是闲适安然的府邸,是眼前坚定淡然的人。
张儒秀笑笑,任由司马光拉着她走去,不问归处。
……
戌时二刻,张儒秀卸了妆面,正坐在梳妆台前梳着满头发丝,门也被推开了来。
司马池虽醉,回去稍作歇息后,还是把司马光叫了过去说事,顺便又饮了几杯酒。这会儿时候,司马光才走进屋来。
这一进屋,便是扑面而来的酒气。
“你身上这酒气怎么这么重啊?到底喝了多少酒?”张儒秀放下发梳,问道。
“酒气?很重么?”司马光做状闻了下衣袖,也并未闻到张儒秀所言的酒味儿。他来之前还特意掩了下身上的酒气,仔细洗漱了一番,不曾想还是叫人给闻到。
张儒秀见司马光步履平稳,脸色如常,也不说胡话,便知道他还没喝醉。
“好了,别闻了。今日你喝了那么多杯酒,早些上床歇息罢。”张儒秀走过去,揽着司马光的腰就把人往床边推。
司马光虽是一脸懵,却还是由着张儒秀的动作,任由她把自己推到床榻边坐下。
“这么早就歇息啊?”司马光失笑道。戌时二刻,往常他还在伏案写字看书,从未躺到床褥上一梦周公。
“你先躺着歇会儿,等什么时候酒气散得不多了,再起来看书也不迟。”张儒秀知道司马光心里还想着那社稷经纶,此刻便颇为好笑地搪塞道。说罢,稍稍用力,便将人身子推到在床褥之间。
司马光顺着张儒秀的劲儿陷入柔软的床褥中,也不恼,伸手拉着张儒秀的半边衣袖,问道:“那你呢?你要同我一起歇息么?”
这话说得暧昧不明,说罢,司马光的面皮倒是红了几分。
“怎么?你想叫我同你一起歇息么?”张儒秀觉着有些好笑,问道。
司马光不语。
张儒秀笑笑,稍一用力,那半边衣袖便扯了出来。
张儒秀起身,剪了灯芯,屋内瞬间黑了下来。
“怎么了?”司马光撑起身来,问道。
“当然是同你一起歇息啊。一连忙了多日,今晚就早点睡罢。”张儒秀摸着黑爬上床,躺到司马光身旁。
“早知道当时我就应该选到床外边睡。”张儒秀磕磕绊绊间,碰到了自己的枕头,这会儿正抱怨着。
“这会儿换也可以。”司马光顺着她的话说。
“现在嘛……”张儒秀说话间,给二人盖上了一层被褥。
“嗯?”司马光不明所以。
“这会儿让我换也不换了。”张儒秀摆好自己的头发,调个舒服的姿势准备入睡。
“为何?”司马光盖好被褥,问道。
“因为嘛……”张儒秀的声音突然小了下去。
“什么?”司马光没听清,身子往张儒秀那边靠了过去,却被张儒秀敲了下鼻尖。
“想听啊?早点睡,明早告诉你。”张儒秀笑道。
司马光摸摸鼻尖,撒娇似的哼了一声,听得人浑身酥麻。
……
所有迷茫与劳累都被暂时抛到脑后,一时间,屋里只剩下呼吸相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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