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从来没想象过自己有一天会收到玫瑰花。还是在情人节。
她这辈子, 注定就跟浪漫啥的就不沾边。
这次春节回老家过年,没坐火车, 开车回的。
刘洋从朋友那儿买了辆二手的商务车,本来一家三口坐上是绰绰有余的,但给亲戚们带的各种年礼、给刘洋爷奶的羽绒服、还有羽绒被、太空棉枕头、电热毯,再加上吃的喝的,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后座上还堆了一堆。
到了家,献上贡品,老头老太太摸着羽绒服帽子上的貉子毛边, 老脸红彤彤的。没喝酒就轻飘飘的了。
刘老太高兴劲儿还没过去, 看着二姑又开始挑毛病了, “小二他媳妇儿, 你这头发是咋弄的?咋曲里拐弯的?”
二姑坦然说,“我去烫头了!”
“噫——你儿子闺女都这大了, 折腾这个干啥呀?”刘老太撇嘴,四五十的老婆娘了, 还臭美啥呀!瞧瞧宋来娣那张脸, 白里透红, 光碾碾的跟银盆似的, 啧啧,这真是过上好日子了, 在城里享福呢。
刘老太心里酸溜溜, 再看她儿子, 刘家成头发灰白,还干得跟草似的,脸色黑黄, 皱纹一根根的,跟宋来娣站一起乍一看像是两代人。
刘老太忍不住气:“来娣儿,不是我说你,你看看你男人让磋磨成啥样了?又黑又瘦!你把自己养的白胖!我让你去城里是干啥的?你到底是咋伺候男人的?”
二姑还没吭声,刘家成说,“妈,来娣儿现在有工作,她和姐们开了个劳务公司,赚钱呢!”
刘老头和刘老太齐齐惊呼:“啊?”
二姑笑眯眯从内袋里掏出两个锦缎小包,“爸,妈,这是我孝敬你们的。”
刘老太打开一看,是一对儿金镏子,一个大点,是给刘老爹的,小点那个自然给她的!
“哎唷!这——这是真金啊?”刘老太想把戒指放嘴里咬一下,又怕咬坏了,跟刘老爹两个人头凑在一起看了半天,刘老爹断定,“真金!”
“爸、妈,你们快戴上试试!”
老头老太太喜得不知道南北了,刘老太还喊,“老大家媳妇儿?快来看,来娣儿给我买金镏子了!”
一家人围着大金戒指看了半天,老头老太太左手试试再换右手,哎唷,这个美呀!村里谁戴过金镏子呀!徐山平他妈倒是听说戴了金耳环,见过的人说,那金圈小小的,就得快两千呢,乖乖,这得多少钱啊?
刘老爹问:“来娣儿,这俩金镏子,多少钱啊?”
二姑笑呵呵的,“五千多。”
刘老太连叫哎唷,仿佛戒指烫手,赶紧摘下来放回小包里,“看给你们烧的!这么贵!老头子你还美啥呢?摘下来!留着,赶明儿洋洋娶媳妇的时候叫他跟他媳妇戴。”
刘洋哈哈笑,“爷,奶,你们就戴着吧!这是我妈一片孝心。等我娶媳妇,我妈会不舍得给我买?”
大儿媳也是这么劝,刘老太这才戴上了,又叫她拿红线来,她缠上些,叫戒指圈紧紧勒在手指上,这戴着才踏实。
有了金戒指,刘老太忍住没再说宋来娣不会伺候男人了。
兴许,她儿子就是该老了吧。
晚上一家三口回到自己家,虽然已经提前打扫过了,可房子里还是冷得厉害。
家里柴火也是从大伯家抱来的,还牵来一条狗看家,二姑把灶烧上,煮了一锅热水把几个暖水瓶添满,刘家成父子把炭盆点上,就这样,晚上睡觉还是冷。
刘家成跟二姑说,“哎呀,以前怎么不觉得家里这么冷呀?以前的冬天都怎么过的?”
媳妇说要再带一套鸭绒被电热毯回来,他还不当回事,老家人用就行了,他们用得上么?现在不得不说句媳妇有先见之明。
隔天就是除夕,各家按说都挺忙,但听说刘家三口开车回来了,那可得跑来看看。
刘家成没想到他老婆一早起来换了套新衣服,浅紫红色的羽绒夹克,黑色阔腿毛呢裤子,还穿了双乌油亮的皮靴!
她正对着镜子扎丝巾呢,用一根橡皮筋在丝巾上系了一下,再怎么扭了扭,丝巾变成风琴似的。
刘家成绕着媳妇转了一圈,“啧啧!这行头,雯雯跟新新给你买的?怪好看的。”
二姑也笑,“孩子们不也给你买了?你也换上呗。”
刘家成摇头,“我等到初一再穿。”他说着一看镜子,唉,这镜子里两个人真的,看着不像都一对儿了。来娣儿是海市常见的时髦阿姨,他依旧是刚出工棚不久的农民工。啧,当初新新叫刘洋给他做脸用的那是啥?他也得涂涂,不然再过几年,真看着跟老婆不像一辈儿人了。
除夕守岁时,刘老太忍了几忍,又跟二姑说,“你这打扮得也太年轻了!不像话。明天亲戚朋友们来了,可有闲话说!”
