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堤杨柳照澄水,翦影不曾到波心。

    卫国公府的镜池占地十分可观,一大片清波浩渺,即使是七月初的金阳也无法将之填满,也正是这一面水,将前院与后宅,东西两路宅子区分开来,而比翼塔,正是位于南堤。

    虽说名为“塔”,实际上却是两座比肩的三层高阁,之间有天桥架接,东西两阁之间,相隔不过两丈,此时,阁楼内分别坐满了男女宾客,相对的一壁雕花折扇门收起,故而虽是分阁而坐,那言语笑谈却分明可闻,衣色鬓影更是清晰可见。

    已是申初,酒宴已经结束,进入了才子佳人展示才艺的环节,故而,一部份宾客便移步至此。

    西阁里的郎君大多是尚未婚配的少年,好比卫国公这样已有家室、子女双全的长辈自然不会出席,因此首席上,坐着的是二、三、四三位皇子,一侧是做为主人的苏荇兄弟,一侧是五、六、七几位皇子,八皇子年岁委实还有些太小,对佳人兴致不大,这会子正跟秦相的嫡长孙坐在一侧玩着双陆棋。

    楚王世子虞沨的位置也安排在首列,与他同席的自然是虞洲。

    这时,三皇子正对才刚归席的苏荇兄弟大加赞赏:“虽说宫宴上也常见丝竹合奏,不过教坊司演编的礼乐未免有些呆板,听得多了,委实有些腻烦,远不如你们兄妹今日所奏这般新雅,还不失喜庆,卫国公世子果然文武双全,这开场曲委实独特精彩。”

    说完,举杯为贺。

    苏荇自是谦虚,谢了酒,方才说道:“殿下盛赞,荇愧不敢当,不过是妹妹们的主意,荇哪有这般巧妙的心思。”

    这话自然让一帮郎君心下度量——是哪个妹妹的主意?自然是不好问出口来,都用目光远远地望向对面东阁,在大长公主身旁围绕的几个娇俏红袖里搜寻。

    虞洲因着早上发现旖景对谢三娘的恼意,情绪一直不高,刚才只对专心抚琴的旖景目不转睛,这时远远地瞧见她满面笑颜,端着一杯茶呈给大长公主,似乎在说着什么,恨不得几步通过中间的天桥,到那边去凑趣,冷不丁地听见苏荇的话,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曲子是魏先生所作,能编排得这般巧妙,定是五妹妹的功劳。”

    “这就难怪了,苏五娘一连两年在芳林宴夺魁,自然名不虚传。”相府金七郎坐在次列,可巧就在虞洲后头,这时笑着拍了拍虞洲的肩:“听说你们青梅竹马,真是让人羡慕不已,苏五娘虽说年龄还小,这时已经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二郎以后可是艳福不浅呀。”

    他与虞洲是国子监的同窗,两人自有一番交情,说话就有些随便,这时又是压低了声音,只当没人听见。

    并没注意到来自虞沨那淡淡一瞥,眸光冷洌。

    虞洲却是一笑,回头睨了金七郎一眼。

    而东阁里,场面却比这边要热闹得多。

    不仅仅是正值妙龄的小娘子们,但凡家有待嫁女儿的贵妇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择选佳婿”的良机,齐聚一堂,这时都围绕着那别出心裁的开场曲恭维不停。

    “大长公主果真是福泽深厚,如今子孙绕膝,两个孙子文武双全,孙女儿们也都是如花似玉。”

    “刚才一曲,风雅与喜庆俱存,难得的是孙子孙女儿这般心意,齐心协力,同为公主您贺寿,委实让人羡慕。”

    “真不知大长公主怎么调教的,实在让人眼红。”

    大长公主也没有料到几个小辈会合奏这么一曲,甚是惊喜,听了这些话,脸上更是喜笑颜开,其实她也知道,几个孙女儿之间并非没有芥蒂,往常也是时有争执,二娘跋扈、三娘心重、六娘又太孤傲、八娘委实懦弱,大娘倒是端方,性情却有些古板,唯有一手带大的四娘与五娘最合心意,因此她也偏疼几分。

    不想今日生辰,这几个孙女儿却能携手合作,把一首曲子演绎得精彩纷呈,可见往常就算有些矛盾,到底是血缘手足,随着年龄渐长,那些女儿家的闲气与芥蒂必然会日益淡薄,相处和睦。

    家和万事兴,这才是大长公主最为珍惜的贺礼。

    旖景陪着大长公主坐了一阵,就被黄江月拉去了一旁:“难怪我早先问你准备了什么,你笑而不答,原来你们几姐妹早有预谋,连我也蒙在鼓里,这下好了,你们倒是一鸣惊人,可让我怎么办。”

    前世之时,旖景与黄江月联手合弹了一曲。

    这时,旖景只得故作惊讶:“怎么?你原本有何打算?”

