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元年,这一年似乎格外的漫长。

    刚刚过完年,刘彻又走了,泰山似乎成了他第二个家。

    别人看着,像日子照旧,卫子夫看着,像落荒而逃。

    长安的冷清孤寂,似乎随着孩子们的长大,越来越浓,卫子夫这才想起,还有两个公主没嫁出去,禀报刘彻,对方却说要等他回来。

    等着···

    也不知是不是韩延年祭祀少了的缘故,十一月,柏梁台的一场大火,将上面的殿宇烧得干干净净。

    火势凶猛,趁着风势,多有人员损伤,卫子夫和少府的匠造令王伟商量后,果断放弃了扑灭火势的想法,只采用些防护手段,渐少对周边建筑和居民的损伤。

    大火烧了两天两夜,匠造王伟才敢带人往里进去灭火。

    干冷的冬天,任谁往西城门方向看去,都能瞥见触目惊心如血染般的天空,时不时还有木梁倒下崩塌的声音传来,仿佛给本就难过的日子,又压上了一块石头。

    也不知道邢夫人是不是跟着卫子夫呆久了,张口就是,“这得多少钱白白浪费了啊...”

    卫子夫:“......”

    柏梁台对卫子夫来说,不只是钱的事,还有很多回忆。高台上的殿宇是国库甚为宽裕的时候修建的,本是为了远眺长安胜景,观演水军,完成时几乎是跟昆明池同步竣工。

    自己多次陪着刘彻去看过水军演习,那会儿言笑、曹襄、卫伉和去病,也常常去那边聚会,后来曹宗和霍嬗也经常被刘彻抱去看风景。

    不知不觉,长安的很多地方都有了她的回忆,又不知不觉,有回忆的地方都没了,有回忆的那些老臣也没了。

    这些又岂是钱可以计量的损失......

    “上林苑再有钱也经不起这么折腾,皇后不如叫匠造进去看看还有什么能用的罢。”

    姜叹和元睿都派了长乐宫的人去帮忙,以那两人精打细算的习惯,都不用卫子夫说,一定是从贵重物品多的殿宇开始搜寻。

    但是卫子夫还是顺着她的意思,吩咐了匠造处。其实卫子夫发现了,自从送走李夫人之后,邢夫人在殿内隔离过几日后,再出来明显活泼很多。

    也许是明白了生命的珍贵,送刘彻走的时候,不再一脸平静的站在最后,而是打扮得鲜艳明媚,行动娴雅的跟刘彻道别。

    卫子夫曾偷偷想过,会不会也有李夫人临终跟她说了些什么的缘故?但自己早已过了事事好奇的年纪,掌控全局不代表要事事监控,邢夫人能变活泼了,总归是好事,所以卫子夫也就没有去试探。

    尤其是,李夫人丧礼刚结束时,椒房殿就已经紧锣密鼓的清扫李夫人留下名单上的人,查证属实后,或下狱,或革职,绝无宽待。

    这样明晃晃的针对,算是彻底对王温舒宣战了,卫子夫自然也有各种的事要忙。

    然而王温舒连反击都还来不及,就被刘据一句话,夹击成了腹背受敌的局面。

    “父皇,匈奴的儿单于虽然已经识破我们用使者离间各方的计策,但是受秋蝗和冬雪的缘故,今年匈奴的日子更不好过,所以左都尉前来投诚的心还是可信几分的。只是若远筑降城,屯兵自然也是免不了的,不知中尉下的武库可有准备好?”

    王温舒该怎么说?中尉是管着武库,但是太子能不知道武库现在什么情况么?

    武器即使再源源不断铸造,也好难补上每年的损耗,南越、朝鲜、昆明...精兵能有多少?都是罪人在打,不仅不懂怎么爱护兵器,甚至有丢盔弃甲再伸手要新装备的习惯。

    可是刘彻在上面不悦的反问他今年是不是有问题,王温舒无法,只好咬牙切齿的应下,“太仆那边的马若充足,臣这边自然没有问题。”

    这样的反击太过明显了,刘彻有些不开心,又不是要开战,马到不了位,武器就到不了位么?边境现在也不全是骑兵啊!