刘洋听得都笑了,“说啥闲话?说我妈年轻、漂亮?那都是好话!再说了,我妈她那些客户,都是市心高楼里面开大公司的,她不打扮得齐整点,人家能放心把自己办公室钥匙交给她?”
刘老太瘪着嘴,不再说话了。
正月初一这天,刘老太才知道,她儿媳妇来娣不仅行头换了,人家还有名片呢!正经的!跟洋洋的一样。
亲戚朋友们只要一来,来娣儿跟刘洋都给人家递名片。
刘老太不识字,叫大儿媳给她念,哎哟,美香劳务介公司总经理宋美香。
乖乖。总经理!
还把名字也改了!
这也对,来娣、招娣啥的,听着不雅气,就不像个能干正事的人,起个学名也好。
亲戚们都惊叫,“洋洋他妈,这是你啊?”
二姑笑眯眯,“可不就是我。”
“哎唷你也成大老板了?”
“不敢当,不敢当,我们只是介绍钟点工到办公楼里打扫卫生,接送孩子放学的,赚不到什么钱的,跟洋洋他们不能比!从海市楼上扔石头下去,砸着十个人里得有个经理,还有两个是总裁!”
亲戚们全哈哈笑,又恭维她,“怎么不敢当?看看你这气派,就是大老板呀!洋洋他爸,你可给比下去了!”
刘家成听着,脸上的笑就停不下来,他媳妇这次可让他长脸了。
不少坏心眼的还偷偷调侃刘家成,“可得好好看住呀,你老婆到了城里,脱胎换骨了这是?看着比你年轻十几二十岁,你们刚下车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洋洋带女朋友回来了呢!”
说的刘家成只能咧嘴干笑,晚上亲戚们走了,他陪笑问,“来娣儿,你啥时候印的名片?还给亲戚朋友们发?准备招工啊,宋老板?你啥时候把名也改了?”
二姑板着脸,“我离大老板还远着呢,哪个大老板会一回老家就坐在炉台前面烧火?”
刘家成赶紧把老婆拉起来,“那我来烧,你炒菜!”家里腊鸡腊肉肥鸭子吃也吃不完那么多,也吃不习惯了,从前过年恨不得顿顿吃一碗肉,这两年,看见肉还厌烦了,非得吃点小菜才觉得肠胃舒坦。
二姑一笑,“算了,我坐在这儿暖和,而且我这个病你也知道,还是不能久站!”
夫妻俩聊着天做饭,你烧火,我炒菜,我放盐,你尝尝。
炉火把二姑的脸映得红彤彤的,院子外面不知谁家又放了一串鞭炮引得狗狂吠,刘家成忽然说,“来娣儿——不,美香,我以前真对不住你。”
二姑抬头一笑,“那你以后对我好点儿。”
刘家成傻笑了半天,才应一声,“哎。”
吃完了饭,二姑问刘家成,“你要想染头发,我给你染,我买了家用的染发剂!”
刘家成老脸笑得跟朵菊花似的,攥住老婆的手,“唉,还是老婆知道心疼人呀。”
刘洋撇嘴笑他爹,“肉麻!咱俩一起去理发,我叫你染你非犟着不染,嘿,现在反悔了?”
二姑说:“行了洋洋,你爸你还不知道?你去烧水吧,我给他还得洗头呢。”
第二天刘家成美滋滋跟老婆一起照镜子,染头发好呀,这下至少打眼一看不像两代人了!
他还想再提升点形象呢,“老婆,你晚上涂的是啥高级东西?也给我用点呗!”
这一家三口真算是衣锦还乡了,自然有不少人来打听:能不能跟着你们打工赚钱啊?
原先这么问的都是男人,今年也有不少女人动了心思。
宋来娣和刘家成两口子,从前大家都说是宋来娣命好,嫁到福窝里了,现在看来,她好像比刘家成还强点呢,她在海市都有公司了,当老板了,刘家成可是给他儿子当二把手。
再一细问,哎唷我的天哪,就在办公楼里打扫卫生,这也能叫活儿?还有,到人家家做饭、打扫卫生、接送孩子,这就是钟点工了,这谁家女人不会做啊?这一个月都能赚一千块钱?比男人到工地搬砖还多呢!
有人偷偷问,“宋二姐,你看我家妞能去你那儿干活不?她可勤快!手也巧!”怎么不行?
