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不知是在什么时辰,林子均被洞口发出的响声惊醒。

    借着松油火把的光亮看去,见到有一个瘦小的身影,开了栅栏门的锁链,扔进一团东西进来。这正是玉环小姐。

    林子均吃惊地问道:“都这么晚了,玉环小姐怎么还没有睡?”

    杨玉环小了声音道:“夜里冷,我送东西过来给你们挡寒。”紧接着,又莫名其妙地道:“我爸爸与众多的叔叔们,今晚皆是喝的大醉。外面的月光好得很,你们可不要……趁机逃跑下山哦。”

    然后便关紧栅栏门,上好锁,偷偷地笑着走了。

    林子均心想,这小姑娘也不害怕,竟是黑更半夜里,一个人摸到山洞里来。

    起身过去,捡起杨玉环扔进来的那团东西,发现却是一个小小的枕头,不由得暗自好笑,这一个枕头哪里就能挡得了寒,值得她要夜间亲跑来一趟。

    忽又觉得,这被意外送来的小枕头,加上杨玉环刚才的话意,甚是令人蹊跷。抬眼向那栅栏门的锁链看去,分明是钥匙没有拔下。

    林子均心中突突直跳,对玉环深夜里的真正来意,就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等到江寒生把汽车就要开到愚园路,陈香梅已差不多把十多年前的这段往事,向杨玉环全讲了个透细,听得她甚是感到逶迤精彩,曲折生动。

    杨玉环笑道:“这中间的许多故事,便是我的亲身经历,今天被陈老板回忆起来,仿佛历历在目一般。但还是有个好大疑问,陈老板是因何,就又做了阿荣的母亲呢?”

    陈香梅道:“当年,承蒙玉环小姐暗中放了我们,趁着月光逃离九峰山。我回了上海,就继续做起舞女的行当。但没有过上半个月,林子均就带了阿荣找到我,说是他父亲坚决不容把这小孩留在林家。”

    杨玉环问道:“却是为何,阿荣可是他的亲孙子啊!”

    陈香梅叹了口气道:“林子均的爷爷,与北洋舰队致远管带邓世昌,乃是莫逆之交,甲午海战之后,深恨日本人无比,把儿子的名字也改叫了林世昌,以示念念不忘国仇。”

    杨玉环赞道:“真是一个有骨气的中国人!”

    陈香梅道:“是呢!所以当林子均对父亲言道,在日本认识了一个叫前田惠子的女人,且还生下了一对双胞胎,那林世昌当场气得大口吐血,差点没有立时丧命。”

    杨玉环蹙眉道:“如此说来,阿荣岂不要受了连累?”

    陈香梅道:“正是。林子均见到父亲,实在是容不下阿荣留在跟前,只好送到上海求我收留。他过后没有多久,就被家里相逼,娶了现在的林太太,再要去日本的念头从此就成了泡影。再有几年之后,林子均知道我带着阿荣生活艰难,就帮我盘下大新亚舞厅,从此我们母子相依为命,只是要一直瞒着这孩子的身世。”

    杨玉环听毕,唏嘘不已。

    说话间,汽车开到了赌场门前。

    进去上了楼,陈香梅一眼瞧见阿荣,立时垂下泪来。阿荣笑道:“姆妈,我好好的呢。”陈香梅愁肠百结,忧闷道:“你可知,曹探长前几日就带了巡捕找到家里,说是工部局要通缉你呢,还说要你前去投案,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阿荣不在乎道:“让他们通缉好了。傅夫人已为儿子做好安排,下午就能离开上海,躲得远远去。此时接来了姆妈,好歹是见上一面,免得放心不下。”

    陈香梅急问道:“是要躲去哪里?”阿荣笑道:“说来巧得很,正是林叔叔所在的江阴城里。”

    那天,阿荣在电影公司摄影棚刺伤田叶之后,与蒋平匆匆逃离。那蒋平的家,自然也不是两人的落脚之处,就简单带上一些东西,投奔到傅夫人的赌场这里。傅夫人当即收留,要二人先在赌场里躲上几天,再做长远打算。

    然而风声日紧。那田叶的父亲是知名大学校长,通过上海保安司令部向工部局施压,定要将阿荣尽快缉拿归案。御锦堂在苏州、江阴,都开有分号和赌场,傅夫人于是决定把阿荣和蒋平二人,送去离上海更远的江阴,既有了可靠的藏身之处,又能帮着打理那里的事务。

    陈香梅心中暗想,阿荣这次前去江阴,实为戴罪潜逃,非同与几年前“一二八”战事躲难。自己既然向林子已是瞒过阿荣失踪几个月的消息,如今有愧于他,接下来就更不好把阿荣要去江阴,再告诉给林子均了。

    她叮嘱阿荣道:“荣儿,你受傅夫人遣派,此去江阴做事,那赌场里人多繁杂,务必要收了性子,谨言慎行,万不可再惹出是非来。”

    阿荣答应道:“姆妈放心就是!”

    陈香梅想了想,不放心地又道:“再就是,你现今身负逃犯之名,只可少在人前晃动,林叔叔那里也要尽量避得远些。不是不要你见,是能不见则不见!”