    自从漠北大战之后,剩下的马匹能再经大战的不足一成,后来经过霍去病和卫青的努力,也就恢复到了五成,但能经受住大战的良驹,还要再砍半。

    而且现在全国的马场和马政,都是卫青一手建起来的,马匹现在什么情况,刘彻比公孙贺还有数,不然为何乌孙和亲送来的最大的礼,是千匹良驹。

    战马从繁育、喂养、训练到实战,都需要时间,更需要用心,好的驯马人也多战死疆场,再难培养。

    像之前在霍去病身边的吴渊,一手驯马的技术跟两大司马的水平差不多,最后战死疆场;再比如后来学有所成的雷被在边境病逝后,手艺没来得及传承下去。

    一代一代,也不知道为什么传承就突然断了。

    就在刘彻正要开口的时候,公孙贺朗声下了保证,“陛下不必担心,边境若有所需,臣定然不会误事。”

    “好!”到底是老臣,应得干脆利落,半是施压,半是顺应,既然马没有问题,刘彻就把建筑受降城需要准备的兵卒和武器,都交给了王温舒。

    卫子夫自然乐见其事,“据儿,你是为了配合母后么?”

    刘据笑得神秘,“是!自然也不单是为了母后,匈奴的事实在赶巧,是卫伉表哥培养了一批驯马人,已经趁着秋季调动派到各个马场了。而且乌孙的良驹,配种的事也有了眉目,马政确实大有起色。本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让父皇开心开心,现在...这机会似乎也不错。”

    “可,这好事,你们为什么没提卫伉?”卫子夫奇怪。

    刘据抿抿嘴,把这事绕了过去,“母后,您就别操心了,没事带宗儿和长倩玩玩,二姐又怀孕了,您不关心关心?还有小思和言瑾,不能这么疯跑,也该出嫁了。至于我们这些已成家的,自有主张,您啊,就多享受些清福吧!”

    长倩是言欢儿子的字,也不知这个女儿打的什么主意,孩子很少带出来,连萧仰也似乎不存在贵胄圈里,只有言欢自己,挺着大肚子,还在博望苑里忙碌。

    卫子夫作势要打他,“你说这些哪些是清福?”

    “我让良娣来帮您啊!”刘据玩笑两句,借口有事,就匆匆告辞出宫了。

    卫子夫左等右等,没等来史良娣的请安,倒是等来了太子府王氏姬妾怀孕的喜报,卫子夫自然开心极了,忙不迭的去找人给刘彻报喜。可回头叫人来见见的时候,怀孕的王氏面色红润,史良娣倒好似瘦了一大圈。

    隔天,刘据就被领命而来的倚华提溜到了椒房殿,足足罚写了一天的《大禹谟》。

    嗯,没错,就是言笑在卫子夫柜子里翻出来的一卷竹简。

    天色擦黑,风流倜傥的太子才抖着手,回到了太子府。

    卫伉跟张贺,俩人正围着炉子烤栗子吃,香得小小的刘进在地上直蹦,俩人就毫不气的哈哈大笑。

    “哟!看看这是谁回来了?”

    “咱们的太子啊!”张贺领着刘进上前,好个端详,啧啧道,“不愧是生了皇孙的人,老得就是快,今年贵庚了?怎么手抖成这个样子,快快快,给太子殿下递个剥好的栗子,看还能自己送到嘴边不?”

    要不是有刘进在,刘据真的很想一脚把他踹翻在地。

    “让进儿回去休息,今天你们两个陪我熬夜!”

    卫伉赶紧上前来打圆场,把刘进哄骗出门后,笑嘻嘻的回来,看着刘据颤抖不停的手,调笑道,“柏梁台还没有完全扑灭火,你这样倒是省得皇后姑姑担心你的安全。”

    “安全?”这不是硬扯呢么?刘据等两个损友笑完了,才勉强插进去话,“完了,我想跟你们说什么都忘了···”

    张贺、卫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刘据拍拍脑门,丧气道,“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静惟一,允执厥中。无稽之言···什么东西来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俩人笑得更厉害了,“抄那么多遍还没记住,皇后还是罚得轻。”

    “这话倒是刻骨铭心,被你说得却走了味道。”

    刘据只觉得脑子嗡嗡的,最后他都不太认识这些字了,能记住全是本能。“你说,他们没事写那么多文章做什么?拿来罚写的?!”

