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隔着草垛缝隙落在叶忍冬眼皮上,有些迷糊的意识回笼。

    他搓了搓有些凉的身体,忽的手顿住。

    对了!昨晚有人扔了东西在外面!

    杀人抛尸!!

    叶忍冬心底的恐惧被猛然翻出。

    他舔舔干涩的唇,像只躲着捕食者的小动物,怯生生地在草垛上扒出一个缝。

    爪子只敢轻搭在草垛上,避免弄出大动静。接着,身子前倾,杏眼隔着细缝往外边瞅。

    圆润的眼睛咕噜噜转。可外面除了被雨水打湿后的泥泞,什么都没有。

    甚至他能听见茅屋上掉落的水滴声。

    “呼……”警戒解除,叶忍冬松了口气。

    他跪坐着挪到贴墙边,将堵住的洞口的草挪开。干巴巴的手先伸出,抓住外边的木棍,上身的力气搭在棍上。

    刚踩在地,低头间,霍然对上一张苍白的人脸。

    “啊!”

    他如同受惊吓的雪豹,弹跳而起,蹭蹭钻回草垛。活像身后有只鬼手在抓他。

    再次藏进草垛。巨大的恐惧像个密不透风的麻袋,将他整个人束缚其中。

    叶忍冬没忍住泄出破碎的呜咽,但求生本能使得他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手指青筋蹦起,骨节苍白。

    忐忑顺着胸腔蔓延至全身,脉搏突突像急速拨弄的琴弦。

    转瞬间,他脑中过了千百种男人杀人灭口的方式。

    可……等到急促的呼吸再次平静,外边仍旧没声响。

    叶忍冬攥紧衣摆。难不成,是这个人被灭口了……

    他环抱着膝盖,一直蹲到小腿发麻,肚子打鼓。

    他手握紧又松开,反复几次。

    终于磨蹭着再次下去。

    作为一个常年被圈在家里干活的哥儿,叶忍冬就没出过巷子。第一次挨着汉子这么近,他心里发悚。

    这么高一个,要是跳起来抓着他,肯定跟他抓小鸡仔一样。

    他一手抓着棍子,一手撑着草垛。

    他后背紧贴草垛,慢慢蹲下。汉子就挨着草垛躺着,根本不需挪步。

    又蹲了会儿,叶忍冬见人像是睡着了般,这才敢颤颤巍巍地看去。

    是个长得极好的汉子呢。

    光是闭着眼睛,也如寒山明月,竹林苍柏。

    像白婶子隔壁的郭秀才,有股书生的斯文气。但身板又比他结实,像猪肉铺子的高屠夫,有点煞气。

    人好看,但他看起来却不太好。

    叶忍冬抓着草垛捏了又捏。

    终于,他抓着木棍,戳到担架边,像伸爪试探的猫。

    他轻声道:“你……你醒醒。”

    男人没动静。

    他料想是自己声音小了,又多戳了下:“你还好吗?”

    还是没回应。

    叶忍冬鼓起勇气,手指凑在他鼻下。

    浅浅的呼吸传到手上,他嗖地收手。像林间被吓到了的鹿。

    还有气儿!

    他呐呐蹲在汉子身边,眉心纠结。

    汉子是裹着厚实的棉被被放在地上的,里面还穿着棉袄。

    叶忍冬抽抽红了的鼻尖。比自己家当还厚呢……

    不过昨晚下那么大雨,茅屋早跑进来好些水。汉子即使盖得厚实,但身下也浸了些在雨水里。

    这样会着凉的。

    叶忍冬捏着手指,想着他肯定是病的太重,家里人不想养了,才扔在这里的。

    可他独身一个哥儿……叶忍冬心神凌乱,眉头纠结。

    要不要帮忙呢?