    阿荣对陈香梅所言,林叔叔“不是不见,能不见则不见”这句话,很是不得要领,还以为在顾忌他,因是刺伤田叶而名声不好,怕连累了林叔叔。他当下拿定心思:姆妈既不认这林叔叔是我的父亲,要我在江阴躲着不见,今后视他与路人无异就是。

    唯一让他感觉很不滋味,那林叔叔家里去不得便也无所谓,但阿英就在林太太身边做丫头,可惜连她也不能找了玩。

    陈香梅临走时,阿荣没有忘记从皮箱里,找出瞿先生送给他的英文字典,还有那支自来水笔,要她一定要保管妥当。

    这天深夜,阿荣与蒋平便被江寒生送到码头,搭上了一艘去往江阴的货轮……

    御锦堂江阴分号,设在城里一处俗称庙街的地方,有前后两院。前院建有两层楼,一层是花烟馆和赌场,二层是小戏园和几间茶室。戏园不大,只能容纳几十名听众,常演些折子戏、评弹之类。阿荣和蒋平初到之时,就被安排负责二楼的差事。后院则是居室与房。

    他们两人都在演员训练班上过课,又在电影公司混过事,所以管起戏园子来并不陌生,阿荣有时起了兴致,也会到戏台上投观众所好进行串场,表演小时候跟着杏花、银花学过的弹唱小曲,常引得满堂喝彩。没过半年,二楼就被打理的井井有条,生机盎然,连带着一楼的赌场、花烟馆生意,也跟着日益兴隆起来。

    傅夫人闻报,趁着带上江寒生等一干人马,前往无锡游玩太湖之际,有意多绕了些圈子,前来御锦堂江阴分号,察看这里的运况到底如何。待见到此间,果真是旺盛蓬勃一片,阿荣办事又细致周到,她大为满意,赞不绝口,随以堂主夫人的身份,当即提升阿荣为保事之职,今后掌管江阴分号一切事务。

    原是这御锦堂,自堂主、副堂主以下,分设为统领、司事、保事、甲事若干,等级分工由来已久,相当明确。10人为一甲,10甲为一保,司事则有小有大,管得三保、五保不等,统领是介于司事与副堂主之间,掌管一省或若干分号。

    阿荣既被封为保事,虽然江阴属于小分号,手下也有了好几十人。蒋平也被提为甲事,听命于阿荣。

    晚间,傅夫人命令摆宴,齐聚道贺阿荣小小年纪,就晋身为了御锦堂江阴分号的保事。

    饭毕之后,众人皆去休息,傅夫人回到房,命令身边的月儿姑娘把阿荣叫过来。这月儿的父亲便是江寒生,她被傅夫人留在跟前使唤,视作自个亲信,不离左右。

    傅夫人稍醺,随意地歪靠在椅子上,对阿荣道:“陈保事,我此番临来之前,特意去过大新亚舞厅一趟,问陈老板否就有话要转告于你。陈老板言,只要你在江阴平安无事,她也就放了一百个心啦。”

    阿荣谢道:“是因为靠了傅夫人的安排,我和蒋平才有了容身之地。我姆妈对傅夫人,也自是感激不尽!”

    他此间见到傅夫人,微醉之中略带倦慵,似是睡莲花开半夏的动人,瞧得过瘾,忍不住殷勤道:“承蒙夫人厚爱,今日里又提拔我做了御锦堂的保事,今后但凡有事安排下来,小的必当犬马效力,终身侍奉报答。”

    傅夫人尽显欢愉之意,咯咯笑道:“说得恁是动听,合着就是本姑娘前生,就该欠了你似的,不止一次两次地偿还!”

    忽觉“本姑娘”无意叫来很有不妥,又见阿荣像是受了此话牵动,眼睛眨闪疑惑地看向自己,欲要竭力弄明白什么,赶紧又改口道:“本夫人的意思是,第一天在愚园路那里初次见面,你就与赌场的兄弟好一场对打,当时就不该对你手下留情呢。”

    阿荣道讨好道:“说的是,夫人出手干净利落,只需蜻蜓过水,小的就动弹不得,毫无招架之力!”

    傅夫人问道:“我那天见你一脚,便把堂主的侄子踢翻在地,似是被哪个高人有过指点,练过几招的狠功。”

    阿荣听到傅夫人赞他,乐得在她跟前有意卖弄,道:“若说这个高人,此去不远的定山,有一座太素上清宫,那里的主持弘毅道长,便是我的师父。只因为我姆妈有讲过,在江阴须是尽量免人接触,所以虽然来了已有半年,也还没有去过道观探望他老人家。”

    傅夫人欢喜道:“我与那弘毅道长也是相熟得很,没想到,他竟会做了你的师父。”

    见阿荣一脸惊异,随解释道:“我那堂主男人傅天坤,陈保事至今还没有见过。弘毅道长与他,原本就在齐云山上,同出一个师门。我此次来到江阴的另一个目的,就是奉了堂主之命,请弘毅道长能肯借出《碧云剑谱》,容我看上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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