    “我原本是想与你合奏的呀,从前咱们不是编排了一首《潇湘水云》么,只以为你必不会拒绝的。”黄江月哭丧着脸。

    原来这贵族宴会上展示才艺,颇有些没有约定的俗成,例如每人只能上场一次,无论是单人独奏,还是与人合作,好比旖景,刚才已经上场抚了一曲,若是再与黄江月合弹,就算将曲子演绎得余音绕梁,那也成了存心显摆,爱慕虚荣,委实轻浮之举。

    “你也知道,那曲子颇有难度,我一人是不敢独奏的,可这一时半会儿……”黄江月正着急呢,偏偏还有人火上浇油——

    “快瞧,刚才一曲《琼台宴》技惊四座,引得咱们三皇子都摁捺不得了,这是要抚琴,为姑祖母贺寿呢。”

    说话的年轻妇人身着锦绣凤袍,发上佩满金钗翠钿,明珠流苏步摇,明艳四射,光彩照人,正是太子妃甄氏。

    旖景微微抬眸,正见三皇子轻撩紫蟒衣摆,往琴案边一坐,眸中含笑,有如春水澜然,与她的目光不期一遇,竟然微微地挑眉,旖景连忙去看旖辰,却见与祖母同坐首席的孔夫人正拉着她的手,不知在说着什么,这时,也往天桥上睨去,只看了一眼,就垂眸端坐。

    一曲《潇湘水云》,流畅而出,泛音飘逸间,一幅碧波荡漾、烟雾缭绕的画卷似乎在阳光明媚中缓缓展开,引得一众小娘子心荡神迷,看向艳阳下那个紫衣皇子,都微红了面颊,迷惘了眼神,绽开了各自不同的心思,却成了压死黄江月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一声低低地惨叫:“这下好了,我更不知该怎么办。”

    而旖景却没有心情安慰闺中好友。

    该死!前世时,因为与七娘同为芳林宴魁首,开场曲是她们两人携手合奏,一曲《潇湘水云》引众人盛赞,三皇子并没有机会一展琴技,不想这一世因她起意,改变了开场曲目,却让这妖孽得到了在长姐面前开屏的良机!这时的旖景,一时忘记了原本的盘算,只忐忑地打量着旖辰。

    却见旖辰只是垂眸端庄,并没有如同那些小娘子们,一脸怀春。

    旖景方才吁了口气,庆幸长姐并不擅琴,对琴曲也无过份喜爱。

    不由得意地盯了那个正微闭着一双凤目,自我陶醉的妖孽一眼——三皇子殿下,你这可是失算了,我家长姐可不比得那些轻浮女子,被你一曲就引得失魂落魄。

    一曲终了,寂然一息,方才从西阁里传来了赞叹之声,有人附掌,有人干脆呐喊:“三皇子琴艺出众,委实为我们涨了威风,对面佳人们,你们可得细细筹谋,不要落了下风。”

    这就是下了战书。

    而这边厢,多数小娘们还没有回神,沉浸在黯然神伤中。

    三皇子才华出众,又生得……可惜身份太过高贵,她们不过是肖想罢了。

    其中最为失魂落魄者,无疑是三娘旖萝,这样的时刻,她更为痛恨庶女的身份。

    这些时日以来,晚晚入梦前,都将三皇子的容貌气度反复回忆,只望在梦境里与他相会……可就连梦境里,他也不曾来……如果不曾有那场邂逅,他不曾那般温柔地与她交谈,不曾用调侃般地语气留下那句“素裙俏立青苋里,闭月羞花一佳人”,不曾走时回眸,深情一笑……她也不敢肖想,那可望而不可及的,他的身边。

    可是这一切分明发生了,她感觉到了来自于他的情愫。

    但偏偏,就要止步于身份悬殊吗?

