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 乔镜终于想起了被编辑线下催稿的恐惧。
他自写文以来,一共有过三任编辑:王城、别鸽和许晓明。
前两位虽然性格迥异,但基本都对乔镜实施放养政策, 因为网文行业本来就是这样, 一个编辑手底下有时甚至多达几百号作者,即使是对大神, 也基本只会有事说事无事神隐。
所以乔镜当习惯了这样的模式后,再穿越到百年之前, 面对一个如果不写稿子就真·上门催稿的头铁编辑许晓明,对于一个社恐作家来说,那简直就是如同地狱一般的恐怖场景。
但很显然, 到了这种地步,普通的理由已经根本无法取信对方了。
为了脱身,乔镜不得不跟许晓明立下军令状,保证在《乞儿》完结后一个月内交至少三万字的稿子给报社, 至于小说名字……
乔镜现场灵机一动, 对许晓明说道:“就叫《众生渡》吧。”
在这本书里,他打算写一部群像文。
是关于这个时代勾栏女性的众生相。
这个名字的灵感来源,说起来其实有些难以启齿, 是乔镜有一次在路过城中那条大名鼎鼎的“胭脂巷”时,听到外面几个流里流气的男人一边抽大烟一边嬉笑着说的。
其中一人见乔镜这个学生模样的青年路过,还故意拔高了声音, 不无炫耀道:“钱兄, 外面人人都说这胭脂巷里住着大半个四九城的婊/子, 我看不然!怎么能叫婊/子呢?明明个个都是肉/身菩萨啊!”
话音落下, 一群人顿时哄堂大笑。
乔镜一想起当时的场景, 就觉得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窜上来, 平时性格内敛习惯性保持沉默的青年,在那个时候,脑海里最强烈的念头竟是直接冲上去,一拳揍扁那人的鼻子。
但最终,攥紧的拳头还是慢慢松开了。
乔镜忍下了这口气。
因为他知道,就算自己真的把这一拳挥了出去,除了发泄一时的怒火和闹出不必要的纠纷以外,对于整个社会的大环境并不会有任何影响。
他是个作家,虽然肩不能挑手不能抗,连怎么拉保险栓都不会,上了战场就是妥妥的炮灰……
但他手中的笔,就是比什么都要锋利的刀。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乔镜要用这本书,诛那些人的心。
然而。
在一个月的期限到来之前,国内发生了一件大事。
“乔镜,我大概再过一段时间就要走了,”章书旗坐在已经收拾好行李的宿舍里,听着外面时不时传来的学生抗议声,叹了一口气,“这期间我就不来学校了。不过你放心,我家里都已经安排好了,让我转去金陵大学继续念书。你……”
他抿了抿唇,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最后,章书旗只能深深地看了乔镜一眼:“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要多保重。”
他知道乔镜父母双亡的事情,如今和会谈判眼看就要失败,国内已经彻底乱了,大街上到处都是抗议游/行的人群和挥着警棍无法无天的警察,但是相对来讲,南方至少还稍微太平那么一些。
“一路顺风。”乔镜道。
章书旗和他对视一眼,突然笑了起来。
生得一副好相貌的丹凤眼青年使劲儿抓了抓头发,用一种半是埋怨半是开玩笑的语气说道:“你这人还真是,不管发生什么事,永远都是这副表情,虽然有时候挺让人安心的没错……但我还真想知道,谁能有本事把你气哭一回。”
乔镜默默地看着他。
章书旗举起双手:“好,好,我不说了,当我放屁,成了吧?”
接下来他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话,包括什么自己在戏园子里还存了几个大洋没用完,让乔镜有空多去听几场程先生唱的戏争取早日赚回本、舞厅的歌女绿萝姑娘要嫁人了,可惜自己不能出席婚礼等等等等,听得乔镜从一开始的小有伤感慢慢变成了木然,最后只能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左耳进右耳出。
“……我要交代的大概就是这些事情了。”
章书旗说着,忽然从空荡荡的床铺上站起身,不顾乔镜骤然收缩的瞳孔和抗拒的肢体动作,执意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用力的拥抱。
“好兄弟,”他在乔镜的耳畔压低声音道,这位平日里轻佻的花花公子,此时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却比谁都要正经,“我在南方等你。”
“无论什么时候,遇到任何困难了,来章家找我!”
章书旗走了。
宿舍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的,只剩下了乔镜一个人。
……哦,还有一只008。
远处传来窗户被砸碎的哗啦啦响声,大概是学生抗议过程中又和什么人发生了冲突。乔镜扭头望向外面,明明宿舍楼外阳光正好,宿舍内却阴凉无比,感觉不到一丝人气。
章书旗离开后,乔镜自然也不用出去另找房子租住了,倒是省了这一番功夫。
但是008却担忧地跳上床,盯着乔镜近来显得愈发清瘦的身形,小心翼翼地问道:“宿主,你……你还好吧?”
自来到这个世界后,先不说休息的怎样,光是伙食营养什么的,肯定就比不上现代景星阑日日三菜一汤的水平了。
而且现在时局动乱,乔镜虽然来自百年后,知道国家未来的发展一切向好……可当真的身处其中时,又有哪个人能对这些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无动于衷?