    张贺强忍笑意,“你这话可不能让那些算历法的人听到,尤其是司马迁,那可是个见着古籍就刨根问底的。”

    “没事,他现在忙着与其他人争论历法改革,生怕一身所学被比下去,顾不上未央宫长乐宫都发生了什么。”刘据摇头,他只是发发牢骚,还是仔细想想之前约他们两个今日要说什么来着?

    “好了好了,再笑下去,我们性命危矣。”卫伉率先收住,正色道,“太子昨天之前约我不是想跟我说匈奴的事么?马匹的驯养,如今已有起色,你是想问我对修筑受降城的看法?”

    “是。”刘据这才找回点思路,“儿单于残忍嗜杀,左都尉的投诚之言,你觉得真假有多少?”

    卫伉气质一收,整个人都严肃了很多,“一分真。”

    张贺率先惊讶询问,“为何?”

    “因为任何办不成的事,就是假的。”卫伉说话慢条丝理,却带着独到沉稳有力,让人光听声音就忍不住先相信几分,“儿单于野心勃勃,此刻莫说他,就是换了我大汉任何一个将领到他的位置上,第一件事也都是要看住了手下别乱。若换了我坐在儿单于那个位置上,冒险些,等开春就进攻边境!”

    “所以受降城,也跟柏梁台一般,最终会白白浪费?”刘据握着颤抖的手腕,不住叹气。

    “倒也不会浪费,若是···”若是我们主动些,也可以趁着他们天灾,一鼓作气消灭光匈奴,就是速度要快些,消耗要多些。

    后面的计划,卫伉没有说出口,只是垂眸敛了敛目光,才长出一口气,继续说道,“酒泉侯宜君不是说了嘛,边境多城多地,有益无害。尤其是言乐公主请了许多名儒大家至羌开学,再往外去的人,便越来越多,所以有城总是好的。”

    刘据看了看他手里翻来覆去也没剥好的栗子,无比认真的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想去上战场?”

    “···”卫伉顿了一下,笑着掩饰,“哪有?我要是想去,早领着养马、驯马的计划去找陛下了,怎会把这事手把手的教给敬声,你想多了。”

    张贺嘴快道,“你若不想,这些年表面上随心所欲吃喝玩乐的,怎么竟还关注马政?从配种到驯养,面面俱到,你别告诉我,是卫大司马让你这样的!”

    自然不是卫青,卫伉培养驯马人、完善马匹管理这件事,卫青甚至到死都不知道,不过就算他知道了,依他的驯马手段,也不会夸上自己一句吧。

    卫伉依旧低头笑哈哈的,漫不经心道,“好马我家还少么?从小就看,猎云从出生到死,都是我看着的,再笨也都看会了。”

    张贺还要再说,那卫不疑、卫登、公孙敬声怎么没有看会?刘据却拦了张贺,换了个角度问他,“若父皇想打呢?你上,绝对是个好机会。”

    “我不去。”卫伉坚决的摇头,“再打,与匈奴就是一场消耗战,你看看王温舒那捉襟见肘的样子,再看看期门的混乱,有些仗,赢了也是输,我不愿意。再说了,我这身份,不掌军权比较好,大汉的军队不是卫家军。”

    最后这句话出来,刘据和张贺都不好再说了,只聊道,“王温舒现在自乱阵脚,母后自然会收拾他,我们就没必要做得太明显了。我只是担心,李广利会拉他一把···”

    张贺,“李广利?太子是觉得他与李延年有机会捞一把王温舒?”