    但三娘就是三娘,尽管黯然神伤,却也没放过刁难别人的机会。

    她收拾情绪,笑着对黄江月说道:“三皇子殿下一曲,技惊四座,可惜的是五妹妹已经不好下场,好在咱们这边还有阿月,去年芳林宴比琴,你可是魁首,当下场应战才是。”

    顿时引来了不少贵女的附和。

    “阿月别有负担,就算比不过三皇子,但以你之才艺,也不致让我们落败太多。”有人紧跟着怂恿。

    黄江月小脸煞白,哀怨地看着旖景。

    “既然三皇子殿下抚了琴,莫如阿月以一首琵琶曲为应吧。”旖景这才想起了自己的计划,笑着给她出主意:“魏先生作的《寒江映月》,并没有在外流传,世人皆未听闻,好在我早已教会了你,你弹得也甚是熟练,那曲子难度颇高,再加上是新曲……”

    话还未说完,黄江月就是眼中一亮。

    可不是吗?何必局限于琴呢,相比起来,她更擅长的一直是琵琶,《寒江映月》为魏渊所作,世人闻所未闻,只要自己发挥往常水平,必能博得满堂喝彩。

    当下,落落大方地起身,抱着琵琶往天桥上去了。

    一曲下来,以致西阁的郎君们沸腾,东阁这边的小娘子们,也觉得扬眉吐气。

    唯有甄茉十分焦急。

    她早打听得卫国公世子善筝,准备以一手琵琶相合,造成“琴瑟合鸣”之势,无奈卫国公府的郎君娘子竟然别出心裁的合奏了,她若是抱着琵琶加入,委实莫名其妙,落人笑柄,更有这时黄江月一曲惊人,若她再演奏琵琶,实在没有胜出的把握。

    若再抚琴,也比不过三皇子。

    其实,类似于宴会比才,输赢委实不是那般紧要,不过甄茉争强好胜,又别怀目的,才不甘心被人抢了风头。

    一急之下,不由得就对旖景抱怨:“你那主意倒是为阿月解了急,却让我左右为难了,我可不管,你也得为我出个主意才好。”

    旖景等的就是这句话,她之所以怂恿江月弹琵琶,就是为了抢甄茉的风头,就算甄茉之后再弹琵琶,无论曲子还是技巧,也难以越过江月,自然就不会引起长兄的注意,可甄茉若是不甘被人压过风头……

    少女揉了揉眉头,清丽的面孔上尽是愧疚:“阿茉姐姐,我委实不知道你竟然也准备的是琵琶曲。”

    甄茉倒也不好冲旖景发怒,只得勉勉强强一笑:“我想着你与阿月琴艺出众,自是不敢与你们比较,方才准备了琵琶。”谁知,意外迭出,又杀出个三皇子,这会子改成瑶琴也是不好,竟然一时没有后路。

    旖景愁眉苦脸了一阵,似乎绞尽脑汁地思考,眼神在西壁下摆放的乐器上头摇摆不定,忽然一亮:“上次也不知听谁提起一句,姐姐会奏杨琴?”

    杨琴是太宗帝时,从波斯流传到大隆的乐器,世间识者甚少,贵女们也就是在宫宴上见乐师奏过这稀罕物,方才有少数人好奇,从胡商那里购得,请了乐师教导,旖景记得,甄茉似乎粗通,而她更记得,虞洲的妹子安慧,为了在比才一鸣惊人,悉心练习了许久,前世之时,就是在祖母生辰宴上,她以一手娴熟的杨琴曲,赢得满堂喝彩。

    甄茉似乎极为犹豫:“才习了不久,实在不敢当众献丑。”

    旖景连忙说道:“杨琴传入大隆,不过数十年,熟悉者甚少,不过比起惯常的瑶琴、筝瑟,胜在音色更为饱满、明亮,独奏来不显单薄,又新奇有趣,姐姐既然习得,莫不如让我们一开眼界?”

    甄茉又思忖一阵,觉得此言有理,不说别的,贵女们会杨琴的本就稀少,也不怕被人压了风头。

    太子妃似乎也留意到甄茉的尴尬,存心接近,听了两人言谈,当即就为甄茉拿定了主意,把她拉到一旁耳语:“阿景提议甚佳,这比才嘛,本就图个热闹有趣,想来今日,大家都只准备了惯常的,你不如别寻奇径,剑走偏锋,必会引得卫国公世子注意。”

    这时,那边郎君们又有一人抚筝结束,该轮到东阁娘子们上场了。

    甄茉当即不再犹豫,就选择了杨琴。

    旖景好整以睱,睨了一眼正与平乐郡主闲话的安慧——她果然变了脸色,一双杏眼瞪得溜圆,简直恨不得将甄茉挫骨扬灰。

    安慧自恃为宗室女,身份高贵,不屑与勋贵女儿、世家女儿一处,只与平乐郡主和几个宗室女言谈,当然不曾留意旖景与甄茉的那一番话。

    她已经及笄,原当议亲,自然重视展现才艺的各大场合,尤其是大长公主生辰宴,京都勋贵齐集,为了择得良配,早悉心准备了众人皆不娴熟的杨琴,原本有备无患,哪里想到半路杀出个甄茉来?

