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陈稷就看见,卫雩伸手摸了二狗子的小脸蛋,还拿手帕子沾了水,给他擦脏污。

    一点也不嫌弃的,与他闲话。

    “谢谢你的问候关心,我的病好多了,有好好吃药。你送的栗子,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栗子,我很喜欢,谢谢你。”

    她一一回答了小孩先前的问题,一边给小孩擦脸,神态专注,动作轻柔。

    说话的时候神色和熙,语气和缓,声轻语细,如春日清晨悄然而下的酥雨,听起来格外静婉动人。

    陈稷,陈稷在旁边都看呆了。

    他耳朵微微发麻,耳根都不觉红透了,然后立刻悄摸摸拿眼去横二狗子。

    二狗子,二狗子的脸和耳朵也红透了。

    他紧紧抿着小嘴巴,露出羞涩至极的笑。

    小孩儿羞涩的笑完,又羞涩的抬眸,一眼就见卫雩的雪雪帕子,黑了好大一块儿,就更加不好意思了。

    他连忙拿自己手背去擦脸,却被卫雩拦住了。

    于是他,二狗子只好努力扬着小脑袋,绷着小脸蛋,乖乖巧巧的站在那儿,任由好看的小仙女姐姐给他擦脸,就像他娘亲从前那样。

    可惜他人小,脸也小,他的小仙女姐姐很快就擦完了,然后白白净净的帕子,也变得黑乎乎一团糟了。

    见卫雩似乎还要把帕子原路装回去,二狗子连忙伸出小手手,“给我,给我,我洗,我可会洗东西呢,我会洗菜菜,还会洗衣”

    他话说得正起兴头呢,他脏兮兮的小手手就闯入了他的视线,黑乎乎的,好脏好脏,也好难看,一下就切断了他的话音。

    他低下头,下意识就想把手缩回去。

    卫雩愣了一下,就把帕子放到了他手心里,“那就麻烦你了,你”

    她顿了一下,才想起她并不知道小孩叫什么。

    二狗子就捏紧了手帕,仰着摇摇欲坠的小丸子头,看着卫雩期期艾艾的道:“二宝,我叫二宝,我娘都叫我二宝,你可以叫我二宝吗?”

    他的眼睛不觉带了期盼,里面充满了未知的光芒。

    大概是太阳公公急着回家,就急急忙忙的把剩下的余晖哗啦一大把的,全部撒进了路边的河川里。

    然后老眼昏花的,也可能是手抖了一下,把一部分的余晖也撒进了小孩的眼睛里。

    卫雩就十分自然的点头,眉眼带了笑的回他,“原来你叫二宝啊,我叫卫雩。你有个好名字,二宝。”

    二狗子的眼睛立刻湿润了,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转。

    他强忍了滚滚欲下的泪珠,哽咽着小声道:“我娘,我娘就是这样叫我的。”

    卫雩就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把目光投向了夕阳下波光潋滟的烂漫河川,并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

    她明白,烂漫河川的潋滟波光这样的明亮又动人,都是因为加诸其上的那光华本身,更加明亮又动人呀。

    所以,才总是让人子如此恋恋不舍,如此难忘,忍不住时时回想,事事感怀。

    世世代代,是人皆如此。

    二狗子,哦不,已经给自己正名的二宝自觉感怀够了,就拿手背抹了眼泪,转身溜下了石头,往河边跑去。

    他要给仙女姐姐洗帕子,还要给自己洗手手呢,洗得干干净净的,白白嫩嫩的,然后再过去陪仙女姐姐说话。

    从来起就不敢发一言的癞子爷见了,犹豫了一下,还是背起了麻袋子,追在他身后一起去了。

    卫雩看见有大人跟过去了,就没有说什么。

    大家都很安静,目送新来的一大一小去小河边。

    那里,枣红马马和大毛驴驴卸了一身重负,正悠闲的甩着尾巴喝水呢。

    黄黄爷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跑过去了。

    大狗子就在边上的浅水处,格外欢快的撒泼,硬是一只狗撑起了一群人的热闹。

    二宝机灵的跑到了它们的上游,一边洗着脏手手,一边不知道和同伴说了什么。

    后者就放下了麻布袋子,乖乖的在他旁边蹲下来,给自己仔细清洗起来。

    二宝却突然起了身,跑到了同伴的上游,嘿咻嘿咻的洗起了帕子。

    他们就这样安静的欣赏了好一会儿河景。

    最后,还是张蓿人忍不住了。

    他装模作样的咳了一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之后,就分享了他从二狗子,哦不,是二宝,他们口中得到的消息。