    白爷爷教导他要抱有仁心,可白爷爷去世后,就没遇到需要自己帮忙的人,别人都过得比自己好,甚至还都是想欺负自己的……

    他静默地蹲在男人身边,脑中过了一遍又一遍白爷爷说的话。

    又想到白爷爷冒着大雪出诊,想白爷爷救人即使被骂了也笑呵呵,想白爷爷帮人家收尸……

    他迷蒙的眼睛逐渐坚定,亮得惊人:“反正也就剩一条命了。”

    叶忍冬松开拧成麻花的手指,将男人的被子拉高点捂住半个口鼻。

    接着转身将高高的草垛移开,露出铺了干草的床板。

    这人生病了,地下湿漉漉的不能睡。他只能让出自己的窝。

    收拾完木板,叶忍冬再将汉子身上的棉被轻轻拉开。

    突然,被子底下叮当撞响。

    叶忍冬一顿,伸手摸去。棉被里尽是这人捂出的暖意,他不自在地捻下手指。他小心提着被子,在男人与架子的缝隙中,触到了瓷瓶。

    他弯小心几个瓶子掏出来,抓在手中。确认被子下没什么东西后,才将其抱到木板上。

    如清泉般的眼睛转悠着好奇,他扯开红色的瓶塞,凑近鼻尖。

    是药!

    应当是这人用的。

    他小心将药瓶放在自己包袱,以免打碎。

    没了被子,男人的身量一览无余。有两个自己那么宽,目测还比自己高了一个头。

    但他现在是打不了自己的。

    叶忍冬注意到汉子袄子后领上,那被水打湿的靛蓝色更鲜艳了些。

    他撇开杂乱的心绪,伸手往男人肩膀下抄去。指尖摸到布条做的架子底,一缕一缕的,湿透了。

    半个晚上,水已经浸到男人棉袄上。

    这可不得了!

    叶忍冬快速揭开男人的衣摆。

    雪白的中衣底下,是层层裹着厚实的纱布。纱布上的血都发黑了。

    他僵住,忙将男人棉袄裹住。

    活了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脱男人的衣服。作为哥儿,只能看自己相公的身体,他……

    叶忍冬眼尾泛红,像被人欺负了似的。

    但又不能不管了。

    确定了男人身上哪儿不能碰后,他抓住人咯吱窝抱起。本就瘦弱的手臂绷得极紧,修长的脖子青筋泛起,像蜿蜒的青蛇盘亘在其上,显得有些狰狞。

    得亏他平日里干的活多,在哥儿中算力气大的,不然还真搬不起来。

    他憋着气,吃力地将男人转移到木板上,还小心地避开伤处。

    等人完全躺上去,他全身犹如拉得过长的弦,失了弹性。

    手脚脱力,脚底也疼得麻木了……

    坐着缓了会儿,叶忍想拉被子。可一个不察,被汉子的腿勾住,本就没力的身体像破布般摔在床上。手肘顿时磕到男人小腿骨上。

    “呜……疼……”