    更何况甄茉已经十七,早至婚龄,俨然是安慧的潜在对手。

    直到——当闻甄茉那曲杨琴不比自己娴熟,安慧方才松了口气,眼中的凌厉便换为了鄙夷。

    可甄四娘一曲终了,也引得不少赞叹。

    “也就是在宫宴上才听乐师奏过这西洋琴,不想甄氏四娘也会这般技艺。”有郎君们附掌。

    甄茉福身之时,明眸微抬,准确捕捉到了卫国公世子挺拔的身姿与英俊的面容,他正微微颔首,似乎是在赞赏,甄茉顿时心花怒放,喜悦不已,唇角一牵,笑容艳丽。

    却在转身之时,见虞安慧昂首从东阁迎面而来,鬓角的一朵芙蓉绢花衬得满面娇艳,那媚媚的目光顺着精致的鼻梁剜了自己一眼。

    甄茉暗道不妙,却完全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

    安慧一笑:“多谢阿茉抛砖引玉。”

    什么?抛砖引玉!

    一时之间,没有长辈在场的西阁少年们都沸腾起来。

    旖景眼看太子妃与甄夫人齐齐煞白了脸,不由得腹中哀叹,她想到了结局没想到过程,安慧姐姐还真是……超出了想像的强悍。

    老王妃似乎不明白眼前什么情况,还侧身对大长公主说道:“安慧悉心准备了许久,就等着今日给你贺寿呢,这琴比起惯常的筝瑟倒是喜庆些。”

    小谢氏暗暗叫苦,心虚地与太子妃陪笑:“安慧被臣妾惯得没边儿,实在是……”

    太子妃还没说话,甄夫人就冷哼一声:“阿慧贵为宗室女儿,与她相比,我家四娘自然是砖了。”

    小谢氏被这话一噎,顿时也有些不甘,干脆转了身,再不理会甄家母女。

    太子妃怎么了?眼下太子还没登基呢,将来能不能成皇后还是两说,有什么好高傲的。

    说话间,安慧已然在琴前落坐,手持琴竹,叮叮咚咚地敲奏起来,竟然是《将军令》。

    再回席中,甄茉已然是面青唇白,她自然听得出,安慧的技艺比自己高出不止一倍,再想到那句抛砖引玉……

    今日真是,奇耻大辱!

    而西阁那头,郎君们却兴奋起来,间中响起的掌声,与沸腾的赞叹,这些落在甄茉的耳中,更如银针毒刺,刺激得她几欲愤而离席,还好有太子妃紧紧一捏她的手掌,小声警告:“不要绷着脸,落了下乘,这比才本就是玩乐,能决定得了什么,有我这个姐姐替你筹谋,卫国公世子夫人的位置跑不了,虞安慧轻浮跋扈,大长公主哪里瞧得上她,你与她计较个什么劲?”

    甄茉方才强自抑制住盛怒,微微闭了闭目,努力让自己笑靥如花:“不想阿慧竟将杨琴奏得这般娴熟,我果然是抛砖引玉了。”

    竟是没有半分尴尬,坦然认输。

    大长公主看在眼里,不由微微颔首。

    旖景也不担心,毕竟今日种种盘算,无非是为了避免长兄对甄四动情罢了,就眼下的情形,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没有琴瑟合鸣,也没有技惊四座,长兄对甄四当不会有太深的映象。

    至于接下来……

    她还没开始呢,她可是答应了杜宇娘,要让甄四名声尽毁的。

    安慧大出风头,就连三皇子也连声称赞:“佳人们这招抛砖引玉实在高明,这下好了,咱们应当如何应战?”

    这话音有些高,顿时让甄茉的俏面又白了一白,狠狠紧了一下手掌。

    却听那边有人说道:“咱们可还有杀手锏,早闻楚王世子才华出众,诗赋字画咱们好歹见识过,却不曾听过世子抚琴,眼下,也只好请世子……咦?世子呢?”

    旖景往那边一看,不知何时,虞洲身边已经空空荡荡。

    她微微蹙眉,不过一息,便将目光看向镜池东测,默立水边的沐浑楼。

    于是趁人不察,悄悄起身,只拉了一把秋月,两人离开了喧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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