还有给自己打听的,“二婶子,像我这年纪的媳妇子,人家也愿意要么?”不仅要,有育儿经验的还抢手呢。
二姑确实缺人手。
她和张阿姨终于找到合适的房子开托管心了!过完春节,孩子们就快开学了,正好开托管。这接送照顾孩子,跟住家保姆一样,大家都希望能用知根知底的人,不然哪敢呀!前一年报纸上还有新闻呢,保姆把人家孩子偷走了!家也搬空了!
老姐俩还商量好,既然要办,就办好,过完年她们要给员工做上岗前的培训,专业的!每个钟点工都得知道怎么用电器,怎么节水,至少得做不下三十样各式菜品面点,还得守规矩,懂得尊重客户的隐私,以后,她们还想往高端市场发展,有愿意学英语的,没准以后能当涉外钟点工、保姆,愿意当育儿嫂的,会带小孩的,也系统学习。
新新不是说了,她和雯雯的工作室要做行业标杆嘛,她们的家政心也要做行业标杆。
女人们想到进城之后自己也哪怕不能像宋二姐这样当老板,也能体体面面,每个月赚几百千把块钱,那当然是向往的,但是她们的丈夫、婆婆可不一定都这么想。
刘家三口临走前,几个男人找到刘家成,叫他“管管他媳妇”,别净瞎咧咧,把村里女人的心都搅的乱了!女人一个月就干家里那点活儿,能比男人还赚得多?骗谁呢!就你媳妇这么说。咋没听别的从城里打工回来的男人这么说?呸,肯定是去干见不得人的事了!你自己当绿头乌龟就算了,少拉扯我们!
刘家成心里不是滋味。
他不是生气,是觉得难受。
他想到自己女儿雯雯,还有新新。当他说她俩和公司的人一起去海南旅游过年了,所有人都默认她俩是员工。
他倒是跟他爹妈解释了她们的工作室是干什么的,这俩人听得糊糊涂涂,就是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硬记住,是用电脑赚钱的。坐办公室的活儿。
刘洋提醒他干脆顺水推舟,也别说两个妹妹有自己的公司了,还不知道这些人会说什么呢。
是啊,这些人会不会也说,他闺女,还有新新,是干见不得人的活儿赚钱的?他们不是这么说过宋秋凤么?
这天晚上,刘家成还是跟媳妇说了这事,“我看,你且难招来人呢。”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刘家成又说,“以后咱俩怕是得留在城里养老咯!”家乡,似乎已经回不去了。
二姑噗嗤一笑,“唉,我还等着看你回村养老种萝卜呢!”
刘家成想起这事还是觉得对不起老婆,从被窝边上伸过去手拉住她的手,“你等着,我一定补偿你!”
二姑是万万没想到,刘家成说的补偿是这个!
哎唷她的天爷呀!这男人还有浪漫的时候呢!
情人节头几天刘家成就跟儿子取经了,新西服领带皮鞋全换上,西服袖子上那标牌得拆下来!不能配白袜子!得穿黑的!只有一个叫麦克的美国人才能穿黑西服黑皮鞋配白袜子。
花也订上!现买?买不到!
巧克力也得买!两百多块的花都订了,还省这七十干啥?买!再叫人打个丝带蝴蝶结。
当天刘洋再给他爸好一顿捯饬,发蜡涂上,梳个刘德华的蛋挞头,开着车取了花,到了景阳大厦。
大厦保安见了他们都笑,“难得呀!只看见小伙子来送花的,你这个年纪的,就你一个。”
刘家成一听,无来由有种悲壮感,他抱着花束,英勇地上了电梯,到了公司门前又有点胆怯了,要不,把老婆叫出来?
不行。
儿子说了,女人喜欢这种场面,有别人看着才有面子!
唉,我家来娣儿这辈子可怜呀,爹妈不待见,嫁个愣头青老公,生儿育女操劳不停,她生病了,他都不知道,还觉着种萝卜是好事呢,大家还说她掉福窝里了,好不容易当上个小老板,干的是辛苦活儿,挣的是良心钱,还要被人说三道四。
不行。
我今天非得给她挣挣面子!
他按了门铃,一个小姑娘开了门,“您找哪位?”
“宋美香女士。”
她惊叫起来:“宋阿姨——有人给你送花!”
一大束玫瑰红!得有十几朵。
还插了满天星勿忘我,把送花人的脸都遮住了!
二姑被拉过来还是懵的,“送我的?送错了吧?”
她老公从花束后面探个头,“没错!”
二姑第一反应是——这得多少钱?
然后——这馊主意是雯雯还是洋洋出的?
再然后——哎呀,我这辈子也有人送过花了!
她再看看刘家成,他穿了一身新西装,憨憨地笑着,“就是送你的。宋美香,你值得过好日子。别人有的,你也值得有。以后,我每年都……”
他说到这儿,下巴开始颤抖,眼睛也红了,句子也不成句子了,“都送你花……我还要带你去公园,去爬山,也去海南度假……”
二姑接住花,紧紧抱住他,她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只能沉重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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