    骨头撞到骨头,还碰到了麻筋。叶忍冬鼻尖一酸,眼泪又溢满眼眶。

    泪眼朦胧见男人还摊着,他吸吸鼻子,熟练地将泪水眨巴回去。

    疼痛可以忍受后,他拉过棉被半捂住人。

    接着他跪坐着靠近人跟前,睫毛飞颤,像折翼的蝴蝶,好不可怜。

    忍着羞赧,他一闭眼。

    斑驳的指尖快速划拉开男人的棉衣。手指哆嗦得比在冬日在河水里洗衣服都快。

    他速度不慢,手从人腋下抄起,让他上半身靠在自己肩膀。单手抓着后领,撸下袖管。

    湿哒哒的棉衣被他扔到一边。

    可手背挨着的中衣也湿了……

    叶初冬紧抿嘴唇,眼里挣扎几番,半闭着眼将人中衣也扒拉下。

    此刻那小脸已经绯红,犹如烈火灼烧的天,染红的云彩,衬着清润的眼眸,惑人得紧。

    放下中衣,男人光裸的皮肉让他眼睛被烫了下,他倏地收回。

    但脱都脱了……

    他不自觉的咬着唇,目光躲闪着,再次落上去。

    这一看,他心中咯噔,震颤不已。

    男人身上全是刀疤,大大小小。犹如山上峻峭的岩锋纵横着,将完好的躯体割裂,撕成破碎的样子。

    心底蓦的抽疼。

    好疼啊……

    叶初冬抓过边上的棉被,像对待皮开肉绽的动物,轻柔小心地捂在男人身上。

    他经常也被打,他们算同病相怜。叶忍冬忽然自心底生出一种对于同类的共情。

    他看着男人好看的眉眼,手指碾着。

    半下决定:如果你好……我就……我就好好养你。

    叶初冬当即将自己的包袱拿起。将里面的瓶瓶罐罐摆在男人肩头,还有半截勾丝的中衣。

    他的中衣……

    叶初冬狠狠闭眼,长指用力,中衣就破成了碎布条。

    东西备好,他抓过男人肩膀边的瓶子。

    有两瓶药粉,一瓶药丸。

    揭开盖子嗅了嗅,两瓶药粉的味儿一样的,应当是撒伤口的。

    他手脚麻利,快速揭开一角被子,找到纱布的接头。绕着圈解开。

    越靠近里面那层,纱布上的颜色越深。而最里层,甚至跟肉黏在一块儿了。

    他光是看着就心肝胆颤。

    叶忍冬嘴唇轻轻呼气,轻柔地将纱布取下。

    男人腹部的刀疤映入眼帘:伤口狰狞,坑坑洼洼的像大蜈蚣趴在上面吸血。伤口周围有黑红的血液,上面一层已然结痂。扯纱布时掀开了些,露出底下的带血嫩肉。

    他细细观察,不由得松了口气。

    还好没脓。

    叶忍冬归拢些周围的被子。抓过药粉,均匀地往男人伤口上倒。接着再把布条重新包扎好。

    绑布条的时候,指尖贴着有些发烫的皮肉,叶忍冬尽力板着脸。但白皙的脸却不听话,跟烧火炉似的,从下往上漾出血色。

    处理完上面,他汗都出来了。可男人无知无觉。

    还没等高兴,他脖子一僵。

    下半身还有伤。

    脱都脱了!

    叶忍冬扯开纱布,按照先前的步骤,将他腿上重新包裹。

    这下好了,全身上下被他摸了个遍。

    叶忍冬双眼红红,全身像刚出炉的烤红薯,羞烫不已。

    他状若无事,戳下男人的脸;“好了,你清白全没了。”

    做完这些,他还不能停歇。

    将被子捂住男人后,他拿最后一点中衣袖子起身。

    刚才换药就察觉到,床上的人呼吸重了,身体还发热。根据他多次的经验,必须让人凉下来,不然会被烧死的。

    刚好昨天放在外面的碗里有无根水。

    他端着回屋,用布打湿后,按着男人身上擦。腋窝,额头,手掌心轮流照顾着。

    等到日光都照进屋里了,他才发觉,已经忙了一上午。

    叶忍冬瘫软在草上,紧紧捂住肚子:“好饿。”说出的话有气无力,蔫巴巴的,像地里缺水的小秧苗。

    撑着将布过水拧干,搭在男人额头。

    叶忍冬饿得胃有些痉挛,头晕眼花地半趴在木板上,抓起枣子胡乱塞嘴里。

    几个枣下肚,才算活了过来。

    他瘦弱的手举在唇边,忽的转头看着床上的人。腮帮子停下,眸光透澈,无声喃喃:“不吃饭好不了。”

    他发了下呆,复又继续咀嚼:“病人吃什么?”

    糊糊,汤水,米粥……

    可他没锅。

    他瘦削的肩膀蓦地垂下,像自责般道:“……我没锅。”

    他移到男人肩膀边,木木呆呆地看着他的脸。

    他来的突然,叶忍冬不自觉地将他当做了自己的同伴。孤身一人的害怕,在换药的过程转换成了对他的一点点依赖,只有一点点……

    他不想让这个人死。

    叶忍冬空洞的瞳孔渐渐聚焦,他抓住男人一缕头发,像攀住了精神寄托般。

    “我给你找吃的。”

    叶忍冬将枣子啃完,被子给男人掖好。抓起边上的木棍,一瘸一拐地出门。

    他要找锅,要找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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