    刘据甩了甩手,轻描淡写道,“有也无妨,他拉拢六郡子弟上瘾,都快把手伸到八大校尉那边去了,母后说,这事王温舒也脱不了干系。所以,不如让我们来赌一把,他是选择做个自私小人与王温舒划清界限呢?还是准备救一下盟友,体验一下汉律威严呢?”

    “应该是划清界限。”卫伉又是一句肯定的结论,引来刘据和张贺询问的目光,“因为平阳公主告诉我,李夫人身边的侍女朱雅请她帮忙给皇子找傅者。平阳公主,答应了···”

    还有一句话,卫伉没说,母亲月皎临走前让众人信任平阳公主,平阳公主也没搬离长平侯府,反而事事提点自己,还给三舅母的娘家,张家张昌推荐了个太常的位置。按理,应是团结一心的。

    可又答应李夫人给皇子找个好傅者,卫伉总觉得哪里不太对,明明李夫人生前都不见平阳公主的,难不成这样还让平阳公主感到愧疚么?除非,平阳公主是被拿捏住了什么····

    所以···“所以在王温舒眼中,现如今,没了李夫人,李广利因为皇子被迫靠向平阳公主,平阳公主向着皇后。与其相信什么实权都没有的李广利,不如相信其他官场朋友,毕竟右内史,还是能认识不少人的。”

    张贺分析着,忍不住拍案叫绝,“这局,妙啊!不过,那王温舒就不会把李广利给扯进罪责里面么?”

    “不会。”刘据想得更通透,“父皇面前还有个活着的李延年在跟前服侍,若是李夫人已故去多年,王温舒或许一个不高兴,还会拉他下水,李广利必难逃汉律惩罚。但现在,李广利大约是个花钱赎罪的结局,王温舒又何必跟他这个小人物狗咬狗。我唯一担心的是,他倒的太快,要谁来迅速上任接手受降的后备?”

    “要是郑当时大人回来就好了。”张贺遗憾道。

    “你怎么不说,让苏建大人回来呢?”刘据不同意,“不能总是从老将中选,新人也可以,抑或者,把中尉拆了,然后···兵器与马政合二为一···”

    卫伉皱眉,太子怎么会这样想,“这也太破天荒了吧,太仆之位,岂不是···”

    “更方便了是不是?”刘据很开心,自从设置刺史之后,他仿佛被刘彻打通了任督二脉,奇奇怪怪的想法越来越多,“舅舅走后,你不愿意高调,各项军务总要拆解,总兵权在父皇手中,各类兵种分开由八大校尉管理,还有其他林林总总,中尉管得这样杂,还没人选,不如暂且拆了权力给其他九卿。”

    张贺见刘据说得兴奋,忍不住提醒,“太子还是低调做人,高调做事,王温舒的事,咱们在朝上说一嘴就够了,谋篇布局应点到为止,再多反而惹陛下不悦。尤其是这样的新鲜提议,还是再等等!”

    刘据握着颤抖的手,连连点头,文字难尽己意,还是等刘彻回来面对面说比较好。

    而卫伉在旁,欲言又止,他内心总是有些破釜沉舟的想法,六郡子弟再这么被搅和下去,觉得学点兵法就无所不能,那以后还有多少能用的?入了八大校尉也没意义。

    如果狠心些,能连着王温舒和李广利、李延年等弟妹一起收拾,重整六郡子弟入八大校尉就好了。

    可此话说出来,卫伉不仅不能低调下去了,还有因私废公的嫌疑,毕竟父亲丧礼时,李家没少作妖。

    卫伉,是把话咽回去了,卫子夫可没忘了这些,她就不信,李家对卫青丧礼出手,就是单纯的嫉妒和嘴欠。

    左不过就是兵事,那就查所有战情!只要有王温舒搅和的事,包括几次出兵的罪人筛选,各种记录,都一一查验。

    终于让她发现了王温舒最触刘彻逆鳞的一点!

章节目录

汉宫椒房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笔趣阁只为原作者浅韵如玥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 第 290 章 中尉危矣-汉代椒房殿,汉宫椒房,笔趣阁并收藏汉宫椒房最新章节 伏天记笔趣阁最新章节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