    他们一路回来,也是很聊了几个铜板的天的,主要是二,二宝他,太能说了,一路都在嘚啵得,就没停下那张嘴过。

    虽然他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但张蓿还是从中得到了不少他想要知道的消息。

    这两人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先前去的是长宁县城。

    因为,他们压根就不识字,看不懂刻在城门上的字,也没人告诉他们。

    在城里躲猫猫乞讨的时候,就更没有人和他们说了。

    谁无缘无故的把“我家住在长宁”这种话挂在嘴边呀,更不会专门和乞儿去说了。

    当然,说不说的,也没什么区别。

    他们就是被流民裹挟过来的,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就是去了别的城池,也进不了城门,不把人抓去挖矿也得拉去做苦役。

    因为他们不仅没路引,连籍书都没有,被人查到了,只会全当逃奴或罚没或贱卖的给处理了。

    出行都要路引,出门都要籍书,不然就算风调雨顺的太平时期,也很容易就一去回不来的哟。

    时人出门不易呀,让陈稷他们想找个两只腿的来问路都不可能,更别想找个明白人了。

    因为大伙儿绝大多数,都是如同二宝他们祖辈那样,一辈子都呆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能知道自己的村名,附近通婚往来的几个村名都已经不错了。

    就二宝和癞子爷这样的,已经是乡下人里很有见识的啦。

    多少人一辈子走得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本镇上的市集。他们竟然能去县城,还能进了县城到处乞讨。若是回了村,拿来夸耀,不知道要羡慕坏多少人呢。

    没办法,他们穷呀,税赋劳役重呀,地里刨食都顾不过来,哪能到处闲逛呢,又不是好吃懒做的二流子。

    嗯,没错,似癞子爷这种好逛集市好瞎打听的,就是二流子了,通称混子。

    年纪小的还可以冠个小字,称为小混子。

    但多了个小字,并不会因此让人变得不讨嫌,反而更多了子孙不肖的痛心疾首与轻蔑之意。

    通常情况下,轻蔑更多些,这个就是癞子爷经常享有的待遇了。

    呃,这个就扯得有些远了。

    故此,基于以上真实存在的现实情况,就算陈稷他们侥幸遇到了村人路人,问路的结果,很可能也只有一个,一问三不知,摇头复摇头,大眼懵懵对小眼懵懵。

    除非,他们运气极好,能偶遇在外行走的贩夫商旅。

    这些人通常要见多识广些,小到镇县,大到州府,他们都能说个一二三四五六出来。

    但这个例外,又被这地方鸟不拉屎的穷,和官腐民败的困顿,给堵死了。

    他们现在歇脚的茶棚子,可不就是用来招待过路行商的,如今都破落成什么样了。

    看河边那一排朽坏的拴马柱,他们屁股下长满苔藓的上马石,往昔迎来送往的欢腾热闹,似乎还能历历在目。

    晃眼,就如同烟云消散。唯有流水不腐,河川长在。

    真是什么都抵不过曲终人散呀。

    这个摇摇欲坠的小草棚子,就是过往繁华最后的倔强了。

    总之呢,还是别老想着问路于道了,这就是个无解的老大难啊。

    老老实实的,用自己的双脚去问吧。

    随意点随意点,走到哪就到哪,反正现如今命如草芥,大伙儿都是生得随意,死得也随意。

    话说回来,虽然二宝不知道他们到的是哪里,但张蓿知道呀。

    他们脚下就是长宁县和编县的交界处,还没完全进入编县的地界呢。

    可见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弄拙成巧,把二宝又送到了陈稷面前,或者说,又把陈稷送到了二宝的面前。

    缘,可真是,妙不可言。

    倔强小男孩二宝现在更加确信了,他和他师父之间,就是有一种特别的且扯不断的缘分在。

    这才多久,他们就接连遭遇三次啦,一回比一回巧,一回比一回妙。

    所以,他不急的,不急的,一点也不急,他们可以慢来,慢来,慢慢来。

    反正,老天爷都已经把他们打成死结啦。

    不怕,不怕,断不了的。

    陈稷:不,我拒绝!

    老实说,陈稷对他和这破小孩之间好似斩不断的缘分,都要感到窒息啦。

    话说回来,二宝他们两人带来的消息,完全印证了卫雩的猜测。

    长宁也大动乱了,还几乎是与当阳城前后脚,两相呼应,坐起势大,如今肯定已经勾连在一处了。

    背后,必然是有大能人组织的。

    这两县都是连年受灾的重地,官僚还腐朽无能,百姓早就不堪重负,只要有人登高一呼,必然响应甚众,不怕没有人加入。

    而他们分据两城,不仅可以互为援引,进退有据,若是形势大好,说不定还可以乘势沿水北上。

    若能控住襄沙古道,直入南阳,许能进入中原之地,一展拳脚呢。

    万一局势不妙,两城背后都是丘陵,城中膏粱富贵积蓄甚多,乱军是可以抢了东西,散入山林避过锋芒。

    也可沿河而下,去往江陵,大闹楚湘,或转道巴蜀,再谋来日。

    总之,进可攻退可守,攻城守地都游刃有余。

    开局,就所图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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