更何况,他还是个心思敏/感的作家。
乔镜转过头来,淡淡道:“没事,碎的不是宿舍楼的玻璃。”
他没有领会008的意思,还以为它是被刚才的声音吓到了。
黑发青年伸出手,轻轻挠了几下小黑猫的下巴,然后从包里翻出才写了一个开头的《众生渡》,眉头紧蹙地看了许久,做了一个决定。
为了写完这本书,看来近期他必须要专程去一趟胭脂巷了。
乔镜的行动力很强,在下定决心后,没过两天,他便挑了个大白天的时间从学校出发了。
胭脂巷那边可以说是整个城市最乱的区域,各种三教九流混迹在哪里,时不时就会发生一些械斗事件,所以为了以防万一,他还在袖子里藏了一把剪刀,以备不时之需。
此时是下午一时三刻,街道上一片混乱,路边的摊子在游/行过程中被发生冲突的两派人马掀翻,地上到处都是被踩扁的蔬菜瓜果,还有嚎啕大哭的孩童和满脸麻木绝望的菜农小贩;两侧的店铺基本都紧闭大门休业一天,店主站在门窗内偷偷向外瞟着街上的状况,那一双双惶恐不安、难掩愤怒的眼睛,看的简直叫人胸口淤塞。
远处隐隐传来学生们“外争主权,内惩国贼”的口号声,但抗议队伍还没走到这条街道,治安官们的高声谩骂便随之而来,伴随这些的还有东西砸落的声音,和人群中时不时传来的痛呼。
这已经是这几天城市中的常态了。
乔镜之所以能在大中午跑出学校,其中一个很关键的原因,就是京洛大学这几天停课了。
在学生们看不见的地方,教授们也在用自己的方法,为这个国家争取着光明的未来。
身为京洛大学的校长,文春秋最近更是忙到连睡觉时间都没有——如今这些年轻气盛的学生们之所以还能平安上街抗议、治安局那帮人也暂时没有闹出人命,全都靠这位老人从中斡旋。
乔镜一路走来,因为模样一看就知道是学生,还差点儿也被拽进游/行队伍里,手里更是被塞了四五张传单。因此,他直到下午三时,才来到预定的目的地。
所以,当他费尽千辛万苦,终于站在那条积满了污水、菜叶、鸡蛋壳,深处还隐隐飘来一股刺鼻脂粉香的幽暗巷子前时,说实话,真的是长吁了一口气。
但乔镜的模样实在是与这里太过格格不入了,就他缓神的这一会儿功夫,胡同里已经已经有两个脚夫打扮的男人向他投来意味不明的视线了。
他紧抿着唇,攥紧了袖中的剪刀,鼓起勇气,大步走进了巷子内。
巧合的是,就在乔镜走进胭脂巷后不久,历经了一个多月的海上漂泊和陆上交通,景星阑也终于到达了《东方京报》报社的总部,也就是乔镜所在的目的地。
“您……您就是景星阑先生吗?”
许维新面带菜色地看着从前方这位一脸虚弱、甚至都不得不靠着墙才能勉强站立的男人,心道这位真的曾经和晏先生是同窗吗?怎么这么……
他嚅动了一下嘴唇,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没办法,景星阑现在的打扮实在是太邋遢了。
他身上就穿着一件码头劳工常穿的破烂灰色薄袄子,上面不仅缝缝补补的全是补丁,还沾满了灰尘和污渍。除此之外,他的头发也十分凌乱,脸上布满了煤灰和胡茬,瘦的几乎都快要脱相了,只有一双眼睛亮的惊人。
景星阑闭了闭眼睛,声音是经历多日缺水后的极度沙哑:
“我是。”
他是故意打扮成这样的,不然根本没法上那艘船。
临行前,戴维建议他多给船长一些钱,让对方在船上腾一间房给他。但景星阑却比这位天真少爷想得更多一些——
海上航行本就意外频出,全船除了一群华国劳工外,船长和所有水手都是外国人,他万一给了钱,结果半道上船长见财起意,直接绑了他或者将他丢下船,反正茫茫大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到时候该怎么办?
因此,他除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外,什么都没有带,权当自己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底层劳工。
这样反而还安全一些。
但一个多月的底层船舱坐下来,不仅吃不好睡不好,还要忍受大洋上的各种风浪颠簸……就算是铁人估计也撑不住。
下船后他还能坚持找到报社来,勉强保持着头脑清醒和许维新讲话,就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他在哪儿?”
景星阑问道。
虽然他没有指名道姓,但是许维新明白他指的是谁:“您说乔先生吗?他现今在京洛大学读书,不过……”
已经没有力气告别、正准备拔腿就走的景星阑停顿了一下,再次转头:“不过什么?”
“我侄儿许晓明是他的编辑,”许维新微微皱眉道,“今天中午空闲的时候他还跟我感叹,说乔先生年纪虽小,对待写作的态度却已经有大师风范了,为了写新书,听说还要去胭脂巷取材。但那地方是城内最混乱的地带,乔镜他现在毕竟还是个学生,我有些担心……”
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感觉一阵风扑面而来,景星阑飞快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许维新的肩膀,厉声问道:“那地方在哪儿?”
许维新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就,就城东不远处,一直沿着这条街走下去就到了。”
景星阑深吸一口气,一言不发地大步离开了。
许维新目瞪口呆地看着刚刚还虚弱到需要靠墙站的男人,在听完这番话后,眨眼间就消失在了自己面前,急切程度可以说是溢于言表了。
他呆站在原地半晌,摇了摇头,又不禁感叹道:“这哪里是同窗啊……”
恐怕天底下好些同床十余年的夫妻,都不比这两人的关系来得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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